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你自己在说什么◎
事情缘于有人去京兆衙门报案, 在城南河畔发现一具男尸,男尸面色乌紫肿胀,但仍可辨认形貌, 正是印象里早就葬身火海的吴览。
褚昉稍作梳理, 勾勒出整个事件始末。
当初那场大火必是吴览为免于信阳侯追杀而想出的脱身之计,他以郑孟华的惨烈死状让人相信他也没能逃脱,存的应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心思。
毋庸置疑,郑孟华是被吴览算计致死,那吴览又死于何故?
仵作验过尸体后, 言吴览是中毒身亡, 因吴览自大火之后便失了影踪,他真正死前的轨迹无从调查,事情只能到此为止。
褚昉还是叫人调查了吴览在失火前几日的行踪。
这一段公事繁忙,私事也一桩桩接踵而来,褚昉忙的焦头烂额, 已许久没有见陆鸢, 这日从官署回来,褚昉直接去了兰颐院。
他上次从这里走的时候,陆鸢还在气他口不择言,而今见他满身疲态,到底不忍心与他置气, 煮了些安神解乏的花茶给他喝。
褚昉坐在茶案旁的长席上,斜倚着靠背,一手捏着眉心缓解疲劳。
“头疼么?”陆鸢关心了句。
褚昉点头, 握着陆鸢手放去自己额头, “帮我捏捏。”
陆鸢这次没有打开他。
褚昉本来还怕陆鸢计较前事, 对他爱搭不理, 已做好了碰一鼻子灰的准备,没想到她不只没闹脾气,反倒对自己体贴备至,不禁喜上心头,趁她给自己按眉心,双手贴去她腰上。
他足足忍了一个月了。
今晚定要歇在这里。
察觉他心思不纯,陆鸢手下用劲儿,在他额上掐了个小月牙。
褚昉吃痛,闷哼了声,掐着她腰坐在自己腿上。
“我眼拙,竟到现在才知你是个这等刁民,连府尹大人都敢掐。”
“府尹大人心思不正,仗势欺人,该掐。”陆鸢按着他额头说。
褚昉笑了声,“牙尖嘴利。”
掐着她腰灵活地一转,把人挡在了里侧。
坐席后背便是墙,陆鸢被挡在里侧,无处可逃,前有虎狼,后无退路。
她刚要坐起身,虎狼贴了过来。
陆鸢以前以为褚昉是个极重规矩的人,做那事必定要到帐中,后来发现,他只是看上去衣冠楚楚罢了。
在那事上,他是个极纵情纵性的人。
陆鸢没办法像他随遇而安,也怕门外丫鬟听到动静,躲来躲去就是不肯配合他。
褚昉也不着急,饶有兴致地陪她玩猫鼠游戏。
很快,陆鸢的发髻散了,衣衫也乱了,褚昉看着明明已经丢盔弃甲却倔强地不肯认输的妻子,大掌贴在她腰后,“既知府尹大人是个仗势欺人的,听话些,府尹大人叫你少受些苦。”
“时辰还早!”陆鸢辞道。
“闹一会儿就不早了。”
“你的公务忙完了吗?说不定一会儿有人找你呢。”
“牛也要吃草。”
“那去帐中!”陆鸢只能妥协。
褚昉根本不理她的诉求,逐渐交叠的双影落在墙上,讨价还价的人语淹没在灯火之中,忽听门外一声“主君”。
浑厚嘹亮,听着是长锐的声音。
褚昉眉头一皱,见陆鸢眉眼之间都是看笑话的惬意。
“你这嘴是开过光么?”
褚昉不轻不重地捏捏陆鸢脸蛋儿,捞过褪下来的裙衫盖在她身上,拢了拢自己的袍子,对门外喊:“何事?”
“主君,您交待查的事有了结果。”
褚昉这才想起吴览的事,并没避讳陆鸢,命长锐进门来,在屏风外回话。
“主君,那吴览在失火前见过吏部的王大人,还见过周相爷。”
陆鸢听到这话也坐直了身子。
长锐继续禀话,将吴览与吏部王鹳是同窗,且之前便多有来往的事也说了。
“吴览和周相很熟么?”褚昉问。
“没听说,据查访,两个人就见过一次,还是吏部王大人从中引荐的。”
“知道了,下去吧。”
褚昉察觉陆鸢神色微变,心中闪过一念,状似漫不经心地闲话道:“没想到吴览和周相竟是朋友。”
陆鸢知他有意试探自己,瞪他一眼,并没接话。
褚昉笑了声,食指有节奏地轻叩着茶案,暗暗推演着事件因果。
吴览自被追杀,躲进城南院子,起初是想借郑孟华的关系得安国公府的庇护,之后眼见无望,不得已另谋他路。
他和王鹳常有来往,去找他并不稀奇,缘何会找上周玘?
周玘堂堂相爷,吴览一介落第书生,且面临着生死危机,总不至于在这个时候还想着巴结相爷谋前途?
退一步讲,就算吴览有这心思,周玘却是出了名的公正不阿,依王鹳吏部任职的精明,怎会轻易就帮吴览牵线让他见周玘?
如此推算,极有可能是周玘先透露了愿意结交吴览的心思,王鹳才顺水推舟促成了二人见面。
但周玘为何好端端地想要结交吴览?二人同年参加科举,早先便应该见过,为何早不结交,偏吴览与郑孟华有了牵扯后来结交?
吴览之前为何没有想到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样的脱身计谋,见过周玘后就想到了,二者有必然联系么?
吴览中毒而亡,究竟是何人所为,与周玘有关么?
假设有关,周玘的目的是什么?
杀人灭口?
若以此倒推,吴览中毒身亡是周玘所为,目的是杀人灭口,那么吴览放火脱身应是周玘教唆,周玘在此时结交吴览,当不是为了解他困厄,那是冲着放火来的?
教唆吴览放火杀郑孟华,借刀杀人,这就是周玘的用意?
周玘杀郑孟华的目的为何?
褚昉凝神思量,想到了陆鸢私见周玘的风波。
那日郑孟华当街污蔑陆鸢,周玘也在场,难道就因那件事,周玘对郑孟华动了杀心?
若他推演无误,周玘做这些,是为了给陆鸢出气?让郑孟华再无机会诋毁伤害陆鸢?
褚昉心思百转,目光落定在陆鸢脸上,专注地像只盯着猎物的鹰。
陆鸢方才听到周玘卷入吴览之死时,心中已生了好奇,此刻见褚昉这模样,知他定是虑想了很多事情,也确实想知道前因后果,遂问他:“想到了什么?”
褚昉稍稍回神,审视陆鸢片刻,几次欲言又止,见她探究的神色,终是问:“你有没有想过,周元诺可能杀了人?”
陆鸢愣住。她从来没想过这问题,周元诺怎么可能杀人,他向来宽厚清正,与人为善,怎会杀人?
褚昉弯弯绕绕想了这么久,就想出这么个结果?
就凭吴览死前见过周玘,就推断周玘杀了人?
草率至极!
“你有证据么?”陆鸢肃然道:“杀人偿命,这罪名非同小可,你没有证据不要乱说。”
褚昉明明用了“可能”二字,再说也是陆鸢主动问起,他才说了猜测,陆鸢如此急切为周玘争辩,显然信得过周玘为人,却当他是信口雌黄。
“证据?你等着,我找给你看。”褚昉重重哼了声,起身往内寝去。
他要好好睡一觉,明日就去找证据,让陆鸢看看到底是他信口雌黄还是周玘借刀杀人。
陆鸢跟进内寝,褚昉已然躺下了,她简单梳洗一番,换了一条冰丝软缎寝裙,往榻里侧爬时,垂坠的广袖不小心拂在了褚昉脸上。
冰凉柔软,还带着一股陆鸢身上特有的冷香,褚昉心底动了动,却恼陆鸢因为周玘而疑他,故作嫌弃地甩开她衣袖,翻身背对着她。
陆鸢颦眉,有气没处撒,恰巧见他压住了自己蔽身的薄毯子,双手扯住毯子一角,一边用力往外扯,一边用脚去蹬褚昉,试图将他蹬翻出去,好把毯子抽回来。
陆鸢背靠墙坐着,双腿微微曲起来,很容易用力,并没费多大劲儿就将褚昉蹬翻滚了下去。
“你无法无天了是不是!”
幸好褚昉敏捷,在被蹬下榻去的瞬间稳住了身形,稳稳当当站定在榻前。
但他实没想到陆鸢敢踹他。
他知道这些日子以来她脾气见长,敢与他置气,偶尔也会动手与他小打小闹,但多数时候,她顾忌他的颜面,不会失了分寸,断不会像今日这般蹬他的腰,踹他下榻。
怪他这些日子对她太过松弛了。
褚昉一脸严肃看着陆鸢,像是在训诫一个以下犯上的小兵,等着小兵给他认错。
陆鸢却满面淡然,云淡风轻扫了他一眼,仰面躺下,盖上抢回的毯子,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褚昉严肃地站了会儿,没等来小兵的认错,又实在想不到法子对这无法无天的小兵小惩大戒,只能悻悻然躺回榻上,去扯陆鸢身上的毯子。
才攥住一个角,被陆鸢护食儿一般扯开了,她力道很重,甚至带起了一阵凉风。
抢过毯子后,陆鸢像个蚕茧一样裹起自己,翻身朝里,像方才褚昉留给她一个背影,也把自己的背影留给了他。
褚昉气笑了,不再执着抢她的毯子,而是就着她“作茧自缚”的方便,揽住人的腰枝拢在了怀里。
察觉怀中人要挣扎,褚昉道:“我问你,如果有个男人,为你杀了人,你会包庇他、保护他么?”
陆鸢果然安静地停顿了片刻,意识到他又在影射周玘,不想多言,“等你找到证据再来说这事,别总是如果。”
“等我找到证据,一切就晚了,到时,我可不会手软,你最好别求我!”褚昉声音冷肃几分。
陆鸢心中转了转,褚昉一再说周玘杀了人,还是为她杀的,莫非真有什么证据?
吴览之死牵扯着郑孟华,郑孟华牵扯着她,还曾诋毁她与周玘私通,如此说来,周玘杀人是有动机的?
不可能,周玘那样的人怎会杀人?一定是褚昉想错了。
“你会去调查周相么?”陆鸢问。
褚昉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哼了声:“你担心了?”
“我没有担心,只是不希望你带着成见办案,走歪了路子,浪费时间,害人害已。”
褚昉沉默。他真不知该笑陆鸢单纯,还是气她对周玘始终存着一颗纯善之心。
她是生意人,走南闯北,该是见识过人性之恶,她也绝不是对谁都友善相待的菩萨心肠,相反,她从来都是带着锋芒的。
唯独面对周玘,她收起锋芒,始终温暖相待。
不是他对周玘有成见,是陆鸢被蒙蔽了心智,对周玘的品性深信不疑。
可人心是会变的。
褚昉没再说话,推开陆鸢,夫妻二人各自入梦。
陆鸢久久未能入睡,脑海里始终盘旋着褚昉那句话,周元诺为她杀了人。
她一面觉得无稽之谈,一面又想到周玘那复杂的目光,且她了解褚昉,他的判断极少失误,她嘴上说着不信,心里终究有些慌了神。
但这些情绪,她不敢叫褚昉察觉,他不是说了么,果真查到证据,他不会手软,她求他也没用。
褚昉虽闭着眼躺在外侧,却知道背对着他的妻子没有睡着,她心中不安,她信了他的话,说不定此刻正苦思对策。
她果然毫不犹豫选择包庇、保护周玘。
黑暗中,褚昉的眸色更深了些,他翻身朝外,与妻子相背。
陆鸢这夜睡的不是很好,第二日晨起,眼下生出一片淡淡的淤黑,褚昉瞧见,更恼了,匆匆吃了几口早饭便要去官署。
“夫君”,陆鸢喊住了他,“我有话跟你说。”
褚昉心里有气,欲一走了之,但脚步还是因她这句话顿住了,他没有回身,只是站定在门口,似在等陆鸢接下来的话。
“你昨日问我,如果有个人因我犯了错,我会怎么做,我现在想回答你。”
褚昉转过头来,注目看着陆鸢。
“私心来讲,我会感念他,会找状师替他脱罪,会希望他被从轻发落。”
褚昉眉心随着陆鸢的话渐渐拧紧了。
“夫君,这是非若果真因我而起,让我怎么能安心?”
褚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鸢抿抿唇,知道将要说出的话没道理,却还是说:“水至清则无鱼,有些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不要再费心力去找周玘杀人的证据。
褚昉失神,眼神空空地定在陆鸢脸上。
她在明确告诉他,若果真查到证据证明周玘杀人,她会为周玘奔走,而为了避免走到这步,她希望他到此为止。
“陆鸢,好好想想你自己在说什么!”褚昉拂袖而去。
陆鸢扶着门,看着褚昉负气而走的背影。
她很清楚她在说什么,她的要求很过分么?她只是希望他不要费那么多心力去查这事而已。
依周玘的缜密,她不信褚昉能轻而易举查到证据,周玘若反击,你来我往,两败俱伤是迟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