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蒹一夜没睡好。
待到第二日,天空放晴,有沙弥尼在殿外扣门三下。
这三声扣门没换得屋内一丝动静,沙弥尼不着痕迹叹了口气,正要如往常念声叨扰推门进屋,房门便被从里拉开。
从裴府来的那位贵小姐站在门口,衣着完好,鬓发处理妥当,一派容光焕发,就连张口说话都透着股少女才有的清脆。
“我起了,咱们这就走吧!”
沙弥尼微愣,回神正要带夏蒹下台阶,便听从后面远远绕来一串脚步声。
少年一身红衣闲庭信步在前,肤白如冬雪,阳光一瞬落满他身,又被游廊柱隔绝在外,他带着两个小沙弥走过数个一明一暗,停到夏蒹二人跟前一步远的距离。
“表妹安好。”
少年音色清冽好听,夏蒹却心如雷劈,裴观烛对她浅笑,形容气派温和有礼,昨日雨夜造访都好似夏蒹做的一场怪梦。
可是夏蒹知道不是。
裴观烛为什么会忽然这么喊她?
她面色难看到极点,身边负责接侍的沙弥尼见她面色有异,担忧开口,“夏檀越可是身有不适?”
这话一落,围在裴观烛身后的两位小沙弥也探出头看她。
裴观烛上前,弯下腰偏头从上打量她,夏蒹垂眼看他眸底染笑,耳垂上两粒红色玉石在阳光下闪烁出一星刺目的光,裴观烛似是心情很好,“表妹?”
夏蒹呼出一口气,勾起嘴角弯下眉眼,“裴公子安好。”
裴观烛眸中笑意微散,没说什么,直起腰与两位小沙弥先行一步。
“夏檀越,咱们也先走吧。”沙弥尼道。
夏蒹点头,看着前方裴观烛宽肩窄腰的背影微微蹙眉。
不对劲。
杀人魔的心情时好时坏,可除却第一次见面,他那之后从未再喊过夏蒹一声表妹。
而那声表妹对夏蒹而言,不亚于是一种变相的催命符。
她在心里骂了裴观烛一路,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惹着他了,待到祠堂内,线香环绕房梁,屋里已坐满垂目念经的僧人。
夏蒹脱了鞋入内,正要走到自己往常坐的位置,忽然被一只冰凉的手攥住了手腕。
裴观烛没说话,只对她笑笑,牵着夏蒹绕过一众僧人直走到空无一人的最后面。
夏蒹瞪圆了杏子眼被他摁着肩膀坐到垫子上,偏偏祠堂内坐满了人她一点动静不敢出,罪魁祸首面上带着笑撩起衣摆盘坐到她身侧,前方开始传来敲打木鱼声。
夏蒹心有怨愤,默念冷静冷静,正要闭上眼,那只冰凉的手却又伸了过来勾住她落在膝盖上的小拇指。
二人距离靠的极近,四面都好似被檀香味染透,夏蒹垂眼看自己的小指被他勾着,只感觉身侧上方落下一道视线,放在她高盘发丝下露出来的后脖颈上,久久凝滞不移。
夏蒹睫毛一颤,到底抵不住对方视线,像上课偷偷打小差一样的坏学生,偷偷望了眼对面闭目咏经的和尚,飞快抬手拨了拨后脑勺下的鬓发,努力用几根发丝盖住后颈好增添几分安全感。
做完这一切她快速收回手,好半晌,才听上方人发出一声好听的嗤笑。
夏蒹忍了又忍,憋了又憋,总算等到打坐结束,她舒出口气,拽小指,却怎么也拽不动。
“你——”夏蒹愤愤起眼,对上裴观烛似笑非笑的漆黑瞳子,又平白泄了气,扯着嘴角笑的难看,“裴公子究竟是要做什么?”
裴观烛偏过头看她,空闲的那只手撑住下巴,墨发之上系着的鲜红发带随之晃动到另一侧,“怪了。”
夏蒹莫名其妙:“什么?”
“你总是这么——”
总是这么会装。
明明比这世间的所有人都要厌他,惧他,偏偏还总是会献媚的贴上来,表达着完全不足以令他相信的所谓衷心。
真是让人感到无比恶心。
裴观烛面上笑意加深,勾着夏蒹的小指起身,“表妹起来,跟表兄一起去个地方吧。”
穿过花团紧密的小道,夏蒹被裴观烛牵着走到后廊。
“我正午真的有事,”夏蒹在后头喊他,“裴公子就不要继续往前走了,有话就在这里说不行吗?”
“不行呢。”裴观烛回头,面上染笑,让夏蒹极不舒服。
她能很清楚的感觉到,裴观烛自打进到后廊周身氛围便完全不一样了。
笑容灿烂,脚步都比往常轻快,像是前头有什么值得令他真正开心的事情在等着他。
可是能让裴观烛开心成这样的事情,一定不会对她有利。
更别提,如今时间马上就要临近正午。
“裴公子,我虽然也想陪着你,但是我是真的有事,咱们等下午我再陪着你来好吗?”
“不好,”裴观烛牵拽着夏蒹小指往前走,“表妹一句又一句地回绝我,究竟是要去做多重要的事啊?”
他这话,乍一听好像挺正常的。
可是夏蒹也不知道是怎么的,竟然从中品出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
她早被他一口一个表妹叫的免疫,斟酌开口,“我——”
“不对,”裴观烛打断她的话,微风轻起,吹动少年墨发上红色发带轻轻飘扬,他停步回头,用一种很奇怪的郑重语气纠正夏蒹的话语。
“不对,你不该这样说,”
“你应该要说,回表兄的话,不是么?”
夏蒹心尖几乎是被他这句话吓得狠狠一抖。
她抬头,正对上裴观烛视线,那双漂亮的眼睛在阳光下黑得透彻,进不去一丝光亮。
她不知道裴观烛究竟是怎么了,只是莫名的第六感让她竖起浑身毛发,连带着被对方牵着的小指都僵硬得要命。
夏蒹久久没出声,裴观烛盯着她看了两三秒,发出两声莫名其妙的笑腔,牵着夏蒹继续往前走。
最终,二人停在一处荒废已久的花厅前。
也不知道裴观烛是怎么在静寺池找到的这种地方。
夏蒹浑身紧绷,她被裴观烛带的太远了,这里别说有人经过,就是连猫狗的都不屑来。
牵着她小指的少年哼着不知名的曲,苍白面颊微微泛起红意,笑着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个东西。
夏蒹好奇是什么,探过身子,就见对方苍白的手拿着一把不大的斧头,高高举起,飞快利索的砍断了花厅门锁着的铁链。
斧刃将木门砍出一道深刻的豁口,夏蒹一个激灵。
靠!
斧头!斧头!居然是斧头!这他妈是要她成为裴观烛这个杀人魔的第一个斧下亡魂吗!
她在脑海中飞速回想自己到底是怎么惹到裴观烛了,可是毫无头绪,裴观烛自昨夜来到静寺池开始就十分不对劲,好像在这里的日子就是她的死期,她不管怎么躲也不可能躲过。
花厅木门松松散散的被一阵风吹开,裴观烛拎着手中的斧头,睁着黑空空的眸子回头对夏蒹笑着说,“走罢,表妹。”
话落,禁锢的疼痛感自被牵拽的小指处传来,裴观烛食指收力,紧紧拽着夏蒹往前走。
【警报!警报!紧急警报!宿主生命即将受到严重威胁!警报!警报!】
脑海中系统的警鸣声吵得几乎快把她头炸开,她脚步一软,眼看着要被他拽过门槛,另一只手紧紧拽住了裴观烛的衣袖。
“裴公子,我真的要走,我真的有事!你要让我看的我已经看过了,你让我走吧,再不走我真的要来不及了!”
“嗯。”裴观烛点头,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一样,牵着她继续往前。
花厅内尘土飞扬,灰尘在化成光柱的阳光下飘飘沉沉,夏蒹被他紧紧牵住小指拖着往前走,只感觉小指头疼的好像快要断了,斧头磕在地上发出难听的拖曳声,脑海内警报一声比一声响。
“裴观烛。”
身后传来的声音是极度的冷静,将裴观烛早已陷入癫狂的神经线猛地拉回。
裴观烛微怔,停住脚步,回头看她。
少女的眼泪早已成了断线的珍珠,吧嗒吧嗒自睁大的眼眶里往下掉,面上再没了往日鲜活的任何表情,看得人心里莫名不快。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讨你欢心了,”泪水自下巴滴落到前胸衣襟上,晕上片片圆圆的深痕,“我真的感觉,我做的一切都好像是无用功。”
少女声音细弱,语带哽咽,泪水沾湿了眼睫,她用一只手擦了擦泪,又抽了抽被紧攥着的小指,没抽回来,便拖着裴观烛的手搁到了自己遍布泪水的面颊上。
少女面颊冰凉如羊脂白玉,碰触时细腻,却擦出一手背湿哒哒的泪,夏蒹背着手,慢慢地在裴观烛怔愣的视线之下挣脱开小指,与他五指相扣。
女儿家的手是这样小且细。
不同于任何人的,她身上没有恶心的脂粉香,指甲没有染着蔻丹红,望过来的视线无一丝情意,却直白到直取人心。
“镜哥哥,你就对我心软这一回吧。”
少女开口,声音小,却如石子直直砸进裴观烛心底,再反应过来人已不知何时挣脱了他的手,像只兔子一样跳进了不知哪处的草丛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