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竟想过为那人生一双儿女◎
仲春时节, 长安已是草木萌生、燕飞旧垒,西疆也传来捷报,碎叶城战火平息, 被困商贾已陆陆续续踏上返程, 褚昉正与安西节度使重新布防,不日也将凯旋回京。
褚家上下自是欢欣异常,郑氏已连着几日合不拢嘴。
这日,松鹤院内正说笑得热闹,陆鸢来了。
自郑孟华一事后, 郑氏不知出于何种考虑, 对陆鸢宽容很多,不仅严令告诫郑孟华莫要轻举妄动,对陆鸢也不似以前疾言厉色,见她来,和善地询问何事。
陆鸢道:“明日是我爹爹生辰, 递了帖子来, 我想回家为他庆生。”
郑氏颔首:“应该的。”转而吩咐郑孟华准备生辰礼。
王嫮瞥郑孟华一眼,笑着看回陆鸢,说:“嫂嫂,听说这次征西大胜,是陆伯父献的计策, 他们都说,圣上龙颜大悦,要给陆伯父升官呢, 你可真是双喜临门呐。”
说罢, 她故意咯咯朗笑了几声, 余光瞥向郑孟华, 见她面色灰败,只觉心中大快。
郑氏默了少顷,微微扯出些笑意,“是该欢喜,代我向令尊道贺。”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纷纷向陆鸢道贺,唯郑孟华攥着衣角,咬紧了唇,一言不发。
王嫮故意在此时说:“表姐,是不是得给嫂嫂准备两份礼,一份贺生辰,一份贺升迁?”
郑孟华看向王嫮,强自平静,正要开口说话,听陆鸢说道:“弟妹慎言,圣上尚未做出决断,贺的哪门子升迁,再说爹爹为人臣子,尽忠尽职乃是本分,怎能居功邀赏?弟妹贺生辰的好意我领了,其他的不敢领受。”
陆鸢说罢这些,柔声向婆母和诸位伯娘、婶娘道过恩谢,离了松鹤院。
回到兰颐院,青棠压低声音,却是笑着说:“真解气!夫人你没看见小郑氏的脸色,哼,让她做坏事,气死她!”
陆鸢只是笑笑。
王嫮虽然有意挑拨离间,但确实让郑孟华吃瘪了。
不过让她奇怪的,是婆母的态度。婆母竟然要她向父亲转达恭贺之意,若非婆母发话,就算王嫮首先道贺,其他人也是不敢附和的。
且自褚昉出征至今,婆母再没为难过她,转变之快,让人摸不着头脑。
“夫人,明日回家要另备些寿礼么?”
褚家准备的寿礼定是按照寻常规矩来的,不会多用心,是以青棠才会有此一问。
陆鸢想了想,摇头:“不必了,褚家的寿礼再轻,爹爹也会欢喜的。”
忽想到一事,又说:“小弟快要参加书院的考试了,想必读书辛苦,给他带些安神补脑的东西吧。”
青棠应好,说道:“我说最近怎么见五公子总吃核桃,原是为了补脑,马上就要殿试了,五公子还真是个刻苦的。”
陆鸢顿了一息,马上就要殿试了啊。
“安神补脑的东西,备上两份。”陆鸢吩咐道。
···
西疆,疏勒城。
褚昉率军回程,途径此地,听康延植说疏勒乃是丝道枢纽,商贾云集,奇货宝玩无所不有,繁华不输京都,遂驻留此地,稍作休整,也让军将们消遣一番。
褚昉、贺震也着了便衣,在康延植的陪同下到市聚上闲逛。
贺震想给陆鹭买个礼物,看到有卖女儿家物件的就凑过去挑拣一番,但又不知买哪个好,看顺眼了便都买下,不过须臾功夫,已买了一堆。
褚昉仍是两手空空。
贺震好心提醒道:“将军,你不给长姐买个小礼物吗?”
褚昉淡然道:“陆家行商,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贺震想想也是,但见过归见过,自己买来总归是自己心意,刚想劝褚昉也买一些,却听他道:“子云,送礼物得投其所好,你买这么多,不一定合阿鹭的眼。”
“道理我也懂,可我不知道阿鹭喜欢什么,只能这么办。”贺震说。
褚昉小声问:“你可知康氏商队的少主是谁?”
大约是军中养成的习惯,每当褚昉小声说话,贺震就觉得是秘事,下意识压低声音,回说:“不知道啊。”
褚昉声音更低,“好像是阿鹭,你去问问康公子,他家少主喜欢什么,然后再买。”
贺震不疑有他,道了句“谢将军”,去问康延植:“康大哥,我想给你家少主买个小礼物,你可知她喜欢什么?”
康延植以为贺震有意讨好陆鸢这位长姐,大方说道:“少主以前最爱吃这里的板栗,还有蒸糕,但这两样都不易保存,带回去怕就馊了,贺左卫若想买,可买一把骨匕,就在前面,那老工匠手艺奇精,制作的骨匕殊为别致,但价格高昂,受众又小,在长安并不多见,少主以前每每路过,都会挑一把。”
贺震谢过康延植,再没心思闲逛,直奔老工匠处,正挑拣骨匕呢,察觉褚昉拍他肩膀。
“我想起来了,阿鹭好像不是他们少主,要不你再问问?”褚昉作不确定的沉思状。
贺震疑惑地“啊”了声,立即去问:“康大哥,你们少主是陆家二姑娘吗?”
“不是啊。”康延植这才意识到他弄错了。
“那你们少主是谁?”
康延植待要回答,见褚昉目不转睛盯着他,似很感兴趣的样子,想到陆鸢毕竟是褚家妇,她故意瞒下这事,应是有所考虑,遂只是笑笑,未正面回答贺震的问题,只是说:“阿鹭喜欢前面那家的绢花,以前总托我给她买。”
贺震也不深究,拔腿就要去买绢花。
褚昉说道:“你们去吧,我四处看看,晚上驿栈碰面。”
贺震应好,带着康延植往前走去。
褚昉折回老工匠处,将所有骨匕摸了一遍,竟挑不出最合心意的。
这些骨匕匕身皆镂有或简或繁、或明或暗的图案,有些是花,有些是兽,有些辨不出形象,却如秘境引人入胜。
确如康延植所说,殊为别致。
“近三年新镂的骨匕我都要,装起来吧。”褚昉说道。
那老工匠浓密的络腮胡颤了颤,笑出声:“贵客可知我这骨匕价值几何?”
褚昉看向老工匠,“多贵我都要。”
老工匠打量褚昉一眼,并没立即将骨匕装匣,而是一番计算后,说:“一共三百五十六两银子,贵客想好了吗?”
褚昉目光不受控制地闪烁了下。
三百五十六两银子,比他一年的俸银还多出几许。这倒还是其次,关键他出征在外,没有随身带这么多银子。
褚昉留下十两银子,“这是定金,先装起来,我一会儿来拿。”
离了老工匠的摊子,褚昉直奔卖绢花的地方,幸而贺震与康延植并没离去,仍在那里挑挑拣拣。
“将军,你逛完了?”贺震见褚昉跟来,随口问了句。
“嗯,逛差不多了。”褚昉淡然说了句,看向贺震挑好的绢花,明知他也没有随身带很多钱的习惯,却仍是问:“买这么多,你带的钱够么?”
贺震说:“自然不够,康大哥说先借我点。”
褚昉状似随意地“嗯”了声,看向康延植。
康延植遂客套地说了句:“将军可是也未带钱?若有急需,康某可先行垫付。”
褚昉没再推拒,顺水推舟说道:“也可,先借我五百两银子,我与你打借条。”
“五百两银子!?”贺震惊讶地扭头去看褚昉,“将军,你要买什么?让康大哥帮你看看,可别被人骗了啊!”
康延植也道:“若需康某帮忙,将军只管开口。”
褚昉道:“还未看好,只是家中人多,买的东西多罢了,倒也不贵。”
他如此说,康延植便没再多言,痛快写了一张五百两的票据,在几处关键位置盖上康氏商队的印章,交给褚昉:“将军且拿去用。”
褚昉接了票据细看,这票据材质类似软绢,摸着更结实一些,不易断裂腐坏,不知具体是什么做的。
看出褚昉疑虑,康延植说道:“将军放心,这票据是康氏商队的信誉,在疏勒城,可以抵银子用。”
又解释道:“此地胡汉杂处,有些西来商贾并不会携带大量金银,以物易物蔚然成风,但又受诸多局限,五年前,少主命在此地设立银庄,各色货物均可到银庄置换为通货,交易大为便利。”
褚昉点点头,心中闪过一念:五年前,她也才十四岁,却已经开始决策商队诸事,在这熙熙攘攘为利所趋的洪流中探寻商机。
“将军在想什么?”康延植见褚昉沉思,不禁问了句。
褚昉摇头,淡声说句“没什么”,顿了顿,又问:“你们少主去过很多地方?”
康延植点头:“老爷子最喜欢少主,有意栽培她,去哪儿都要带上。”
褚昉“嗯”了声,没再说话,待了片刻后,寻个借口辞别贺震两人,去了老工匠处。
老工匠得了钱,才把骨匕装进精致的匣子里,笑着说:“贵客是有缘人,我便再送贵客一双骨匕。”
他拿出一个镂金红木漆盒,打开来看,是一双形似月牙的骨匕,其中一把匕身镂着一行小字:如芳如兰,明珠在掌,另一把镂写:如金如玉,荣国荣家。
惟愿女儿如芳如兰,明珠在掌;男子如金如玉,荣国荣家【1】。竟是为儿女祈愿的发愿文。
看字迹,很像出自陆鸢之手。
褚昉不由拿出一把端量起来。
老工匠解释说:“我本来不镂这等俗物,但四年前一个小姑娘交了五十两定金,央我镂两把,说是定亲信物,她经常照顾我生意,我推辞不过,便镂了,谁知她倒像忘了这事,再也没来过,这东西放我这里也是无用,便送你吧,待她以后找上门来,我再镂一双给她便罢。”
虽是这样说,但老工匠心知肚明,搁置四年都不曾来拿的定亲信物,约是永远不会来拿了。
褚昉摩挲着骨匕,神情微妙,增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冷漠。
她竟想过要为那人生一双如芳如兰、如金如玉的儿女么?
“那姑娘,什么模样?”褚昉音色冷冷地问。
“胖乎乎的,一笑有两个酒窝,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忆起旧顾客,老工匠似是想起什么高兴事,笑着说:“又美又俏,灵动可爱,像个仙女儿!”
褚昉一时怔忪,难道他猜错,不是他的妻?
胖乎乎的,两个酒窝?听来不像陆鸢。
可这字迹,又确是陆鸢无疑。
想了想,他将骨匕放回原处,推回给老工匠,“不必了,我不喜这俗物。”
老工匠也不勉强,待要收回匣子,却见褚昉按着不放,目色深沉地盯着匣子,似在考量什么。
老工匠遂放手,笑说:“贵客拿去吧,若不喜,也可送人。”
褚昉没说话,松手放开匣子,嗯了声。
作者有话说:
【1】出自敦煌遗书中的发愿文。
今晚11点多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