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些怀念他说什么,她都温温柔柔说是的日子◎
褚昉站在偌大的庭中, 望着兰颐院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没忍住折返回去,走出几步又驻足。
陆鸢又逼他写放妻书怎么办?
他脚步一转, 去了松鹤院。
郑氏仍在絮叨着要儿子休妻, 褚昉直言:“儿子不会休妻,夫人这件事做的没错。”
“你到现在还在袒护她?难道华儿会说谎?”郑氏气地直嚷。
“母亲难道没意识到,表妹一心求死,已经丧心病狂、不管不顾了么?”
“她难道不知,我一日不休妻, 阿鸢便一日是我妻子, 毁她就是毁我,但表妹可曾有半点顾忌褚家颜面,顾忌我的颜面?”
“若非阿鸢及时制止她,现在你儿子,就成了全京城最大的笑话, 母亲, 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
这话并不稀罕,与陆鸢之前所言并无不同,但从褚昉嘴里说出来,平白增了许多威压。
郑氏从未见儿子如此恼火,以前他虽不听话, 但也都是好言相劝,少见如此愤慨,瞧着像是气急了。
郑氏气势弱了一截, 嘴上却不饶人, “总之, 陆氏那儿媳我不喜, 你休了她!”
“母亲,她无错,我为何要休?”
褚昉还有事要处理,不欲和母亲做无谓纠缠,强硬地留下话:“儿子早就说过,这辈子就她一人了,母亲不要再与自己为难了。”
“表妹既然如此舍不下她那情郎,儿子不会再阻拦,从今以后,生老病死、富贵贫贱,儿子不会再过问她的事。”
郑氏目瞪口呆:“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弃华儿不顾?”
“母亲,表妹也是一个母亲了,该清楚她自己在做什么。”
褚昉命人送郑孟华回了城南院子,将吴览还给了她,也告诉她,去留随意,不过自此往后,褚家不会再供应她的花销。
郑孟华满心都在吴览身上,只想着终于可以和他厮守,欢喜异常,提议要和吴览回他老家。
吴览表面答应着,却连院门都不敢出,他很清楚,没有安国公庇护,出这个门就是死,可郑孟华竟蠢到与安国公府决裂。
“吴郎,我知道你怕什么,别担心,我这里存了些私房钱,我们花重金雇镖局护送我们。”
吴览感激涕零,一番恩谢后,借口去镖局雇佣镖师,向郑孟华讨了一笔银子,乔装一番才出门。
他并没去镖局,而是见了一位同窗,这同窗而今在吏部任职,官阶虽不高,但人脉极广,之前他已递送了不少钱财,想让人帮忙引荐主考官,提前走动走动,为下次科考铺路。
现下只能先保命,盼着同窗能给自己出个主意。
那同窗道:“你说巧不巧,前两日,当今圣上面前的红人,去年的新科状元,周相爷还问起你了。”
吴览受宠若惊,他和周玘同年参加科举,之前在诗会上只见过一面,并无深交,没想到堂堂相爷还会提起他。
“问我什么?”吴览期待地问。
“问你在哪里高就,还说挺欣赏你的文章。”
吴览大喜,“你怎么回的?”
“我说你在学堂教书,相爷叹口气,说屈才了,还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叫你不要放弃,好好读书。”
吴览欣喜若狂,当即便请同窗牵线想见周玘一面,那同窗大方应承,倒是很快做了安排。
周玘为人谦逊,在诸士子中颇有美名,与吴览交谈也很投机,不过寥寥数语,已引得吴览推心置腹、相见恨晚。
周玘问起吴览近况,问他为何没在学堂接着教书。
吴览瞒下遭信阳侯追杀的事,只说:“早年家贫,为读书借了一个地主的钱,没成想这么多年利滚利,成了巨债,我还不起,被人纠缠上了。”
周玘热心问:“可需帮忙?”
吴览忙摆手:“多谢相爷,我能处理。”
周玘笑了笑,“有时候,置之死地而后生,不失为金蝉脱壳的妙计。”
吴览一愣。
周玘又道:“吴兄尚无家室吧?”
“没有没有。”
周玘颔首:“如此,或许更易脱身。”
吴览是聪明人,无须周玘说的太透彻,已然明白他的意思。
置之死地而后生,金蝉脱壳,这是在给他指路。
他或许可以借一场逼真到足够让所有人相信他已丧命的事故来脱身。
···
褚昉虽放言不再管郑孟华,却交待近随,郑孟华若与吴览出走,务必派人暗中相随,不管怎样,保下郑孟华母子。
郑孟华自小养在母亲身边,母亲没有女儿,一直当她做亲女儿,褚昉虽然不满母亲纵着表妹,但也怕表妹果真有个三长两短,母亲会受不了。
安排罢这事,褚昉便忙公务去了,下值回家常常已是披星戴月。
自上次被陆鸢逼迫写放妻书,他怒走之后,这几日一直住在璋和院。
“长锐,你去兰颐院要些解暑的花茶来,就说我头晕。”
褚昉坐在桌案旁,揉着鬓角,声音也带着些疲弱。
长锐瞧他真是为病所苦的样子,关心地劝说:“主君,叫大夫来瞧瞧吧?夫人说花茶只是养生,不能治病的。”
褚昉抬眼扫了他一眼,“不用,喝些花茶就好。”
长锐哪里懂褚昉的别有用心,尽职尽责还想再劝,褚昉催促:“快去!”
长锐“诶”了声,一阵风似的跑走了,不消多时,又一阵风跑了回来,手中拎着一个半大匣子。
便是褚昉要的解暑的花茶。
褚昉目光越过长锐,往他身后看去,好一会儿,没见有甚其他动静,黯然收回目光。
“你没告诉夫人我头晕么?”
“说了。”
褚昉等着长锐后面的话,见他愣头青一个,完全没有主动回话的意思,只好问:“夫人怎么说?”
“夫人说‘哦’,然后就让青棠姑娘给我拿花茶。”
褚昉拧眉,他说他头晕,陆鸢竟只有一个“哦”字?
真就一点儿不担心他?
屏退长锐,褚昉随意拿出几包花茶扔在茶壶里,瞥一眼剩余花茶,心里越发不快。
这花茶足够他喝过整个夏日,陆鸢真就打算让他在璋和院里自生自灭?
褚昉拎着剩余花茶去了兰颐院。
“姑爷,您怎么来了?”
褚昉连着几日不来,青棠一见他还有些不习惯。
褚昉听这话别扭,好像这儿不是他的家,他是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褚昉没有接话,拎着匣子进门,见陆鸢坐在书案旁,执笔勾勾画画,好像没有听见他来似的,眼都未曾抬一下。
他将匣子放在桌案上,特意弄出动静,却仍是没能引来陆鸢的目光。
“姑爷,这花茶怎么又送回来了?”青棠问。
“有股味道,不能喝了。”褚昉板着脸说。
“啊?什么味儿?”这花茶是茶庄新送来的,他们自己一直在喝,并没有怪味儿。
“酸味儿。”褚昉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会呢?”青棠小声嘀咕着,拿出花茶凑到鼻子前仔细闻。
“拿下去挑挑。”褚昉吩咐道。
青棠看褚昉一眼,又看自家姑娘一眼,见两人都像看不见对方似的,知道二人还在闹别扭,她留在房中也是尴尬,遂听话地拎着匣子出去了。
褚昉站起来,向书案旁走去,将将迈出两步,见陆鸢在旁边他的位子上铺开一张纸,而后将笔墨推了过来。
褚昉又想起她逼自己写放妻书的情形。
瞧这架势,这事还没过去。
褚昉脚步一转,改坐去茶案旁,余光扫了一眼书案后的陆鸢,见她没有追过来逼他的意思,心中莫名一松。
“近日官府正在收缴私钱,你知道这事吧?”褚昉坐了会儿,先寻个话头说开了。
“知道。”陆鸢极平淡地应了句。
“半个月后,私钱将会全面禁毁,不能再用作交易,你嘱咐他们把私钱全部挑出来上缴,官府会补偿你的损失。”
“是,府尹大人。”陆鸢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府尹大人近来办差辛苦,你是不是该慰问下?”褚昉也摆出一副例行公事、铁面无私的神色。
房内归于安静,府尹大人的话落下来,孤独地摔碎在地上。
褚昉脸色骤如阴云。
他走到书案旁,先把陆鸢铺开的那张纸扔掉,又夺下她手中的笔,将她正在勾画的东西推向一旁,扭着她肩膀看向自己,“你要闹到几时?”
许是被他抓痛了肩膀,陆鸢没有说话,只是眉心一旋,挣扎着去拨他的手。
褚昉觉察到她微妙的神情变化,忙松了力道,想拨开外衫查看她肩上是否留了痕迹,却被她打开了手。
陆鸢站起身要走,被褚昉揽住腰枝阻了下来。
他坐在书案上,提着她腰把人捞起来按坐在腿上,单臂将人锁在怀里。
“都说了不休妻,你还气什么?”他声音温温地。
“为何不休?”陆鸢仍是冷着脸。
褚昉去揉她颦起的眉心,被她打开手,又执着地抚上去,后来被他打狠了,索性把她手交叠按在腰前,另只手仍去舒展她的眉心。
“母亲的话,你何必当真?表妹的事,我以后也不管了,没有人能动摇你安国公夫人的地位,别气了。”
陆鸢少见他如此服软,但显然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在气什么。
他那日碾着她嘴唇说出的话,他根本就没当回事?
他想怀疑就怀疑,想不计较就不计较?
陆鸢偏头避开他的手,冷言冷语:“国公爷,你还是听老夫人的话,休妻吧,免得哪日想起什么事来,心里又不痛快。”
褚昉微微一怔,知她说的是质问她私见周玘一事。
若论对错,他自认没有做错,陆鸢就是偏心,纵容周玘没有分寸地来招惹她、接近她。
但经这几日,他也不指望陆鸢低头向他认错,本想这事含混过去也罢,不成想陆鸢倒不依不挠起来。
“你到底要怎样?”褚昉无奈地问,听来还有几分委屈。
陆鸢凝眉:“你委屈什么?倒是我冤枉你了?”
“……”褚昉抿紧了唇瓣,他觉得母亲有一点大约是说对了,陆鸢的性情大不如以前了。
他一时有些怀念他说什么,她都温温柔柔说是的日子。
褚昉叹口气,“困了,睡吧。”
抱着她跃下书案,往内寝走去。
陆鸢像个泥鳅一样,想自他怀中跳脱出来,但褚昉却似专克泥鳅一般,任她如何挣扎也逃不出控制。
把人放入帐中,褚昉抬手解金钩,却在这时听得长锐在外头扬声禀道:“主君,不好了,表姑娘出事了!”
褚昉皱皱眉,虽被扰了兴致,想来若非要紧事,长锐不会紧张成这样,对陆鸢道:“等我片刻。”
重新系好刚刚解开的衣带,出了房门。
“出了何事?”褚昉问。
“城南院子失火,表姑娘没逃出来……”
褚昉眉心揪成一团,大步向外走,“可还有伤亡?”
“还有那书生,据婆子说,表姑娘和那书生早早吃完饭就回屋休息了,没带小公子他们,婆子哄睡小公子他们后,没多久也就睡了,后来被烟味熏醒,忙抱着小公子们逃了出去,叫人救火,但表姑娘那屋从内锁上了,火势也是从内烧起的,根本进不去……”
“婆子还说,可能表姑娘和那书生喝了酒,睡的沉,不小心碰到了烛火却没察觉……”
褚昉去到城南院子时,火已经灭了,郑孟华住的堂屋已烧得没了样子,断梁残壁岌岌可危。
“主君,火势太猛,表姑娘她,连个全尸也没了。”
灭火之后,从火场里只寻到部分已经烧焦的残肢,分不出到底是吴览的还是郑孟华的。
“买具棺材,好生敛葬。”
郑氏听到郑孟华葬身火海的消息已是第二日了,当即便哭得背过了气,后来虽醒了,却一病不起。
郑孟华的丧事很简单,停灵三日便葬了,褚昉依母亲所请,将郑孟华葬进了郑氏祖坟。丧事办罢,郑孟华的一双儿女重新接回褚家,郑氏有意亲自抚养,但褚昉怕母亲日日看着一双儿女更想念表妹,遂没答允,仍叫嬷子们抚养。
本以为郑孟华死于大火是一场意外,直到后来吴览尸体重现,褚昉才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