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中光彩熠熠◎
“夫君, 阿鹭他们大概还躲在林子里,子云受伤昏迷了,我们得去接他们。”
“好。”褚昉轻轻应了句, 却没有放开她, 仍是托着她腰,以倒拔杨柳的姿势把人一转,陆鸢便安安稳稳趴在了他的背上。
护卫们远远看着,瞧见这一幕,都识趣地转过脸, 先一步朝山下走去。
“我能走。”
陆鸢还是不习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他亲近, 如今只是被几个护卫看见,下山之后还有他领着的勇士,他到底是个发号施令的将军,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背她?
她若是受伤走不得也就罢了,她全须全尾的, 叫人瞧见了, 只当她娇气,见到夫君连路都走不得了。
褚昉往上一颠,将陆鸢重心稳稳地落在自己背上,“我觉得你不能。”
方才他抱她那么紧,还是能感觉她在颤抖, 她心里是怕的。
她见到他时,分明腿都软了。
而今他来了,她可以腿软, 无须再逞强。
陆鸢确实腿软, 没再挣扎, 所幸她是儿郎装扮, 乍一看,像是褚昉的小兄弟,叫勇士们看了也不会太尴尬。
果然,褚昉背着她才一露头,就有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朗声笑问:“将军,这是上哪儿捡了个白净的小兄弟?”
陆鸢心想随意敷衍两句,就让人误会她是个儿郎便罢,却听褚昉对那大汉道:“瞪圆你的眼,瞧清楚了,这是我夫人。”
那大汉果真凑过来,瞪圆眼睛去看陆鸢相貌,被褚昉虚晃一脚踢开了。
“远些,看什么看!”
那大汉哈哈一笑,“看清楚了,真是个女郎,登对的很!”
陆鸢没来由地脸一红,低了头躲在褚昉脑后。
原地休整一番后,折返接上贺震几人,赶了几日的路,在一个偏僻小村驻扎下来。褚昉一面休整布防,一面差几个商队护卫前去接应分散行路的其他人。
村里人户稀疏,且地势险峻,易守难攻,是个绝佳的暂驻之地。
陆鸢虽看不透褚昉的想法,但能就近驻扎无疑是件好事,至少老幼孕者不必再长途跋涉,而且有褚昉和他的数百青壮勇士在,这里是安全的。
贺震伤好之后,陆鸢经常见褚昉与他在一起写写画画商量着什么,小山村条件简陋,褚昉便以树枝做笔,土地为纸,这里画座山,那里画条河,他手中的树枝则像统领着千军万马,穿山越河,直逼长安。
陆鸢会同其他人一样,席地而坐,看着他时而沉思,时而高谈,运木如刀,指点江山。
他穿着寻常的布衣,没有威风凛凛的明光铠护身,可陆鸢觉得他此刻最像一个将军。
如此危难之际,他竟能用朝廷已经禁毁的私钱募集到这样一批甘愿追随于他的勇士,依凭的应不单是钱财,更是他的信誉和魄力。
那些勇士愿意相信跟随他不会徒劳无功,定会建功立业、劳有所得。
陆鸢忽想起父亲曾说,褚昉少有才名,任侠好义。
他并不像她之前所认知的那般,只有霸道严肃,规矩刻板,他放肆起来的时候纵情纵性,说笑起来的时候也不失风趣,和这些草莽勇士在一起更能打成一片,没有自恃身份教养而格格不入。
陆鸢一眨不眨地看着褚昉,眉目之间染上了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赞许之色。
她看着自己的夫君,眼中光彩熠熠,明亮照人。这样的眼神落在旁人眼里,便是毫不掩饰的钦慕了。
不消一日,人人都知褚夫人对褚将军钦慕着迷,难以自拔。
谣言不知所起,但一发不可收拾,连褚昉都信了。
夜中,躺在简陋的茅草屋里,临时搭建起来的木板床吱吱呀呀,听上去一点儿都不牢靠。
陆鸢被褚昉拢在怀里,不敢太大动作,生怕这吱吱呀呀的声音让人误会他们在做什么。
“过几日,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日子。”
他已经向圣上递了信,应该快有回信了。
“去夺回长安么?”陆鸢的话带着温度打在他微微敞开的胸膛。
“是,夺回我们的家,夺回你的铺子。”
“那,一切小心。”陆鸢说道。这是他该做的事。
“其实我想问你,你动用本该禁毁的私钱,还私自募兵,圣上会不会秋后算账,又治你的罪?”
有了之前被圣上鸟尽弓藏的教训,陆鸢担心褚昉这次仍是出力不讨好。
“担心我了?”褚昉的胸膛轻轻颤了下,音色难掩愉悦。
没有听到陆鸢回应,褚昉解释道:“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若都怕担责而缩手缩脚,毫无作为,难道眼睁睁看着自己家人流离失所?”
“圣上要治我的罪,也得先把长安收回来再说,所以我暂时是安全的,你且宽心。”
陆鸢嗯了声,心下慰然。
他虽是这样说,但陆鸢知道他明明有更稳妥的办法,他完全可以从扬州前往蜀地,得了圣上授命之后再募兵北上,多线并进,退土蕃,收复长安。
可他怕来不及,甘冒被朝官诟病、被圣上责难的风险,自作主张募兵北来,为的就是尽快寻到他们,护下他们。
在他心里,规矩和前程远不及家人重要,这份果敢无畏实在难能可贵。
“照卿。”陆鸢忽然轻声唤了句。
褚昉身子一僵,疑心自己听错了。
她以前偶尔会唤他“褚照卿”,但都是带着气性的嗔语,也唤过“夫君”,大部分时候都是有求于他,不曾像今日轻语单唤他的字。
褚昉不作声,装作没听到,想听她再喊一声。
陆鸢却没再喊,只是略带愧色的说:“很辛苦吧?”
他如此真诚、如此全心全意地对待她,她给他的回馈却少得可怜。
就像他给她的信,总是动辄四五页纸,回回说的趣事新奇不重样,而她的回信,最多不超一页纸,还千篇一律,都是例行公事汇报家中近况,至多在信尾添上两句不轻不重的可心话。
可他从未抱怨过,来信仍是满满的诚意和用心。
若是她,莫说长此以往了,两封信都坚持不下去吧。
他的心志,不可谓不坚。
陆鸢想了这么多,褚昉只听出妻子心疼他了。
他本想安慰妻子,说句“不辛苦”,心念一转,咳了声,说:“是很辛苦。”
秋日的夜沉静如水,陋室之内一片寂寂。
褚昉没能等来妻子出言安慰,一时有些后悔。他不喜把自己的难处说与人听的,方才也不知怎么了,嘴巴拐个弯儿就说出了那话。
其实没什么辛苦的,比这辛苦百倍的事他都扛过不少。
他才要改口说些别的,听陆鸢问:“你在扬州受的伤,可好透了?”
褚昉想起信里与她提过一嘴受伤的事,伤在腿上,早好全了。
“已经无碍,命根子还在,不信,你看看。”褚昉认真说。
陆鸢被噎的无话,至此才算真正看清他为人。
想他毕竟是领兵的,常与草莽武人打交道,有些粗鄙之语也是张口就来,平素与文雅同僚打交道,在家中又是不苟言笑的主君,这些俗气便也压制着,而今夫妻之间,他便释放天性了。
“好了就行,睡吧。”陆鸢困倦地打个哈欠,这个话题再继续下去,这岌岌可危的床怕是彻底保不住了。
褚昉没有纠缠,只是拥着她合衣睡去。
他现在竟然有些庆幸她没有怀上孩子,不然她也得像陆鹭一样大着肚子奔波辛劳。
在不能保证守在她身边之前,他决定不让她怀上孩子。
···
没几日,褚昉收到圣上密诏,留下一些人护卫之后,与贺震一起离开了。
仅用了一个月,长安光复,圣上车驾还朝,第一件事便是整顿西北边务。
土蕃铁骑竟能在短短半月之内踏进京师,逼得圣驾弃城而走,实在是盛世之耻。
土蕃兵虽然攘除,但长安城内百废待兴,外防内务,国计民生,桩桩件件摆在圣上案头,朝臣也跟着早出晚归,势必要将圣上一贯标榜的盛世尽早堆砌出来。
褚家也被土蕃兵打砸地满地狼藉,甚至放财物的库房还有火烧痕迹,幸而陆鸢在离京之前将一些重要的财货搬进了暗室,不致穷途末路。
褚府要修葺,陆鸢的铺子也要整修,为了赶工期,陆鸢不惜花费巨资请了多批工匠干活儿,却没成想,就是这寻常不过的举动又引来一场风波。
有朝臣借此事发难,弹劾褚昉以公谋私,利用职务之便,私自挪用禁毁私钱,以次换好,中饱私囊,还将褚昉在扬州挪用私钱的事翻了出来,请圣上将褚昉停职查办。
褚昉此前被派往凉州整顿军务,刚刚回朝没几日,圣上虽念他功业甚伟,但既有人弹劾,这事便得查一查。褚家和陆鸢铺子的整修工作只能暂停,褚昉做京兆尹禁毁私钱时的案宗、褚家的私账甚至陆鸢生意上的账目都被翻出来查证。
褚昉也被停职在家。
“我是不是,太不知收敛了?”
夜中,夫妻二人坐在房内,褚昉在看书,陆鸢屈肘支着下巴,望着窗外修葺了一半的院子,陷入自我怀疑。
如今长安城百业凋零,百姓生计艰难,她或许不该如此大张旗鼓整修府第商铺,她虽问心无愧,自知花的钱都是自己一分一毫赚来的,可这世道,别人都元气大伤的时候,她依旧生龙活虎,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褚昉抬眼看她,按下手中的书,“为何这么说?”
“或许我该收敛一些,这样,至少不给你惹这么多麻烦。”
她做生意,他纵着她,尤其他做了京兆尹,又曾主理禁毁私钱这种与商户利益直接相关的事,很容易把脏水引到自己身上。
褚昉笑了笑,“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做你自己想做的事就好,再说,这些本就不是冲着你来的。”
“虽不是冲着我来的,但到底因我的缘故让他们有了诋毁你的借口。”
“便是没有你的事,他们也会想方设法找我的不是。”褚昉看着她道:“说来,是我禁锢了你的脚步。”
陆鸢抿抿唇,低头叹了声。
“放心,若三日后还没有结果,我进宫向圣上要说法。”
“这么快?”陆鸢讶然。
“案宗、账目都清楚,核对一下而已,何须拖得太久?至于扬州之事,我早已向圣上请过罪了,当时没罚我,不至于这时再来罚我,卸磨杀驴也不能太快。”
“你觉得这次圣上会过河拆桥么?”陆鸢替褚昉不平,就她知道的事来看,褚昉不论从文从武,都办的周到妥贴,实为良吏,不该被如此排挤针对。
褚昉眉梢扬了扬,“不会。”
他道:“如果圣上有意针对我,那些真正忌讳我的朝臣反而不会这么用力对付我,他们之所以针对我,应是察觉圣上要召我回朝了。”
“在我任职政事堂之前,圣上也希望我干干净净的。”
“政事堂?”陆鸢小声嘀咕了句,那不就是和周玘名符其实同朝为官了么?
同一处殿宇,朝夕相对,连吃午饭都在一处。
陆鸢担忧地看了褚昉一眼。
褚昉在听她嘀咕“政事堂”时便知她想到了什么,此刻也试探地看着她,并不先说话。
等了半晌,听陆鸢嘱咐:“真做了宰相,你遇事冷静些。”
褚昉没忍住笑了,就这么怕他跟人打架?
见他笑,陆鸢也勾了勾唇角。
···
周家书房内,当今中书侍郎张必造访,正因褚昉被弹劾一事。
褚昉文武全才,且行事霸道专断,一旦进入政事堂,成为诸相之一,恐怕会压制其他人,打破现在诸相之间的平衡。
此次有人弹劾褚昉以公谋私,正是遏制他的良机,不管这次证据是否确凿,只要诸位宰相和谏官一致口径,以褚夫人商户出身,生意遍布各行各业,而政事堂决策诸般国计民生,与商户利益息息相关,褚昉理当避嫌为由,便可将他排挤在政事堂之外。
“其他人那里都已说通,如今只剩周相你的态度,只要咱们齐心协力,圣上不会一意孤行。”张必劝说道。
周玘沉默着,似是在考量。
“周相,安国公文治武功皆精,一旦为相,恐怕政事堂就成了他的一言堂。”
周玘微微点头回应,像是认可他的话,问:“你们想怎么做?”
张必侃侃道:“素闻安国公惧内,管不住他夫人,才让他夫人抛头露面,行商积利,咱们不妨向圣上建言,安国公若入政事堂为相,他夫人不能再行商,如此才能服众。”
周玘不以为然,“若安国公真能说服夫人不再行商呢,就眼睁睁看着他拜相?”
张必摇头:“我看过褚夫人的生意账目,利润之丰远比我们一介文官的俸禄丰厚许多,且现下疲靡,咱们俸禄减半,更不可相比,让褚夫人放弃生意,不太可能。”
周玘忖了片刻,答应了。
送走张必,周玘翻出之前写好的一篇策论看了看,那是对当今多相议政制度利弊的分析。
多相议政本是为了防止一人独大,如今却为宰相之间互相制衡、排除异己提供了方便。
有些事情该变一变了。
“元诺哥哥,吃些宵夜吧。”颖安郡主亲自端着一碗粥进了书房。
周玘收起文章,客气地谢过之后,端着粥三两口便喝完了。
颖安郡主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试探他的反应。她听婆母说这粥大补,对他们要孩子好。
周玘察觉她的眼神,但知她心思单纯,根本没那上面想,说句“你早点休息”便坐回书案后。
颖安郡主却没有离开,跟在周玘身旁,注目看着他神色。
不知是被她盯的还是怎样,周玘通身如火烧一般,热浪一阵阵席卷而来,涌上了脑顶。
他恍惚了下,仿佛看到陆鸢站在旁边给他磨墨。
“凌儿?”
他去握她的手,她没有闪避,反而问他:“谁是凌儿?”
周玘愣怔了片刻,盯着颖安郡主面容看了许久,摇摇头,什么也没说,推开她起身往外走。
他还有些神志,知道自己现在很危险。
“元诺哥哥,你去哪里?”
颖安郡主拽住他衣角,力道很重,周玘向后踉跄了下,察觉一双手臂从后环住了他腰。
“元诺哥哥,我们要个孩子吧,你别怕,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你,你先放开我。”周玘忍着燥意,声音有些哑了。
颖安郡主听话地放手,周玘一个箭步冲到门口要开门,却发现门从外锁上了。
他绝望地拍着门,没有回应,沮丧地用头撞门。
“元诺哥哥!”
“你别过来!”周玘额上撞出了血,顺着脑门流下,眼底憋出血色。
“为什么还要逼我?”
他已经听话,保全了家人,没有抗旨悔婚,为什么还要逼他?
颖安郡主被他的模样吓住了,不敢再上前,“我没有要逼你,你别这样……”
“叫他们开门!”周玘咬紧牙关,眼底的血色越浓。
颖安郡主拍门,叫来了周夫人开门,门一打开,周玘便冲了出去,逃离了这个家。
周夫人忙叫家奴去追。
“母亲,凌儿是谁?”颖安郡主醍醐灌顶,骤然明白了她和周玘姻缘不睦的症结所在。
作者有话说:
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出自《战国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