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日,叫她后悔如今日这般待他◎
后日就是周玘大婚, 此时悔婚与当众悔婚无甚差别,陆鸢已不抱任何希望。
月似飞霜,冬夜清寒, 陆鸢煮了一壶热腾腾的茶, 等候褚昉到来。
她穿着一件淡烟色貂绒斗篷,看着茶壶里蒸腾而出的雾气,听着噜噜水沸声出了神。
和离这短短半年时间,她明白了何谓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母亲曾告诫她行商者虽逐利, 但最忌患得患失,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乃是常态,可真轮到了她头上,她才知母亲当年教诲终成了一纸空文, 没那么容易做到。
一层薄薄的水雾弥散开来, 斜斜掠过陆鸢淡漠的眉目,褚昉行经窗子,瞧见她如此娴静模样,不由停驻脚步。
站了片刻,房内人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褚昉掩唇轻咳了声,微微加沉了脚步,推门而进。
他褪下随身大氅挂在衣架上, 走近了茶案, 解释说:“有些事耽搁了。”
陆鸢笑着道句:“我也刚来。”冲水温盏, 与他倒了杯热茶。
“找我何事?”褚昉坐在陆鸢对面, 一手捏着茶盏,看着她问。
陆鸢道:“第一步我没做成。”
她语气平静,听来仍是难掩失望。
“不是还有两天么。”明知希望渺茫,褚昉却还是说出了这句,似想再给她些希冀。
陆鸢摇头:“你不必再骗我了,当时是我想错了。”
她一时喜出望外,只想到周家入狱后有褚昉相助,可以安然出狱,不必过于担忧,以为周夫人拗不过元诺,终会妥协,却忽视了周夫人的决心,忽视了周家二嫂临盆在即,此时受牵连入狱,凶险万分,这些都是元诺的桎梏。
褚昉没说话,捏着茶盏小酌一口茶。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做不成,是不是?”陆鸢忽抬眼,目光直直落在他的眼中,淡漠的带着些寒气。
褚昉无意识摸了摸鼻子,缓慢地放下茶盏,又自己添些茶,见陆鸢仍是盯着他不放,想了想,避重就轻地说:“我知道事情很难,但我以为你能做到的。”
陆鸢冷笑了下,“愿赌服输,今日约安国公来是想问问,还是当初那个条件么?”
褚昉看向她,目中隐隐约约似有喜色,但好像被什么遮掩着,瞧不真切,他道:“不错。”
陆鸢审视着他的目光,想了想,直接问:“若是老夫人想让你娶别人呢?”
褚昉摩挲着茶盏上的釉纹,饶有兴致地审视着陆鸢神色,忽轻笑了声,道:“母亲从来都希望我娶别人,你又不是才知道,莫非心里不舒坦?”
陆鸢也笑了笑,“你瞧着呢?”
褚昉面色微沉,不接话了。
陆鸢笑说:“安国公,我觉得你该听老夫人的话,娶一个她喜欢的儿媳,婆媳和睦,家宅安宁,万事可兴。”
褚昉就知道她约自己来没甚好事,果是为了劝他放弃,闷闷道:“像周元诺一样?”
陆鸢颦眉,才要反驳他,又听他问:“那你欠我的,怎么还?”
这句话带着寒意。
陆鸢却不惧,平静地说:“安国公想要什么?便连之前欠你的那些补偿一道还了吧。”
“我要什么你不清楚么?”褚昉冷道。
陆鸢瞥他一眼,面上仍无波澜,只是给他添了些热茶,淡漠地说:“喝茶。”
“陆鸢,这就是你心甘情愿的样子?”
褚昉一口灌下她新倒的热茶,像是吞了一团火,顺着舌头、喉咙直灼进了胃里,他反应过来想吸口冷气时,见陆鸢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怪物。
褚昉抿紧了想要张开吸冷气的嘴,舌头在口中胡乱舔着上颚,外面却是什么也看不出来。
“烫吧?”陆鸢露出些关心来。
“不烫。”褚昉状似一点也不痛。
陆鸢没有说话,只是为他添茶,交待说:“凉凉再喝。”
褚昉不接话,面色却缓和不少。
陆鸢又道:“但希望,安国公还是好好想想我的话。”
“你担心什么,何不明说?”褚昉道。
话至此处,陆鸢也不再遮掩,直言道:“今日老夫人为你定下亲事的时候,我也在场。”
褚昉心神微微一松,莫名有些畅快,问她:“你在意的是这事?”
“不是我在意的问题,你可想过,我们曾是夫妻,老夫人不喜欢我,好不容易熬到我们和离,她欢天喜地给你定了门亲事,结果又因我的缘故,这门亲事没成,甚至到最后,你又娶了我,她不舒心,我以后的日子也不会舒心,你的母亲、你的妻子都不舒心,你在其中两厢为难,总要委屈一个,这桩姻缘有必要么?”
褚昉听她苦口婆心说完这番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沉默少顷,忽看着她问:“你可曾想过,若这次你抢了周元诺,如愿嫁给他,以后的日子亦是周夫人不舒心,你也不舒心,甚至周家人会永远记恨你牵累他们入狱免官,周元诺也会两厢为难,那你和他的姻缘有必要么?”
陆鸢没想到他会以此来类比,一时语塞,无从辩驳。
“陆鸢,问题总是会有,但这是我的事,你无须顾虑,安心备嫁便可。”
“那老夫人给你定下的亲事呢,崔太妃可是赏了玉如意,你再去退,得罪窦家不说,也驳了崔太妃的面子!”
陆鸢少见地在他面前说话急切了些。
褚昉微怔片刻后,忽笑了,明知她并没有那个心思,却还是说:“你这是在为我担忧?怕我得罪人?”
陆鸢眼睫虚虚闪烁了两下,没有接他的话。
褚昉适可而止,也不想追问下去自讨没趣,只是看着她,认真而不失温和地说:“你说得固然在理,但有些事情,便是冒死也得做,何况,现下事情并不复杂。”
他会处理好这些,母亲那里会说通,崔太妃和窦家那里,该赔罪的赔罪,该陈情的陈情,三日之内就能办妥当,也值得一提?
“那你打算如何做?”陆鸢问。
褚昉没料到她会细问,之前她才不会管这些事,巴不得他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呢,看她片刻,说:“我会告诉崔太妃和窦家,我已许婚于旁人,不能言而无信。”
“言而无信”四字咬得尤其重。
陆鸢却立即否了他的主意,“不行,今日我在场,日后叫他们知道你娶的是我,他们只会觉得我表里不一,表面说着恭喜,背后又用计嫁你,我还想做宫里的生意呢,崔太妃得罪不得。”
“那你为何要恭喜?”褚昉眉心微旋,漠然问。
她分明心存侥幸,以为可以通过他与窦家的婚约避开嫁他这条路。
“我应该怎么做?哭求老夫人不要给你定亲?老夫人会听我的么?”陆鸢冷声质问。
褚昉冷道:“你可以沉默,有更好的法子应对,不是么?”
陆鸢垂下眼,“安国公,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心眼那么多的。”
这便是讽刺他趁人之危,以帮她抢人为名,诱她答应嫁他了。
褚昉没有反驳,心眼多在他看来不是一件坏事,且他也不想反复提这件事。
陆鸢为情所迷,才致百密一疏,让他趁虚而入,虽说兵不厌诈,但他要和陆鸢做长长久久的夫妻,这件事只会让他们本就不和谐的关系雪上加霜。
这些话说罢,两人又静默许久,薄薄的水雾弥散在二人之间,两人的面庞都变的模糊起来。
又喝了几盏茶,见陆鸢似是无话可说,褚昉起身去披大氅,“夜深了,送你回去。”
陆鸢道:“不必了,我今日歇在茶庄。”
褚昉一愣,“很忙?”
“嗯。”
其实并无事可忙,进入冬月后,茶庄的生意就淡了,陆鸢只是不想让父亲知道她来见的是褚昉,不想父亲撞见褚昉送她回家,虽然这一日早晚会来,晚一些总归好点。
褚昉看她神色,又问:“遇到了难事?”
陆鸢摇头,“就是年末了,有些账要对一下。”
忽想到什么,又对褚昉说:“你可想好了,我是商人,奔波总是免不了的,就算做了你夫人,也不能时刻陪着你。”
褚昉心底猛然一沉,难以自制想到她醉酒那晚的话。
她愿意为了周元诺不做商队少主,愿意安于内宅相夫教子,到了他这里,便成了奔波难免,无法陪他?
果然,在他面前,她就是一副石头心肠!
可他偏偏不信邪,非要把这副石头心肠捂热乎了,总有一日,叫她后悔如今日这般待他!
“放心,你的生意,我不会阻拦,但不可瞒我,好坏皆须叫我知道。”
陆鸢漫不经心点点头,起身送他,褚昉却道:“账本拿来,我与你一道看,或许不必熬夜。”
陆鸢实没想到他会这样提议,眨眨眼,问他:“你会看账本么?”
褚昉看向她:“在你眼里,我连算术都不懂么?”
陆鸢怎可能和他一起看账本,推说道:“安国公明日还要当值,还是回去歇息吧。”
“明日不当值。”褚昉随口道。
“不当值?”
陆鸢只是疑惑了句,褚昉却看着她,郑重解释说:“明日不得办退亲的事么?莫非你又觉得我想娶平妻?”
说起这个,陆鸢又追问他要如何退亲。
褚昉本不欲回答,见陆鸢少有地追着他问,想了想,眼尾忽攀上些情绪不明的笑容,点点桌子示意她坐过来,才说:“今日当值累的很,腰酸背痛,你帮我捏捏,捏舒服了,我就告诉你。”
以前做夫妻时,褚昉没有开过这个口,陆鸢也不曾主动献殷勤,他现在想把以前就该有的东西补回来。
陆鸢笑了笑,捧着账本坐去书案旁自顾翻看,再不多瞧褚昉一眼,“若是累了就回去歇吧,何必逞强。”
褚昉因她这话有些不悦,却没反驳,只是坐在桌案旁自在地喝茶,熬鹰一般。
陆鸢有些困了,看账本时几次小鸡啄米,但褚昉不走,她也不好去歇。
后来,她实在熬不住了,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困顿,“安国公,你也要歇在茶庄么?”
褚昉看看夜色,说道:“也可。”
陆鸢乏得连讶然的精神都没有了,茶室里有供人歇息的卧榻,他想留宿也不是不可。
此时茶庄只剩了值夜的小厮,陆鸢没有惊动他们,亲自领着褚昉去了一间茶室,临走,褚昉送她至门口,忽然轻轻递出一句话,自她耳边掠过。
“你该知道的,我没有逞强。”
他精神一向好。
陆鸢回头,他熬这么久,就是想证明这件事?
褚昉低头,贴近了她耳边,微微的热息拂过耳廓,“你以后会知道,什么才是逞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