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很完整的夏天◎
于曼颐并没有在火烧衣服的那晚就离开宋麒家,至于宋麒那本写了“Radio”的书第二天是如何被拿回来的,她也没有了解得太细致,但是她注意到里面有好几页都被撕走了。
“再买一本新的吗?”于曼颐问他。
“有价无市。”宋麒这样说。
她点点头,又想了想,突发奇想:
“那我去商务印书馆里给你找找呢?我那天考试只去了发行所,都见着好多书。等去了总社培训,肯定资料更多。你想要什么样的,我去帮你问?”
于曼颐发自内心地想帮宋麒什么,就像她第一次来上海就告诉他的:你不要总是那么独,碰到事情我们可以一起面对。
然而宋麒将那本被撕过的书放回抽屉,难得和她说话严肃:“不要和别人提这些事,也不要自己去找无线电的东西。知道了吗?”
能让宋麒严肃的事不过这几件,于曼颐来上海后已经都体验过一遍。一回生二回熟,他已经不会因为宋麒这样对她说话心生委屈了。
“你和我发誓,”宋麒说,还是不大放心,“不许去找,现在查得很严。”
“为什么查得严?无线电不就是齐叔爱听的收音机吗?莫非听收音机还犯法吗?”
“对,就是收音机,”宋麒立刻顺着她的理解说下去,“有些黄色频道,听了就要被抓,所以警察严查。”
于曼颐表情变幻:“啊——宋麒,你人不可貌相!”
她说完了就忙不迭跑回卧室收拾东西,留下宋麒百口莫辩,澄清也不是,不澄清也不好。他偶尔真是会被于曼颐气到。
关于搬家的问题,于曼颐最后还是要去平姨那里过渡几日,因为只有平姨答应赊她的房租,而旅社不行。原来阿姨们心都很好,对以前的租客也讲人情,凶蛮只是她们在长期的市井生活中锻炼出的必备素质。
这是于曼颐目前为止度过的最快乐的一段闲暇。商务印书馆的考试通过了,刘丰盐的人离开了上海。她住在一处热闹的石库门里弄,每个月多交一点点钱,平姨便会给她多做一口饭。
她没有买新的成衣,那价钱她都负担不起。但她从巷子里的裁缝铺用极低的价格淘来一些做衣服的余料。无事可做的于曼颐在屋子里待了几日,给自己做出三身夏天的新衣服。至于秋冬的,那时候她就有薪水了。
宋麒和方千偶尔会来找她吃饭,她居然还赶上了他们二人在夏天的毕业典礼。这两个人最后一个学期几乎都是在就职的公司度过的,乍回学校,甚至显得陌生起来。学校里都是一张张年轻的脸,而他们已经是毕业的人了。
“恍如昨日。”方千有感而发。
于曼颐挤在中间倒是不违和,她的年龄和那些刚入学的人是差不多的,但她也是个社会人了。她跟在宋麒身后看过了大学里的图书馆,银杏树,教学楼前宽阔的大道,还有来来往往的、穿着长袍或西装的教授。
“可惜我只是一个函授,”她也有感而发,“可惜我没有读过大学。”
“以后或许有机会呢。”方千说。
“我都已经考进商务印书馆,要开始工作了。”
“以后的事,谁说的准呢?去年这时候,你还一心一意要嫁给你表哥呢。”
“前年更早,她还因为我说她表哥不好,要在地窖里打我呢。”
于是于曼颐又在校园里追打起他来。
晚些时候,于曼颐也看到了他们的毕业证,材质似乎也没有比她的函授文凭高明多少,不过那个落款就很值钱了:
...交通大学校长...机械工程学院院长...
另有一张文凭,还是英文的,花体字设计得十分高级,落款照样有校长的签名。这些毕业证里很让于曼颐羡慕的一点是他们的照片都戴了学士帽,左脸侧垂下一根穗来。
典礼现场要核实身份,于曼颐没进去,宋麒出来的时候和她说,没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毕业生们排着队,挨个给校长拨穗。他把穗甩回去,弯下身子让于曼颐再拨一次。
“丢死人了。”于曼颐忍受着其他同学的注视,迅速给他拨了回去。
毕业毕竟是个人生的重要时刻,很多上海本地的学生父母都来了,然而宋麒家里并没有人来。于曼颐很少问他家里的事,只记得霍时雯隐约提到他父亲去年碰到意外。
“你家里人不来吗?”她第一次主动询问。
“不来。”宋麒语气轻松,并不在乎。他从未主动对她提起过自己家里的事,次数甚至比不上方千的调侃。不过这次回上海,方千也不调侃了,她在宋麒面前时连自己的家事都会回避。
于曼颐会在一些时刻感受到自己和宋麒有一些相似之处,他们在彼此身上印证着某种无法言说的共性。她很了解自己,但她哪怕到了今天,也对宋麒所知甚少,所以她无法用语言将这共性挑明。
这是她在上海所经历的第一个完整的夏天,她后来又在上海经历了很多次夏天,有宋麒的,或者没有宋麒的。
天气又热了一点之后,于曼颐这一批美术部练习生的报到日也到了。宋麒前一日又来找她吃饭,答应第二天一早陪她去商务印书馆的总社——人到新环境的第一天和最后一天,都会期待身旁有人陪同。
他们的新人生都徐徐展开,于曼颐那晚在床上翻滚不止,彻夜未眠。她的行李已经收好了,明日和平姨告别,她便能搬进商务印书馆的宿舍了。
而另一边,宋麒拎着平姨硬塞给他的一条鱼,在夜色里慢慢走回公寓。他有点头疼,他又不会处理鱼,或许送给齐叔呢?
他拎着这条让他无从下手的鱼,慢慢晃回了家。齐叔又不在门前了,他尽忠职守了一整个夏天,难得不在门前,取而代之的是两个陌生的男人。
宋麒顿住了脚步。
鱼嘴被钩子扎穿了,目眦欲裂。宋麒微微叹了口气,看向那两个在见到他后便直起身的男人,语气寒冷而漠然。
“一本英国经理拿入境的无线电普及,”他打量了片刻对方死鱼一般没有温度的脸,继续说,“你们不敢动外国人,就来来回回地找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