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盯着猎物却潜伏蓄势的猛兽◎
“国公爷, 如此不妥。”陆鸢正色说道。
褚昉怔了下,以为自己漏掉了什么,忖了片刻毫无头绪, 遂问:“哪里不妥?”
“国公爷是褚家的主君, 家族的守护者,你若分出去,岂不是撤了褚家的主心骨?”
陆鸢很清楚褚昉对于褚家来说有多重要。
其实抛开夫妻这层复杂的关系不谈,抛开迥异有别的家世背景不谈,她和褚昉所处的位置很像。
都是被寄予厚望的守护者。
她守护的是商队和血脉至亲, 褚昉守护的是绵延百年的名望和亲族。
而今世族多凋零, 难复前朝聚族而居、坞壁相望的繁盛之势,幸存者亦多分房分支分家析产,各自维生,但褚家却少有地仍在坚持同居共财,吉凶有须, 聚对分给, 有无共之。
可以说,褚昉以一己之力扛起了族人对钟鸣鼎食之家的回望,让他们觉得褚家仍是当年的北州鼎族。
而褚昉一旦分出去,无疑绝了这股擎天之力,更甚者, 会让整个家族分崩离析,像众多没落的世族一样,分房分支分家析产, 最后淹没在大周万万千千个编户齐民、五口之家内。
褚昉有一瞬讶然, 她竟然明白他的处境, 连他自己的母亲都只顾着自身宗妇的身份能否保全、手中权力能否维持的时候, 他的妻竟能透过这种种光鲜、种种权力看到他背负着的责任。
褚昉目中掠过一丝欣慰,也有一些怅然。若能两全,他自不会做下这个决定,但若必须割舍些什么,他不愿舍弃陆鸢这位妻子。
“我明白自己的责任,不会弃族人不顾,分家也是为了和睦。”
陆鸢待要再说,听褚昉道:“你是我的夫人,这些东西交与你无可厚非,不必再推拒。”
陆鸢抿抿唇,依她现在的身份,接下这些东西,执掌他的身家确实名正言顺,且有了这层保障,她以后的日子会舒心许多,不必再因掌家一事与婆母和弟妹提防算计。
何况,她若是不接,褚昉会怎么想?
他给出的态度已然很明朗,小到说话语气,大到分家析产,都在明明白白告诉她,他想好好过日子,不是说说而已。
于她如此有利的形势,她却一味推拒,落在褚昉眼里,难免会以为她不愿替他掌家,不愿与他好好过日子。
忖了片刻后,陆鸢接下账册和钥匙,当即便翻看起来。
褚昉望向窗外春光,心头明朗,她接下了他给的这个家,便不能轻易放下。
“国公爷,以后账目出入我会记清楚,你若有疑问,可随时查账。”
褚昉明朗的心头忽然一暗,眉心动了动,复又舒展开去,“既交给了你,自然全凭你做主。”
陆鸢笑了下,没再说话,心绪却有些复杂。
他有些做法越界了。
表面看去,他似是收敛了性子,适当地低下了头颅,整个人都收起了锋芒,变得温和可亲。
可她总隐约感觉,他在积蓄着什么,像是要跨过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诸般蓄力,隐忍待发。
像一头盯着猎物却潜伏蓄势的猛兽,看上去平静,却极其危险。
他到底还在图谋什么?
···
城东的宅子仍在整修庭院,陆鸢去看过几次,见院里种了许多海棠,与陆家庭院有些相仿,房间内也施青幔为墙衣,甚至还做了吊椅,与她闺房几乎无异。
陆鸢想这宅子毕竟已到了她名下,整修所费怎好让褚昉负担,遂动用私财结算了大大小小的费用。
宅子离金市很近,陆鹭偶尔也会过来察看整修进展,问陆鸢:“安国公好好的又送宅子又送田庄,安的什么心?”
陆鸢看回妹妹:“我也正要问你,他如何知道在有些地方让我吃亏了?”
褚昉以前从不过问家宅琐事,婆母定也不会跟他多说什么,他在陆家待了一段,回去便要补偿她吃过的亏,必定是妹妹跟他说了什么。
陆鹭无所谓地哼一声,“那你就是吃亏了呀,总不能什么好处都让褚家占了!”
“以后在安国公面前,你长点心,别什么话都说。”
她确实让利了,但让出去的利益抵不上一处田庄和一座宅院,也幸而褚昉分家之后才给她的这些东西,若让婆母知晓,又要不依不挠生一场麻烦。
陆鹭不服气,“为什么不能说,他又不肯和离,还威胁你和元诺哥哥,非要把你绑在身边,总不能让你一辈子受委屈!”
陆鸢皱了眉,妹妹也知道了她不和离的真正缘由?
“你听谁说的?”陆鸢正色问。
陆鸢这才察觉自己嘴快了,低下头去,抿唇不语。
陆鸢想了下,问妹妹:“元诺也知道了?”
陆鹭自知瞒不过姐姐,怏怏点头,辩道:“是元诺哥哥自己猜到的,我什么也没说。”
事已至此,陆鸢也不欲再去责怪妹妹,忖度着开口:“以后钱上的事,别再跟褚家计较,我就算让利,也有分寸。你可想过,安国公现下知道了我和元诺的事,他若有心去查这么多年来元诺医病所费,查到你我头上,是何后果?”
陆鹭一时瞪大了眼睛。
“以后我也用不着让利了,以前吃过的亏,这一座宅子一处田庄足够抵了,你万不要再因这事去挤兑安国公,懂么?”
陆鹭连连点头,小声说:“姐姐我错了。”
陆鸢笑了笑,安慰她:“都过去了,你毕竟也给姐姐争取了些实在的利益,以后别再激怒他就好。”
看妹妹仍有些讪然,又问:“你与那贺小将怎样了?还在赌气吗?”
提起贺震,陆鹭心情立即恢复了,洋洋自得地哼了声,“我才不理他呢,叫他知道凶我的下场!”
瞧这模样,两人离和好也不远了,陆鸢遂没多问,正要同妹妹一起往铺子里去一趟,忽见一队官兵闯了进来。
官兵驱散整修院子的花匠,团团围了起来。
陆鸢下意识挡在妹妹身前,望着那领头的官差。
“你就是康氏商队的少主?”
听他此问,陆鸢约莫猜到事由,她是少主这事知道的人很少,官府就算要找商队麻烦,也会去找抛头露面的表兄,不会直接找到她这里。
既找来了,必是有人目的明确针对于她。
“正是。”陆鸢面色不改,从容地问:“不知我触犯了哪条律法?”
“有人告发你假公济私,跟我们衙门走一趟!”
有官兵欲上前押解陆鸢,差点与护姊心切的陆鹭起了冲突,陆鸢忙推开妹妹,小声说:“只是去衙门走一趟,又没定罪,不必惊慌,去告诉表哥,叫他抓紧查账,看是否被人动了手脚。”
交待罢才在官兵的簇拥下离了宅子。
陆鹭吩咐青棠去给康家表哥传话,纵马去官署找父亲帮忙。
陆鸢随官兵走出一段,察觉不是去京兆衙门的路,顿生警觉,问那领头的官差:“你的公文呢?”
“公文?自然有!”
官差忽抬起刀柄一下砸在陆鸢后颈,将人砸晕过去,而后一扬手,命人背起陆鸢,快速淹没在僻静的巷子里。
···
陆敏之听闻女儿被抓的消息,一面差人去给褚昉递信,一面去了京兆衙门打听。
却得到消息,京兆衙门根本没有抓人。
陆敏之慌了神,那些人知道女儿商队少主的身份,莫不是想讹钱?讹钱还好说,就怕他们……
褚昉一听到消息就告假出了皇城,与陆敏之碰过头,又听陆鹭述说了前因后果,心知不妙,一面命花匠回忆几人相貌体征,试图做出画像来,一面命人沿街打听那伙官差的去向,又向圣上申请特制,虽不能封锁城门,但已加派人手严查。
“知道夫人少主身份的,都有谁?”
那伙人胆大心细,有备而来,不像是单纯的盗贼,且毕竟天子脚下,那伙人既能查到陆鸢少主身份,不会查不到她国公夫人的身份。
明知她的身份却肆无忌惮,这桩事绝非谋财那么简单。
陆鹭说:“没有几个人,只有商队里最亲的人才知道,就外祖家的几个表哥。”
陆敏之补充说:“还有几个旧交,如今不怎么来往了。”
褚昉微微一忖,“岳丈大人,你可能把那些旧交约出来?”
“我马上去办!”
“我去办!”陆鹭已先父亲一步跑了出去。
陆敏之驻足,失魂落魄地站了会儿,坐回桌案旁,忽自责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我就不该惯着她!做什么少主!出力不讨好的差事!”
他连扇自己好几个嘴巴子,扇得脸都红了,褚昉忙按住他,说道:“岳丈莫急,那些人定有所图,我们切忌自乱阵脚!”
陆敏之似是忍了许久的情绪一朝爆发,捶案道:“她阿娘就没能好死,她又是这般!不叫她行商,不叫她行商,偏不听!当个女儿家不好好在家里待着,天天抛头露面惹人记恨!这下可好了!”
褚昉不发一言,任由陆敏之发泄情绪。
却突然想到之前在福满楼陆鸢与人吵架那次,莫非与那个人有关?
褚昉将那人形貌说与陆敏之,陆敏之道:“那人叫曹连,做瓷器生意的,和阿鸢娘一起历过生死,他儿子欠了一屁股债,前段日子还找阿鸢给他免息,这不是一个人的事,阿鸢没答应。”
又问褚昉:“你怀疑是他?”
褚昉道:“如今事情不明朗,谁都有可能。”
此时,沿街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说那伙官差鬼鬼祟祟进了巷子后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找到了一堆灰烬和几块未烧干净的衣服碎片。
心思缜密,手法娴熟,一时之间,线索断得干干净净。
这时陆鹭也带回了消息,知晓陆鸢少主身份的五个旧交,两个不在京中,两个已请了过来,唯曹连称病不出。
“去曹家!”褚昉大步迈出了门。
就算会抓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