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哪去了◎
褚昉率军归京已是阳春三月, 草水同色。自东城门而进,见宽阔的大道上碎蕊缤纷,偶见零零落落的香囊、锦帕, 遗落在地竟无人捡拾。百姓夹道而立, 都朝一个方向探头看着,议论得热火朝天。
“走在最前面那个,生得最俊的那个状元郎,是谁呀?”
“不知道啊,以前从未见过, 也从没听说过, 后起之秀啊!”
听闻百姓议论,褚昉反应过来,这是赶上登科进士插花游街了。
“状元郎?”贺震疑惑了句,对褚昉道:“将军,看来已经放榜了, 照英考得如何, 可有跟你递消息?”
褚昉摇头,预感不好,“先进宫复命吧。”
夹道围观的百姓很多,褚昉一行不得不缓辔拨马,跟随在涌动的人群之后。
褚昉与诸将数十精骑皆披甲带胄, 行止之间甲鳞碰撞,发出叮叮铃铃的响声,百姓回头见是一队重甲军将, 不消驱赶便纷纷向两侧闪避, 很快让出一条路来。
褚昉一行遂直接跟到了打马在前的登科进士身后。
褚昉大略扫了一眼, 没有褚暄的身影。贺震也扫了一眼, 试探地看看褚昉,什么话也没敢说。
“你们看,竟然有将士护送呢,这可是头一遭呀!”
不知谁这样喊了句,落在后面的几个进士回头看了眼,得意地转过头去,并没让路的意思,反倒十分享受被军将护送的错觉。
贺震眉头一拧,瞧不下去进士狐假虎威模样,气道:“哪来的臭书生,也配得上爷护送!”
离得最近的两个进士闻言,回头打量贺震一眼,轻慢地哼了声:“田舍汉!”
褚昉以外的几个军将都出身草莽,闻听此言,纷纷打马向前,高声叫嚷道:“是何猪狗挡路!”
又有几个进士回头,嚷道:“猪狗骂谁!”
“谁挡路,谁猪狗!”几个军将对骂道。
褚昉并未出言阻止,众将赶路辛苦,被阻了道路慢行,本就心中有气,偏那几个进士目中无人,出言不逊,该给一些教训。
两方对骂引来一阵骚动,忽见人头攒动的进士方从前到后渐渐有序排成一列,让出一条通道,本来回头与军将对骂的几个进士瞧见前方同窗已然排成一列避向一侧,不好再挡路,也打马入列。
旁人不知这一幕是如何发生的,围观的百姓却亲眼看到是那状元郎带头避让,为军将让出了道路。
“好度量!”百姓纷纷赞道。
“元诺哥哥,接着!”一朵红艳艳的牡丹朝状元郎抛去。
今日新科进士游街示喜,陆鹭带着弟弟和侄儿本就在围观的百姓中,此刻见周玘这番举动,难掩赞许,扬起手中的牡丹朝他抛去。
褚昉听出陆鹭的声音,眉心动了动,打马向前。
贺震循声望去,见陆鹭盯着状元郎的方向满面欢喜,心中不快,“驾”一声打马跟上,众军将紧随其后。
一时间甲光向日,嶙嶙之声不绝于耳。
新科进士红袍绿衣,呈一字列于道旁,神采奕奕,耀眼灼目,军将则铁甲赤马,攒聚一起如巍巍峦山,坦荡瑰伟。
褚昉打马经陆鹭跟前,目光停驻片刻,并未见到陆鸢的影子,心中稍稍一松。
陆鹭却似没看见褚昉一般,眼都没抬一下。陆徽也只是半垂着眼,没理褚昉。
陆家两个小郎子倒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褚昉,却并不称一句“姑父”,看他片刻,移目向他身后的贺震,顿时眉眼皆笑,脆生生叫了句:“贺叔叔!”
贺震朗声笑应了句,看向陆鹭:“阿鹭,今晚福满楼等我,有好东西给你。”
“我没空。”陆鹭一口回绝。
“你不去,我就去陆家找你!”贺震大声说道。
贺震这厢说话,褚昉已打马朝状元郎走去,却在一丈开外勒马站定。
周玘亦勒马,容色如玉,平静地看着褚昉。
默了少顷,褚昉冲他微一拱手,道:“恭喜。”
周玘回礼,不卑不亢道:“将军辛苦。”
他此番避让,是为征战归来的将士,与褚昉无关。
褚昉没再说话,拨马前行。
贺震亦打马行近周玘,先是拱手道句“恭喜”,看向他手中红艳艳的牡丹,满面正色,带着宣示主·权的意味说道:“阿鹭是我未婚妻。”
周玘笑了下,“阿鹭如我亲妹。”
贺震半信半疑,正告一句“最好如此”,打马去追褚昉。
“将军,那状元郎是何人,你认识吗?”贺震问道。
褚昉停顿了下,说道:“刑部周尚书家的三公子。”
“周家三公子?他跟陆家很熟吗?”贺震追问。
褚昉眉心一动,音色添了些许冷漠,“不知。”
“连你都不知道?那状元郎说把阿鹭当亲妹妹,不是在骗我吧?”贺震嘀咕道。
褚昉手下一紧,不觉勒得马头往后一仰,只听马儿一声嘶鸣,停了下来。
“怎么了将军?”贺震亦勒马,不解地看向褚昉。
“无事。”褚昉一夹马肚,朝皇城疾驰而去。
把阿鹭当亲妹妹。
如魔咒一般盘旋在褚昉脑顶。
陆二唤周玘“元诺哥哥”,他的妻呢,唤周玘作何?
···
褚昉进宫复命后便直接回了家中。
府门前照旧簇拥了一群迎接的人,连郑孟华也包扎着手腕搀扶在郑氏身旁。
褚昉扫过众人,没有瞧见陆鸢,想她向来站在人群中不起眼处,遂又扫了一遍,仍没发现她的影子。
褚昉什么也没问,在众人簇拥下进门,与母亲寒暄几句后,借口换衣裳要往兰颐院去。
郑氏道:“兰颐院无人,叫书韵伺候你吧。”
褚昉疑惑了句:“无人?”
“说来话长,你先去换衣裳,回头我与你细说。”郑氏摆手说道。
褚昉微颔,朝璋和院去,郑孟华遂领着书韵提步跟上,“我帮表哥吧。”
“不必,书韵来即可。”褚昉大步前行,并未回头,只是淡然吩咐了句。
就在郑孟华愣怔之际,褚昉又回转身来,对拎着匣子的近随说:“东西给我。”
目光仍没有落在郑孟华身上。
郑孟华脸色灰败,故意抬起包扎着的手腕掩住口鼻连咳了几声。
终于引来褚昉的目光。
“受伤了?”褚昉看着她手腕问。
郑孟华忙放下手腕,拢着衣袖试图遮掩伤口,小声说:“没,没什么……”
书韵却在这时为郑孟华叫屈:“主君,您差点儿就见不到表姑娘了!”
褚昉皱眉,“怎么回事?”
书韵欲细说,被郑孟华阻断。
“表哥,没事了,您赶路辛苦,快去换衣裳歇歇吧。”
褚昉看看她脸色,没再多问,转身往璋和院去。
进了屋,才问书韵道:“表姑娘究竟因何受伤?”
书韵遂将郑孟华自戕一事说了,后怕道:“当时屋里流了好多血,幸好果儿和五郎已经知事,哭着去叫了人,不然表姑娘真就送了命。”
褚昉默了少顷,又问:“她因何想不开?”
书韵抿抿唇,犹豫着不敢说,似有顾虑。
褚昉命道:“但说无妨。”
“具体因何奴婢也不知,表姑娘不肯说,连老夫人都问不出来,但听说,表姑娘自戕前一日,哭着从兰颐院跑出来的。”
褚昉顿了一息,看向书韵,审视片刻,问:“夫人哪去了?”
“说是在府里待着心烦,回娘家养病去了。”
“何时走的?”褚昉问。
“昨日。”书韵回说。
褚昉默然片刻,似有所忖,却没再问话,换上常服去赴家宴。
因郑孟华尚未完全恢复,褚暄又落榜,心绪不佳,这次的家宴冷清不少,众人都吃得小心翼翼,草草吃了些便寻个借口陆陆续续离席,家宴很快结束。
褚昉特意留下弟弟说话。
褚暄垂头丧气地坐着,没有去看兄长的神色,只是怏怏说道:“三哥,你骂我吧,我给褚家丢人了,你好不容易求来的机会,让我就这样浪费了。”
这次落榜,他再想走科举入仕的路,得跟其他学子一样,一步一步来。
褚昉笑了下,拍拍他肩膀,“你都是要做爹的人了,我怎能再骂你?”
褚暄又叹一口气,心想自己真是无用啊,孩子还未出生,都已成了免他受责骂的挡箭牌了。
“照英,你是不是,挺满意自己现在的生活?”褚昉吁了一口气,听来竟有些语重心长。
褚暄看看兄长,犹豫了下,喟然道:“三哥,不怕你笑话我,我确实觉得在大鸿胪寺当差挺好的。”
褚暄在大鸿胪寺负责记录朝贡使献上的珍宝名单,大部分时间都很闲,他偶尔会研究一下异域送来的各种机巧之物,倒颇为自得。
褚昉叹了声,“既如此,若我说让你辞了大鸿胪寺的差事,一心读书科举,你,可是不愿意?”
褚暄摇头:“我会疯的。”
又说:“三哥,别逼我了。”
褚昉骤然想起弟弟为了娶到心仪的女子,被逼着跪半个月家庙都不曾松口的事,他终究也是个血性男儿,也会为了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固执到与母亲和兄长对抗。
他只是志不在科举,不在庙堂罢了。
“也好,不逼你了,好好当差吧。”褚昉释然地说道。
褚暄意外地看着褚昉,“三哥,你受什么刺激了么?”
他以为自己落榜,无论如何都要被兄长训诫一顿的,不成想兄长不仅没训斥他,还轻轻松松就答应不再逼他读书科举。
事出反常必有因。
褚昉摇摇头,叹了句:“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以前,是我狭隘了。”
入仕为官,安邦济民固为一途,商行四方,利国利民又何尝不是一途?
女子安于内宅,相夫教子固为妇德妇功,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又何尝不是功德无量?
到底是他陈规偏见,将她拘在了方寸之间。
褚暄看着兄长怅然若失的样子,越发确定他受了刺激,想了想,试探地问:“是不是知道嫂嫂家太有钱了,你自卑?”
此次西征由康氏商队协调军资,兄长定是见识到了康氏商队的财大气粗,这才觉得自己狭隘了。
褚昉看向弟弟,目生厉色。
褚暄立即住嘴,过了会儿,改口说:“行行出状元,三哥你文武双全,名震朝野,不是能用钱衡量的。”
褚昉笑了下,斥道:“跟谁学的花言巧语!”
褚暄讪笑几声,见兄长心情好转,胆子也大了些许,主动说起郑孟华自戕的事,“表姐的事,你知道了吧?”
褚昉点头,听褚暄忙不迭解释说:“那不能怪九娘,也是表姐自己不对,明知我落榜心情不好,她还故意当着九娘的面,向嫂嫂道喜,还让嫂嫂去看新科状元插花游街,她这明显就是幸灾乐祸,想气九娘嘛,九娘不过回说了她几句,谁能想到她就哭成那样要寻短见呢?”
褚暄似是越想越气,接着说:“表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像咱们家苛待她似的,你说这五郎和果儿越长越大,天天见她这副模样,不得恨上咱褚家吗?可别到最后,好心办坏事,养了两只白眼狼出来。”
陆鸢说与王嫮的话,添油加醋经由褚暄之口递进了褚昉耳朵。
褚昉坐直了身子。
“你说,孟华去向你嫂嫂道贺,要她去看新科状元?”褚昉脸色骤然沉下来,冷声问。
若果真如此,郑孟华必是已猜到了什么。
褚暄点头:“是啊,就算新科状元和嫂嫂是故旧,嫂嫂毕竟有夫之妇,怎可能去看?她还故意去请,还趁着九娘在的时候去请,不就是想气九娘吗?”
褚暄一心为妻子开脱,并没注意兄长的关注点在哪里,只一个劲儿强调郑孟华故意挑衅妻子,妻子气不过才与她争执,并非有意逼她自戕。
褚昉默然不语,回想今日郑孟华的神态还有书韵模棱两可、不清不楚的话语,心中已有思虑。
褚暄所言,必是从王嫮处听来,她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争辩,生怕被责难,恰恰说明必是她言语激烈,戳了郑孟华痛处,才致她哭着离开兰颐院。
而郑孟华去向陆鸢道贺,故意当着王嫮的面说新科状元一事,恐怕心思也不单纯,既想试探陆鸢又想趁机奚落王嫮,一举两得。
至于书韵,嘴上说着不知何故导致郑孟华自戕,言语之间却直指兰颐院。
若非褚暄说了来龙去脉,单凭郑孟华自兰颐院哭着离开、陆鸢又在这时回娘家养病,郑孟华自戕的恶因便可推在陆鸢身上。
难怪郑孟华不肯坦荡说出哭着离开兰颐院的真正原因,有时候,猜疑比真相更能杀人。
而郑孟华此番挑衅,显然不单单是为了出气,她是想以屈为伸,以弱制强,借此扭转颓势,让陆鸢和王嫮担上一个逼人自戕的恶名,让她们以后不敢再针对于她。
见褚昉神情冷漠,沉思不语,褚暄生怕他追究妻子的责任,又说:“三哥,九娘她就是嘴不好,没有坏心思的,以前和表姐也会有争执,怎会想过逼她自戕呢,你可别去母亲那里说她什么。再说了,她现在怀着身孕,表姐还故意气她,谁知道表姐存的是什么心思,总之,这件事,表姐错在先,怪不到九娘头上。”
褚昉抬眼看向胞弟,顿了顿,问:“你就没想过,或许九娘隐瞒去了什么?”
一面之词,偏听偏信。
褚暄连连摆手,立即辩道:“不会的,我了解九娘,她或许会骗别人,但对我是掏心掏肺的!”
褚昉注目看着胞弟,眼中似有一缕若有若无、飘飘渺渺的歆羨,看不真切。
顿了一息,褚昉玩笑地说了句:“你就这般信她?”
褚暄郑重其事说道:“自然!她是我苦心求娶来的,你和母亲都不喜欢她,她在这家里,只能依靠我,我怎能再疑她?”
褚昉心头一触。
她在这家里,只能依靠他,他怎能再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