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给旧部的信中,仍称她作“夫人”◎
此去汝州只是勘查, 陆鸢只带了六个护卫随行,踏着晨光熹微便出发了。
晨风清爽,街上行人寥寥, 才出了陆家所在的巷子, 见周玘负手候在巷口,枣红马拴在道旁的梧桐树上,正低头寻食。
陆鸢灿然一笑,跃下马朝他跑去,绿袍翻飞, 难掩雀跃, “不是说不必送吗,怎么又来了?”
时辰尚早,周玘还要当值,陆鸢昨日交待他不必相送,不想他竟还是一大早就来了。
周玘神色带着些落寞, 如这清晨微凉的风, “你此去,至少要三月才回,太久了。”
陆鸢知他这是不舍了,本有意多安抚他一会儿,但护卫还在等着, 不好耽搁,且他们此去要走南城门,与周玘去皇城并不顺路, 不能同行, 周玘若送她至城门再回, 必会误了上值时辰。
“我一到地方就与你写信, 三日一封,如何?”陆鸢为了补偿他的失落,这样提议。
周玘这才轻笑了下,嘱咐:“一切小心,事了早归。”
陆鸢敞亮答应,一番好说将他劝回,在护卫的簇拥下打马南行。
才走没多远,忽听身后一阵哒哒马蹄,与陆鸢一行人的马蹄声交错相接,此起彼伏,在安静的长街上异常清脆。
几人不禁回头探寻,见褚昉一袭石青袍子,玉冠束发,正拨马行来。
他未穿官袍,陆鸢若不知他身份便罢了,既知他身份,便得为他让路,陆鸢勒马避向一旁,扬手示意护卫一字列于身后,为褚昉让出宽阔的前路来。
褚昉近前,看到陆鸢时状似有些意外,见她还是儿郎装扮,遂拱手见礼,明知故问:“陆姑娘,这么巧,是要往何处去?”
自二人和离,见面虽不多,但褚昉总是礼貌地称句“陆姑娘”,好似果真摒弃了诸般前情恩怨,陆鸢遂也大方回礼,道句出门做生意,并没细说。
褚昉也不细问,却也不打马先行,而是几乎与陆鸢并肩而行,只微微超出一个马头的距离。
长街之上唯闻哒哒马蹄,竟有些别样的安静。
“安国公是有公干么?”
既相伴而行,为缓解尴尬,陆鸢先起了话题。
褚昉微颔,却也不说是何公干,反问道:“周谏议怎么没来送你?”
这话听来很是寻常,好似普通友人之间的闲聊寒暄,但从褚昉嘴里说出来,总有些不对味儿。
似是说,你和周玘不是情意绵绵么,怎么你出门,他竟不相送?
但褚昉语气很是稀松平常,陆鸢就当他果真没有别的意思,笑了笑,随口回句:“他有事忙。”
褚昉没再追问这事,默了会儿,突然很认真地说:“周玘,确实很好。”
陆鸢没料想他突然说出这句,不明他何意,难掩诧异朝他看了眼。
褚昉却在此时迎上她的目光,似是已完全释然,“陆姑娘,望你早日良人在侧,得遂心愿。”
真诚恳切,没有半分阴阳怪气和虚情假意。
陆鸢疏朗一笑:“谢安国公吉言。”
褚昉笑了下,却没有接话,此时言谢,为时过早。
因着褚昉尽释前嫌的温和态度,陆鸢觉得或许可以和他谈一谈补偿的事了,朝后看了一眼,示意护卫不必紧跟,而后打马先行,褚昉自然知晓陆鸢何意,拨马紧随。
待与护卫拉开距离,陆鸢道:“安国公,之前所言铺子的事,你可想好了?”
褚昉料到陆鸢有话说,没料到她要说这个,面色微微一变,想了想,颇有深意地看向陆鸢:“就这么想补偿我?”
“终究是我错待了你,怎能不了了之?”陆鸢道。
褚昉忖了片刻,带出几分晦暗不明的笑意,看着陆鸢说:“既如此,待我想好要什么补偿,再说与你。”
陆鸢颔首答应,承诺:“我定尽力而为。”
褚昉不知何故笑了声,问她:“这句话,我能信么?”
陆鸢知他意指二人做夫妻时诸般虚虚实实、难辨真假的诳语,一时有些讪然,抿抿唇,并不言语。
褚昉看她这般神色,朗然笑道:“陆姑娘若言而无信,别怪褚某不客气。”
听来像玩笑,却带着些惯来的霸道,陆鸢笑了笑,回说:“我可不敢诓骗安国公。”
褚昉笑了下,他这辈子,最大的跟头就栽在这个口口声声说着不敢诓骗他的女子身上。
至南城门,褚昉才与陆鸢一行作别,看着他们踏着渐渐明媚起来的晨曦远去,勒马回转。
他早就说过,他不会成人之美。就让她对周玘再多些期待吧,希望越重,失望越深。
不过,陆鸢对他放下戒心的样子,属实让人心喜。
···
陆鸢只在汝州府客栈休整了一天,与周玘递信报过平安,便往烧瓷的窑口去了。
窑口偏居山野,道路狭窄,不宜跑马,且常有窑工推车来往运送瓷土、瓷器等物,陆鸢等人只好徒步前往。
因地势所限,窑口分布并不集中,三三两两散落山野之间,陆鸢一日只能跑两个窑口勘查,为节省时间,她不再返回府城客栈休息,选择直接借住于窑工搭建的简单茅草房里。
用了五六日时间,基本将此处山间的窑口勘查了一遍,正打算往另一处村野继续勘查时,却被突如其来的一场雨阻断了行程。
如今已是七月末,早就过了雨季,不料这雨一下就是两日不间断,积水成河,几乎淹没了道路,连一些低洼处的茅草屋都冲毁了,许多窑工都被困在了山里,连饭都吃不上。
因着经常行走丝道,常有迷路困于沙漠的风险,陆鸢有储备干粮的习惯,这次来山里勘查也命护卫带着一些风干的胡饼,虽然又干又硬难以下咽,好在能解一时之困。
受困的窑工不少,干粮无法支撑太久,但到第三日时,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再待下去,生计都无法维持,遂有些窑工决定冒雨下山,但积水汹涌,远远望去低洼处已是一片汪洋,道路难辨,此时下山很是凶险,陆鸢劝他们再等上一日,有人听劝观望,有人却无耐心,踩着泥泞下山去。
不消多时,已有二十余人陆陆续续冒雨下山,却都被阻在了一汪探不出深浅的积水前方。
有人探出一脚试探水的深浅,见那水直没到了大腿根才触到底,众人都觉尚可接受,纷纷踏了出去,不想才走出没几步,忽然脚下一沉,本就积水的道路塌陷,顿时成了一片难以脱身的泥沼,二十余人全部陷了进去。
因着此处塌陷,地势更低,又涌了许多积水过来,直淹过了众人脑顶。
“快救人!”
陆鸢领着几个护卫冒雨先冲了出去。
余下七八个窑工却往后缩了缩,大声叫嚷道:“不行不行,路塌了!别乱跑,还会塌的!”
陆鸢和几个护卫寻着方才窑工下山的路,跑近泥沼边时已经浑身湿透,幸而还有人高高抬着手臂在水面挣扎,陆鸢将一根长竿递到那人手中,待他握紧便使劲儿向外拉扯,但她毕竟女子,气力小,根本拉扯不动。
其他几个护卫也都忙于搜寻救人,无暇顾及陆鸢这里的动静。
“来帮我!”
这句才说罢,长竿忽被泥沼中的人用力一扯,将陆鸢也带进了泥沼。
“大小姐!”
幸而一个护卫眼疾手快,扯住了陆鸢脚腕,她虽呛了一口水,好在没有跌落下去,半个身子探在泥沼前,手中仍紧紧握着长竿。
其他几个护卫也正在将人从泥沼中拉扯出来,暂腾不开手帮忙,陆鸢和护卫就这般硬撑着。
“这人得有多重啊!”
几人本就在山上困了两天,不曾吃饱过,身上虚的很,现下又淋着雨匍匐在泥泞里,气力已将耗尽。
却在此时,泥沼里又伸出一只手揪住了陆鸢的衣领,拉着她下沉,眼见着要将她整个拉下泥沼。
“大小姐,快放手!”
仅凭陆鸢和护卫,根本无法同时救下两个人,护卫只能劝陆鸢丢开长竿。
陆鸢咬紧牙关倾注全身力气试图抬起身子,好将揪着她衣领的人往上提起些许,却力不从心,只能一寸寸沉下去,将要浸入泥沼。
“对不起,我撑不住了。”
陆鸢咬咬牙,决意放开长竿,忽听不远处一阵人声呼喊,似是在寻人。
有护卫立即应声,见一群披着蓑笠的大汉循声找来。
陆鸢骤然抓紧了手中长竿,不知是对护卫还是对陷于泥沼中的人朗声道:“再坚持一会儿,有救了!”
来人皆是年轻力壮的儿郎,人手又多,很快就将幸存者救了出来,连余下困在山上的窑工也一道接了回去。
陆鸢已是满身泥泞,散垂下来的发丝湿漉漉贴在颊边,形貌狼狈不堪,来人中领头的儿郎忙命人递上一身蓑笠与她,领着他们暂时避去附近的村民家中。
换过衣裳,休整一番后,陆鸢去向那群人道谢。
那领头的儿郎年近而立,生的十分周正,见陆鸢走近,忙拱手行了一礼,“是我有负将军嘱托,让夫人受惊了。”
陆鸢一怔,疑惑了句:“将军?”
“我曾跟随褚将军南下平乱,蒙他举荐,而今在汝州折冲府任果毅都尉,夫人唤我赵小将便可。将军早几日就递了信来,说夫人到此办事,让我照应着些,但彼时我不在府城,未能及时招待夫人,昨日回来托人去驿栈询问,才知夫人来了此处,幸好夫人无碍,不然我实在没法向将军交待。”赵错后怕地说道。
这雨连下两日,又密又紧,汝州多处都遭了水灾,赵错听说陆鸢来这里勘查窑口后,直觉不妙,立即带着人过来搜寻。
陆鸢听罢前因后果,再次道过恩谢,心中却不安定。
她本以为离京那个清晨和褚昉只是偶遇,如今想来,似乎是她想简单了。
褚昉不仅知道她来汝州的事,还给旧部递信照应于她,到底是何心思?
明明离京那天,他已经释怀,还祝她良人在侧,得遂心愿,何故又如此尽心照护于她?
且,他给旧部的信中,仍称她作“夫人”?
他行事,怎么如此让人捉摸不定?
他这样做,让她又欠下一个人情,如此下去,二人岂不是纠缠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