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宁是在慕玥走了以后才知道她来过。
“你不是把人家姑娘给怎么着了吧?”马宁一脸狐疑地问钱欢。
“嘿,我……我能怎么着啊,”可能是因为心虚,钱欢发觉自己说话有点打磕巴,赶紧捋顺思路,“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色胚啊,总不能是个女同志我就扑吧。再说了,她跟那……”说到这儿他顿了顿,刻意避开吕思琦的名字不提,囫囵地带过,因为他发觉每回提她名字当天,他都胃疼,“你不也说了吗,多像啊……我怎么也不能两次都踏进同一片沼泽啊。”
可马宁偏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一点都没眼力见儿:“我觉着也不能够,遥想当年,你半条命都折在了吕思琦的石榴裙下,然后就走上了出卖色相的邪路,还记得你一脚踏两船,被那富婆找小狼狗儿暴碎那次吗?”
“干吗呀,总戳人脊梁骨,把你丫的快乐建立在哥们儿的痛苦上,还能不能愉快地做朋友了?”
“我不是有意揭你黑历史啊,到现在,我想起去局子里捞你的时候,你丫被打得满脸花哆哆嗦嗦被人带出来那操行,我都替你爷爷他老人家不落忍,幸亏那会儿他已经糊涂了,要是瞧见他宝贝孙子混成那熊样儿,他非得……”
“得得得,以他没傻之前那脾气,非得当场抽死我祭祖不可,你知道老爷子以前最爱跟我念叨点啥吗,他说我们家祖上可是个大忠臣,就……‘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那种,文天祥似的,倍儿有气节,要是这位老祖宗知道有个我这样的后人,非得分分钟从祖坟里爬出来不可。”
这件事,可能只有马宁和为数不多的几个熟人知道,几年前,钱欢曾经做过鸭,是真的明码标价的那种,场子里很红的头牌儿,他嘴儿甜,总是哄得上点年纪正如狼似虎的富婆们闭不上嘴儿合不拢腿儿,钱包就像开闸泄洪似的,倒出一把一把粉红色的毛爷爷,可这些钱还没在钱欢手里捂热乎,就变成了吃进他爷爷肚里的药、钱乐的学费,还有钱一多惹下的,总也还不完的赌债、桃花债。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先是被女朋友甩,接着打架被退学,把一直以他为荣的钱老爷子气得脑溢血住进了医院,然后,对于钱欢来讲,就剩些比较模糊的记忆了。
有一天钱欢对着厕所里的镜子,看见那张遗传自父亲钱一多的小白脸儿,他第一个想到的竟是,如果他钱一多大半辈子都可以靠女人养活,那他也可以,钱一多的基因在他身上最好的体现,就是这身好皮囊和这张油腔滑调的嘴巴,爷爷说过的气节,算个狗屁!气节是什么?那劳什子可以当饭吃吗?能卖了给小姑让他给正长身体的钱乐加菜吗?能让躺在医院里一天就吞下上千块药费的爷爷活着吗?能帮钱一多那个老王八蛋还清他那一屁股债让他不至于被人打死吗?答案是,不能!
气节仅仅可以让他去找一份大学肆业生所该获得的工作,一个月当牛做马挣不了两千块,那被他气病倒的爷爷就得死,弟弟就没学可上,老浑蛋钱一多就得被人断手断脚,活菩萨一样的小姑就得去卖血卖肾。如果一身好皮囊能换来以上这一切,这买卖也忒划算了。
钱欢长这么大头回明白,原来“男儿膝下有黄金”是这么个意思啊,只需要屈膝吧嗒往女人枕头边上一跪,就能扭转乾坤,呼风唤雨,这个操蛋的社会对他总算不薄。
让马宁最想不到的,就是回国后和失联长达一年的好哥们儿第一次见面,地点竟是在派出所里。要不是当干警的同学已在电话里跟他交代了钱欢被逮的来龙去脉,他还以为眼前这家伙一失足鼓捣药了呢——他被带出来的时候,马宁的心就咯噔一下。
眼前的大男孩让他感觉特别陌生,整张脸消瘦得好像只剩下那对大眼睛,唯有那傻呵呵的笑容一下子把他拉回到过去——小时候,钱欢每次捅了什么篓子,需要他这个哥哥出头帮他擦屁股,就会像现在这样咧着大嘴叉冲他嘿嘿嘿傻乐,但眼睛却是红的。
“你丫总算舍得回来了,”这是钱欢见到他之后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第二句是,“你要是生气,就揍我一顿,但什么都别问啊。”
那天让钱欢最感激的是,马宁推着他走出派出所,除了照他屁股踹了一飞脚,果然什么都没问。
他钻进车后座里,就好像几天几夜没合眼似的倒头大睡,等他醒来,散发在车里的肉香告诉他,副驾驶上有一碗他最爱的馄饨侯家的大馅儿馄饨正等着他。
马宁坐在驾驶席上默默地抽着烟,瞟了一眼后视镜里钱欢那鬼样子,扔给他一根555。
“说吧,你丫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钱欢没抽那根555,伸手拿过他好几天来唯一一顿像样的早饭,在打开塑料饭盒的一瞬,不知是不是被蒸汽熏了眼睛,两滴硕大的眼泪掉进了馄饨汤里。
他边吹着热气边囫囵地答道:“哥们儿打算……以后就跟你混了啊,你丫一大海归,千万别变海带啊。”
马宁没问,钱欢也没说的,其实马宁从侧面都了解得差不多了,唯一没太整明白的,就是大四那年钱欢为什么跟人打架,听说被打那小子姓冯,是个富二代,冯家没少给钱欢他们学校捐钱,就连校门口那个碑都是他老子立的,上面刻着毛主席的语句: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是,归根结底是你们的。你们年轻人,朝气蓬勃,正在兴旺时期,就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听说姓冯的伤好了以后也去了美国,吕思琦出国留学去的也是美国,只是跟马宁留学的学校不在一个城市,再说了,马宁也压根没见过她几次,要不是看钱欢的面儿上根本没啥交情,但马宁想过,也许冥冥之中,这之间存在着什么联系,他也想过有机会还是要问问钱欢的,可每次话到嘴边,都被他咽回去了。
或许看似最好的朋友之间,秘密,始终都是存在着的。就拿今天来说吧,钱欢没跟马宁提慕玥来找他到底有何贵干,马宁也没向钱欢说起他突然对这姑娘萌生兴趣的隐情。
“怪不得咱这屋儿一股清香,我就说你这猢狲发不出来这么好的味儿。”马宁嗅着办公室里慕玥留下的余香,还不忘挖苦钱欢一下。
“歇了吧你,甭跟那儿意淫了。”钱欢打开窗子,觉得还是散一散这股阴气为好。
“这是哪款香水的味儿啊,真好闻。不是,这姑娘上的什么班儿啊?也不星期礼拜的大晌午就绕世界串门子哪?”
“人家工作刚辞,听说找了一咖啡厅当店长呢。”
“咖啡厅?哪家啊?”马宁突然来了兴致,“你也没问问?”
“我闲得肝儿疼啊,问那干吗啊,我自个儿的事还忙不过来呢。”
“都是同行嘛,了解一下。”马宁用手指笃着桌子抿嘴一乐。
“噢,你不说我还真给忘了,你跟老任攒那个什么咖啡厅,我还一次没去过呢,我把新店那张卡给钱乐了,你也知道我们家那院儿,平时就跟一菜市场似的,就算是文曲星投胎也架不住见天被噪声污染成一白痴啊。”
“真看不出,你还挺关心下一代成长的。”马宁说得心不在焉,钱欢看出他心里有事。
“你今儿吃喜鹊屁了吧?遇上什么好事儿啦,”钱欢扔了个罐装咖啡过去,“别光顾着自个儿跟那儿美了,说出来也让哥们儿乐呵乐呵呗。”
马宁故作神秘地一笑,推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就我那咖啡厅,新店开张的营业额这月比老店最好的时候还翻了一倍。”
“行啊你,这可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你们这些金主儿,有钱投资也有钱赚,我们这些草芥小贱民,就只能喝着咖啡就大蒜喽。”钱欢打开易拉罐,猛灌了一口雀巢。
“说什么呢,有我的就有你的,你忘了你丫以前怎么说的,你不是说,打算以后就跟我混了吗?”
“得嘞,我的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大Boss是您呐,我甭管到啥时候就一跟班儿。”
“滚蛋!酸是不是?这就要跟我划清界限,自立门户了?”
“我还真没自立门户的尿性,所以还得栖身于您这大树之下,毕竟您这儿凉快。”
钱欢说得贫,但句句都说出自己的心声,打从一开始认识马宁他就知道,他们两个不一样,搁旧社会,马宁就是《雷雨》里的大少爷周萍,他就是仆人的儿子鲁大海。谁说新社会取消了阶级啊,阶级一直都在,只是需要拿更多紧随时代的标准来区分罢了。
他和马宁,就隔着阶级。
他永远都是胡同串子,马宁永远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同样是混,他能用来做筹码的,只有自己这具肉身。
何况,自打他放弃当上京城头牌儿的伟大事业之后,发展客户的渠道就只剩在陌陌上摇一摇和充当广大剩女姐妹的冒牌Mr.Right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