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的第一百五十五天
中计了!
迟来的恐惧与震撼如醍醐灌顶浇淋而下,诸伏景光手脚有一瞬间的麻痹。
以往扣动扳机的手指微微颤抖,又被他强自冷静地按捺下来。
离去的脚步声是引诱他自己走出笼子的陷阱,设置得何等精巧,将人性寸步不错的拿捏。
诸伏景光的对手是老练的猎人,她懂得如何为猎物营造状似安全的空间,放松圈在猎物脖子上的绳索,给予他自由的错觉。
捕猎他的人具备猫科动物恶劣的习性。
她兴致勃勃地蹲守在陷阱外,耐心地等着看诸伏景光从天堂掉落地狱的剎那表情变化,从中获取旁人难以理解的趣味。
女孩子晶亮的琥珀色眼眸充满愉悦,衬得她格外鲜活动人。
竹泉知雀拥有出色到犯规的漂亮脸蛋,令人难以对她生出怒火。
感觉自己的童年阴影要被取代了,诸伏景光心想,她比普通杀人犯吓人太多。
“不枉我特意为你留门。”竹泉知雀满意地说。
虚掩的206房间门……诸伏景光苦笑,他竟然从那时便已掉入她设下的陷阱,走向他人为自己书写的结局。
他从衣柜中走出来,站在距离竹泉知雀半米的位置。
少女与男人之间的体型差明显,诸伏景光抬手便能抓住她的胳膊,顺势扼住她柔软的咽喉,挟持这个好用的人质换一条生路。
竹泉知雀大大方方站在他面前,茶色外套搭在她的手臂上,她的姿势漏洞百出,在训练有素的公安眼中无异于送分题。
读作送分题,写作送命题。
“你的目光落在我的眉心、咽喉、心脏、脊椎……快要把我解剖了。”
竹泉知雀错觉地以为自己正在医院体检,被苏格兰医生的X射线扫描全身,即将送入手术室大卸八块还不给缝合。
“明明拿了我的礼物,怎么这么凶啊。”她小声抱怨。
“你指那份明信片吗?”诸伏景光将一只手暗自背在身后,“抱歉,我放在贝斯包里,没有带在身上。”
“我知道。”竹泉知雀笑了笑,“我不仅知道明信片在你的贝斯包里,我还知道包里少了几个不起眼的零件。”
“恰好够拼成一把枪的半成品。”
她赞许地说:“虽说是半成品,牺牲了射程,但便携是最大的优点,哪怕袖子这么窄的空间也足以藏匿……而射程,半米内致死总是做得到的。”
“秋天大家都开始穿长袖。”竹泉知雀抖了抖她茶色的长袖外套,“要是夏天,你就得另想办法了。”
比如把枪藏在裤子里,她在心里讲了个黄段子。
诸伏景光背在身后的手从袖口抽出,不足巴掌大的简陋枪械被他手掌遮住,牢牢扣在掌心。
站在他面前的黑发少女显得十足耐心又友善,她将诸伏景光连人带灵魂一起看得透彻,却没有阻止他的意图。
可怕的傲慢。
“你有信心独自抓捕我。”诸伏景光揣测她的想法,“不想琴酒分走你的功劳?”
“功劳?”竹泉知雀歪了歪头,否定道,“不,只有处分是我的。”
“想来也是。”诸伏景光尽可能拖延时间,“你离船的半小时为我创造了机会,纵使替组织找出了潜伏的叛徒,这船货的损失也是你的全责。”
哪怕以黑衣组织的财力,也会为今日的折损肉痛。
“是啊,琴酒很生气。”竹泉知雀叹息,“大概是因为我没给他带礼物,酷哥也会因为没收到女生的明信片哭唧唧吗?”
诸伏景光:这是对琴酒的诽谤吧?
他明智地没把吐槽说出口。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竹泉知雀为自己辩解,“我要很专心的、全神贯注的准备一份大礼送人,为了展示我的友善与真诚,难免冷落琴酒,让他受点委屈。”
琴酒在她口中像个独守空闺丈夫还和邻居人。妻出轨的幽怨小媳妇。
诸伏景光突然很想把琴酒喊来加入对话,他说不定能趁黑衣组织高层当场反目激烈内战的空隙逃走。
过于紧绷的头脑让诸伏景光不受控制地思维发散,他忍不住深思竹泉知雀的每句话、每个表情,随她眼尾的弧度心潮起伏。
他看见竹泉知雀笑起来,慢声问:“你,或者公安,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她脚尖点了点地毯,在地板下方,游轮最底层,是货舱的位置。
冰冷的寒意如玻璃上的冰霜在细微的碎裂声中蔓延,诸伏景光向后退了一步,脊背撞在衣柜上。
“……还真是一份大礼。”他眼色难言,“你究竟想做什么?”
圆是所有形状中最完美最无懈可击的象征,它的任一点都既是开头也是结尾,沿着既定的轨道,回收路途中所有的伏笔。
诸伏景光困在她画出的圆上。
哪怕是琴酒也认可竹泉知雀的不靠谱,她做事出人意料,任性妄为,总在奇怪的地方钻牛角尖,不听指挥是常态。
竹泉知雀寻找离船的理由那样轻易,贯彻了人们对她的离谱印象,琴酒即使气炸了也不怀疑,这就是她能干出来的事。
女孩子堂而皇之地消失了半个小时。
诸伏景光想过她可能真的是去旅游观光,也可能私下做点见不得人的事。
他同时相信,这半个小时的机会是他在努力下制造出的——建议她到甲板吹吹海风、激起她对琴酒的叛逆心理、承诺帮她分担工作……经过诸伏景光的努力,他有了半个小时与货物独处的时间。
他如此认为。
——是她让他这样认为的。
‘我要很专心的、全神贯注的准备一份大礼送人,为了展示我的友善与真诚。’
古有强抢强卖,今有强送强收。
竹泉知雀送了,公安就必须要收,这半个小时是她留给诸伏景光拆礼物的时间。
不支持拒收,不支持退货。
再之后诸伏景光将消息传递出去,销毁联络仪——联络仪被提前布置的渔网打捞——苏格兰卧底身份败露——竹泉知雀虚掩住206的房门,请君入瓮——她站在衣柜前,满怀愉悦地等待一双惊惧交加的眼睛。
即使她说她做的一切只为一瞬间的娱乐,诸伏景光也会相信。
人哪里会对掉进油桶里的老鼠说谎呢?
“你揭开了我的身份,又让黑衣组织蒙受一船货的损失。”诸伏景光深呼吸,“我想不通你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或者说,我看走了眼,你其实是个愉悦犯?”
啊,瞧瞧这位摸不着头脑的正义使者吧,他明明拿着警长的身份,却像狼人杀中夜晚没有视角的平民一样迷茫,弱小可怜又无助地在酒厂狼人杀里被第一个投出去。
竹泉知雀心怀怜惜。
虽然谜语人很讨厌,但当谜语人可太开心了。她的行为真真切切有迹可循,可惜与她在同个狼人杀桌上的朋友们着实缺少情报。
红方卧底身份败露,黑方货物被整船清空,得益的当然是某个港口城市的第三方啦。
她就是个打工的,替老板创收从而斩获大额年终奖是竹泉知雀工作唯一的动力。
愉悦犯什么的实在是冤枉她了……只不过干巴巴的工作未免枯燥,竹泉知雀偶尔会换点花样取悦自己。
以他人的恐惧与悚然。
为此给你留下心理阴影真是抱歉,原谅她吧。
“起码你领悟到我们并非绝对对立的立场。”竹泉知雀轻快地说,“我喜欢礼尚往来,轮到你了。”
“我没有什么能给你的。”诸伏景光缓缓摇头,“可惜,如果你没有揭露我的身份,还能借此威胁我。”
“琴酒下令在二十分钟内弃船离开,我猜他已经在游轮上布置了大量炸。弹,你再不离开,只能和我一起死在这里了。”
“事到如今仍然顾忌着别人的生命吗?”竹泉知雀叹气,“看啊,你是个多明显的好人,好到我一点儿不意外朗姆怀疑你的理由。”
“纠正一下。”她正色道,“不必我揭穿,你上个月就上了朗姆的处决名单,是我把你从他手里要过来,将刑期延后了一个月。”
“今天远不是你的死期。”
竹泉知雀诧异地扬眉:“我还以为除了我的挚友,其他人普遍拥有旺盛的求生欲呢,你不要放弃得这么快好不好?”
搞得像她很无能一样。
诸伏景光反应了一会儿才听懂竹泉知雀在说什么,他瞳孔放大,不信任的意味明晃晃浮现在脸上。
虽说才发出了“人哪里会对掉进油桶里的老鼠说谎?”的声音,但她说出的内容实在太过超乎预期。
谎言与真相交织,恶劣与友善为伍,天秤的两端摇摆不定,拨弄秤杆的手隐没在迷雾中,伴着若有似无的轻笑声。
诸伏景光是个很有涵养的人,有素质如他也想狠狠吼一句:谜语人滚出他的生活!
不要谜语人,走开谜语人!
走廊里远远传来呼唤声,没有信号的游轮上,黑衣组织成员只能用原始的方式寻找威雀威士忌。
其中中冈原太的声音最大最焦急:“威雀威士忌大姐头!别找叛徒了!我们要开船了!”
备用的小船上挤满了人,唯有琴酒乘坐的那艘留了位置,供给地位颇高的威雀威士忌。
“一边是安全的退路,一边是生死不知的逃亡。”竹泉知雀活动手腕,问诸伏景光,“猜猜看,我心仪哪一边?”
她此刻还留在这里,已经给出了答案。
“你,”诸伏景光深呼吸,再难以置信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你想从组织叛逃,是吗?”
“而你是我的投名状。”
竹泉知雀打了个响指,房间窗户应声而碎,玻璃碎片坠落在波浪翻滚的深海中。
“不必担心我拿不到报酬。”她在呼啸的海风中扬声说,“安全回归的卧底、一座游轮的货物——我赠送的礼物已经标好了价格,轮到公安给出诚意了。”
“当然,一切在你平安之后。”黑发少女眨了下眼。
一股无法反抗的力道将诸伏景光拉向她,竹泉知雀单手环住他的脖颈,倒向窗外。
重重的水花扬起,翻滚的泡沫海浪淹没渺小的人影,了无踪迹。
幽蓝的海水灌进鼻腔,诸伏景光记忆的最后,巨大的游轮轰然炸开,烧出漫天火海,冰冷的海水仿佛都在爆炸中升温,足以将人煮沸蒸发。
一只柔软的手安抚地摸了摸他的脸,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贴在诸伏景光耳边,轻声道:
【睡吧】
困倦的睡意涌上脑海,他的一切被交付给另一个人。
银月隐没在云层间,再过不久,便是黎明的时刻了。
知雀:带人游泳也是我的强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