晏平六年八月,举国大选。
自新帝登基以来,除了元年礼聘的六位官宦贵女外,后宫的嫔妃大多出身于民间。今年亦不例外,各州郡早早选好了家人子,送到了长安城。
天子脚下,本就繁华的长安城愈发热闹,各大客栈和铺子里也都人满为患。
今日本是寻常的一天,不同寻常的是一辆外观奢华的马车在一家胭脂铺门前停了下来。
“啪——”
随着巴掌落下,女子清亮的声音也落入众人耳中:“当真是不知廉耻!”
本朝民风开放,女子出行也极为方便。作为长安城最大的胭脂铺子——“镂云霞”,其出品的胭脂水粉,一向是最受官宦女子所追捧。
上位者追捧之物,下位者也都投其所好。上行下效,镂云霞的生意也蒸蒸日上。
路上的行人纷纷驻足、探头来看这个热闹。人群中,有人识出两位女子身份,再想到近来长安城中的谣言,都露出了然的表情。
与热闹的一楼相比,二楼就显得格外冷清了。
一身银红色交领襦裙女子坐在临窗的榻上,翻阅着手中的账簿,对下面闹出的动静充耳不闻。
杪夏脚步轻盈地走进来,眉梢皆是欢喜,“如小姐所料,是淳安县主来了,气冲冲地打了楚小姐一巴掌呢。如今楼下全是围观的人,想来不出一个时辰,消息就能传遍京城。”
姜令音慢吞吞地放下手中的账簿,掀眼看向杪夏。她生着一双含情似水的眼眸,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嘴角浅淡的笑意却为她明艳的面容添了几分温柔。
她慢条斯理地吐出几个字:“这是她咎由自取。”
杪夏眨了眨眼,乐呵呵道:“楚小姐如何能与小姐相提并论,奴婢瞧着那些人真是瞎了眼,竟觉得蔺少爷能看上她。蔺少爷洁身自好,对小姐一心一意,百依百顺,旁人瞧不见,奴婢可是瞧得真真切切。”
她顿了顿,走到姜令音身后,为她捏了你肩膀,语气充满了欢快:“等小姐成了蔺家少夫人,就能平息这些谣言了。”
她还在畅想着往后的日子,可姜令音嘴角的笑意却一点点地淡了下来。
她虽出身绥安侯府,父亲却不是侯府继承人,更不必说父母在她年幼时已经双亡,而后她一直在雍州的外祖父家长大,直到三年前才被接回侯府。好在侯府人丁虽多,姑娘却少,三房总共才有三位姑娘,因而对于婚姻之事,她便有了很多选择。
高门之间常常彼此结亲往来,若是不出意外,她也能凭借祖父绥安侯嫁到一个名当户对的人家。再加上未来的绥安侯是她的伯父,而他有一个出色的女儿——如今是圣上的诚妃娘娘。
因为后位空悬,这妃位的份量就极高。于是在她及笄后,求亲之人倒是不少。
最终定下的是蔺家大少爷。此人出身世家,相貌出众,年纪轻轻便成了国子监祭酒的关门弟子,有家世,有样貌,又有才学,看上去是个极为出挑的夫君。
姜令音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她原是打算好好经营这段关系的,可惜了,天不如人所愿。
她抬手,打断杪夏絮絮叨叨的话语:“好了,收拾一下,准备回府了。”
杪夏微微噤声,从桌上取出一张轻薄的面纱为她戴上,遮住了她的面容。
姜令音从楼梯上缓缓而下时,大厅里已经不见两位姑娘的身影,但铺子外的围观之人却在七嘴八舌:“听说楚家小姐与蔺家大少爷私相授受,原来都是真的,竟惹得淳安县主动手了。”
“可这蔺家大少爷不是要与绥安侯府上的二小姐定亲了么?”
“才子配佳人,要我说,还是楚小姐更与蔺少爷相配。”
姜令音脚步一顿,目光扫过说此话之人的脸庞,随即敛下眸子,迈着稳稳的步子走到马车旁,忽而偏头吩咐跟上来的小厮:“这两个月铺子里的人都辛苦了,你去传我的意思,让掌柜去账房那儿取些银子,给他们每人都加一个月月钱。”
小厮忙咧嘴领命:“是,东家。”
姜令音说完,便坐上了马车。
小厮躬身等马车走远,才拍了拍袖子,赶忙去找掌柜告知这个好消息。
彼时,坐落在人烟阜盛东街的绥安侯府气氛却格外沉重。
鎏金九转香炉里冒着丝丝缕缕的香气,无声无息的旋转在宽阔的屋子中。冗长的寂静过后,上首的绥安侯夫人余氏看着大媳妇,还未开口便先叹了口气:“这是陛下的意思。”
大夫人岑氏捏着绢帕,轻拭着眼角的泪痕,话音里忍不住带了些许质问:“母亲,单不说蔺家那儿我们家该如何去说,便是诚妃娘娘——陛下如今让二姐儿入宫,可曾顾及到我们大姐儿的颜面?”
“大姐儿入宫六年,陛下怎能、怎能这般呢?”岑氏既委屈又心疼。
余氏何尝不知她的心绪,然而圣意难违,所以侯府不仅不能拒绝,还要笑着接受。
三夫人汪氏门第不如岑氏,嫁的是绥安侯的庶子,因而在余氏这里一贯是个透明人,这会儿看着悲痛不已的岑氏,也只能干巴巴地说两句宽慰的话:“诚妃娘娘端庄贤良,说是满宫称赞也不为过,许是陛下看重咱们侯府,这才指名了让二小姐入宫呢?”
余氏默然不语。
岑氏心里倒是舒坦了些,可一想到姜令音,又不由地皱起眉头,“二小姐可回来了?”
话音才落,外边丫鬟便打了帘子进来道:“老夫人,二小姐来请安了。”
初秋的风伴随着掀起的帘子灌了进来,橘黄色的光线在来人下裙的翠色玉佩上熠熠生辉。
姜令音走到距离上位不远也不近的位置,垂着眼睫给在座的三位一一问好:“祖母、大伯母、三叔母。”
余氏上下扫了她一眼,语气微妙地道:“又去铺子里了?”
姜令音神色淡淡,对她投来的视线置若罔闻,只低声回了个“是”便缄默不语。她性子向来沉闷,余氏因着她母亲的缘故一度不愿见她,寻常请安时也都将她晾在一旁,眼不见为净。今时不同往日,她再是不喜,也不能过于轻慢了她。
余氏稍稍缓和了语气,斟酌道:“音丫头,蔺家那位少爷与楚家丫头的事我也听说了,此事是你受了委屈,你放心,祖母明日就同蔺家退了这桩亲事。”
姜令音不易觉察地瞥了眼情绪分外激动的岑氏,徐徐道:“祖母,方才淳安县主当众打了楚小姐一巴掌,明日侯府便与蔺家退亲,岂不是会落人口舌——”
侯府最重名声,换作往常,余氏大抵会直接三言两语跳过这个话题,然而让姜令音没预料到的是,余氏迟疑了一会儿,却坚持道:“此事是蔺家对不住你,索性你与蔺家的亲事流程还未走完,眼下出了这档子事,这亲必不能再结了。”
姜令音心底划过一丝讶异,轻轻抿唇:“是,孙女听祖母的安排。”
见她如此乖顺,余氏不免又叮嘱了一番,才放人离开。
等到出了主屋,姜令音才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一眼。
不论是一言不发的岑氏,还是看似和蔼可亲的余氏,今日都透着一股不对劲。
蔺家是长安城鼎鼎有名的世家,当初她能与蔺家结亲,她们不知多么高兴,怎么会因为这个可笑的理由就轻易地放弃呢?
便是楚小姐真的与蔺大少爷有了肌肤之亲,也动摇不了她少夫人的位置,她们只会让她忍让,怎么却转性子了?
若是侯府与蔺家退了亲,淳安县主那一关怎么过?当初,侯府与蔺家结亲,淳安县主可是闹了好大的脾气。难道她们不担心淳安县主记恨侯府、败坏侯府名声吗?
姜令音捻了捻手指,眉梢微压,良久才道:“杪夏,去查一查今日我走后,侯府来了什么人或是发生了什么事。”
杪夏领命退下。
回到屋子里,姜令音将面纱放回妆奁,手指不经意触碰到一抹冰凉后,不知是意识到什么,她眉眼间的情绪一刹那褪得干干净净。
她保持着站立不动的姿势,一直到杪夏回来。
“小姐,今日侯府并没有来人拜访,只是在小姐走后不久,大爷从太府寺回来了一趟,不过在正院待了一柱香又走了。”
杪夏口中的大爷是绥安侯长子,也是姜令音的大伯,在太府寺当值,每日早出晚归,若无事,根本不会中途回府。想来,便是这个缘故了。
姜令音锁着眉头,思绪有些混乱。
可什么事,能让侯府主动与蔺家退亲呢?
没等她想明白,翌日一早,侯夫人余氏便将她叫到了正院。
“音丫头,你与蔺家的亲已经退了,往后,便莫要与蔺家来往了。”
姜令音下意识地蜷缩了手指,“是,孙女知道了。”
这桩亲事于她来说,原就没有满意与不满意之说,她能嫁入蔺家,本是高攀,但蔺淮与却对她极好,倘若他能一直对她那样好,她怎么会放弃他呢?可他太贪心了。
她不需要太贪心的人。
不知何时,她走到了前院,面前来了一位小厮,恭敬道:“二小姐,蔺少爷求见。”
姜令音抬头看向不远处,怀了莫名的心思,她一步一步靠近了那人。
蔺淮与穿着一身青色绣着竹叶团纹的长袍,长身玉立,眉眼清隽,凝望着她的双眸溢满了柔情。
姜令音的心蓦地一颤。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蔺淮与手握成拳,率先开口:“……对不住。”
“我同楚小姐只是说了两句话,私下里不曾有过单独的相处……我也没想过退亲。”他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低不可闻,语气里满是懊悔,“早知如此,我那日便不该同楚小姐说话。”
他无力地耷拉下眼皮,将责任推的一干二净。
姜令音没由来生出一股厌烦,霎时间取代了原有的情绪。
“蔺少爷。”姜令音沉着脸打断他自言自语的悔过,“我们的亲事已经退了,你若觉得对不住我,便将先前答应过我的事做完。”
蔺淮与忙道:“这是自然,你放心。我已经托人购得了和田红玉,等几日就能送到长安,到时候我直接派人将东西送给你。”
“不必,你送去镂云霞即可。”见目的达成,姜令音不再与他纠缠,转身便要离开。
蔺淮与有些失落,张嘴想说什么,余光中瞥见一道身影,又赶忙闭上了嘴。
他半握着拳头轻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狼狈,却听见自己的母亲怒气冲冲地道:“往后莫要再与姜二小姐来往了。”
蔺淮与低垂着头,呐呐道:“是,儿子明白。”
他紧跟着母亲踏出绥安侯府,又情不自禁地回头一望,本不带什么期望的目光,却在触及到姜令音的身影时猛然一缩。
姜令音站在游廊下,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
隔的有些远,蔺淮与并不能看清她脸上的神色,但心却急促地跳动起来——她在看他。
姜令音与他四目相对后,就平静地收回了视线。
她猜到蔺淮与会回头寻找她,所以故意站在他能看到的地方,给他留一个念想。
蔺淮与,你可不能忘了我啊,否则,我可是会伤心的。
姜令音浅浅勾了勾唇,步履轻快地回到自己的院子,却见院子里堆满了箱笼,杪夏正在清点并记录在册。
“这是什么?”
听见姜令音的声音,杪夏连忙笑吟吟地过来:“小姐,是老夫人让人送来的,说是先前替小姐攒的嫁妆,现在让小姐自个儿收着。”
姜令音有些纳闷,却也没多问:“那便都收好吧。”
眼下唯有静观其变,她倒要看看她们打的什么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