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再响◎
这还是于曼颐头一次夜里来镇上,放在以前,她怎么也不会想到,她会大半夜的,和她三妈一道,去医院。
每一个词之间听起来都不该有联系。
说是医院,也不过是个诊所的规模,也就前些年才开到镇上,里面工作的人穿衣打扮和药房医馆里的先生都不同。
于曼颐看见几个穿了白色衣服的女孩子进到了病房里,她们被称为护士。她盯着她们的背影看了看,心想,若是早点知道女人能做护士,学护士也无不可。
那盏灯被三妈砸得爆裂开,碎片飞了满屋子,也把她的手和脸刮得鲜血淋漓。于老爷气急,让她和娘家人,包括自己的老公,全都滚出去。
滚到一半他又叫于曼颐跟上,可见于家实在是没人了。他让马车带他们去镇上的诊所把伤治好,别传出去是他们于家打人,他们于家的名声多少还是要比游家强一些的。
诊所里有一股淡淡的酒精味,护士们推着架子走来走去,光也很暗淡。于曼颐坐在病房外面的椅子上,用右手的拇指去蹭左手的指节,尽量不去听病房里的争吵,尽管那些争吵一句不落的进她耳朵。
“你们都是蝗虫,是杀千刀的臭虫!”咒骂声里夹一会儿哭,又继续,“我没受过沈家一丁点好处,都是我在给沈家好处!你们别再来和我套近乎,我血已经干了,我的血已经干了!”
“请不要动,”护士的声音,“镊子夹不住碎片了。”
“映梅,孩子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也拦不住啊,”她的哥嫂语气也很委屈,“你自己没有孩子,不懂这种护着孩子的难处……”
“我没孩子不赖我!赖他!”三妈被捅了一下似的大叫,于曼颐听到了三叔的叹气和嘟囔。
“谁没有难处?你们都有难处,为什么没人想我的难处?从来没人可怜我,可我才是最可怜的!”
“曼颐才是最可怜,”可能是被她刺激了,三叔竟然说人话了,“由着你一手安排婚事,现在好了,年龄也大了,又被你娘家退了婚。十八岁……十八岁还怎么说亲?人家都是十三四就定好的婚事,哪还有好人家空着位置等她?”
于曼颐到这时候才意识到,这场闹剧原来是和自己有关系的。若是这事发生在一年前,她一定会哭天抢地,觉得天塌了。
然而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不知道,她平静得像是城外无风无浪时的运河。
若当真说她的情绪有几分波动,那也是因为眼下忽然聚过来的几个小护士,而不是表哥退婚这事本身。或许是因为她所坐的位置并不正对着三妈的病房,她们把她当成了别的病人的陪同。
她们站在病房门外配药,在小推车旁围城一圈,于曼颐听见她们压着嗓门说:
“来前太乱,这到底是游家还是于家?”
“于家,是于家,”有人肯定道,“刚才换药的妹妹和我说了,是于家那位三少奶奶,把自己过继的女儿说给了自己娘家。于老爷因此资助她那位远方侄子出国读书,可他竟然退婚了。”
“退婚了?”
“是了,于老爷可是咱们这儿出了名的抠门。那男的花了人家的钱留洋,又不回来娶于家小姐,于老爷一定会迁怒三少奶奶,她以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会迁怒于小姐么?”
“于小姐又没做错什么。”
“他们就是这样有毛病。游小姐被退了两次婚,哪次是自己做错了?他们就要迁怒游小姐,谁知道于家人会不会也这样。”
“即便自家不迁怒,女人被退了婚,还能活啊?后半辈子都毁掉了,只要没过门,人人都戳你脊梁骨。纵然嫁出去,夫家也会觉得吃了亏,变着法的拿这事作践你。”
于曼颐手上一使力,低下头,发现自己的指甲嵌在肉里,把关节抓破了,见了血。
那几个小护士哀叹一阵,继续说:
“这些年好多被退婚的,都是这些留洋的学生退的。纵然没留洋,去北平上海读些什么劳什子书,回来就高贵起来了。拿着一纸文凭,满口先进思想,说以前的亲事是包办婚姻,做不得数……”
“我们在医院里见些世面,还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屁话,”一个年长的冷笑,“倒是可怜那些被退婚的姑娘,做错什么了?踏踏实实等着定亲的丈夫回来娶她,尽孝父母,伺候公婆,什么都没做,就成了封建产物……”
“姐姐,那那些被退婚的‘封建产物’,”开口的女孩子问,“她们被退婚了,去做什么了?”
“要是娘家没权势的话,被退婚了就很难嫁出去了,嫁也嫁不到什么好人家,”年长的道,“你看游小姐,那不就是一次不如一次?”
“别总提游小姐了,”一个人提醒,“总有人说游家闹鬼,你老提她,我心里慌……”
看来大家都很害怕封建产物,这番谈话因为游小姐的出现迅速结束。于曼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把配好的药送进病房,垂下眼,看见指节上被自己弄破的伤口迅速结痂,结出一条细细的红痕。
三妈仍在哭喊,像是要把自己大半辈子的委屈全都哭出来。于曼颐觉得自己的太阳穴随着她的尖叫在不受控制地跳动,她感到很深的头痛。
一些恐惧后知后觉地席卷而来。表哥自己恐怕都没想到,他一封出于彰显先进与捍卫自由的信件,让他故乡的两个女人的天,接连有了塌陷的迹象。
…
于曼颐对天塌下来的担忧延续了几日,于沈氏的伤势也在诊所耽搁了几日。她这几日对娘家人非打即骂,东西扔得房间里全都是,整个诊所都听闻了她的冤屈,于老爷最在乎的名声也被糟蹋得一点不剩。
闹到了第五天,去送换洗衣服的下人把三妈的话从诊所带回来:
叫于曼颐去她房里,把那些给表哥买了还没用得上的布料都去店里退了。她的嫁妆今后只留给自己,谁也别想再动她半分。
二妈和二叔向来独善其身,对三房的这场闹剧也只是旁观,并不参与。三叔看起来很头痛,也很丢人,好几日躲着不回家,只怕于老爷找他的麻烦。一时之间,于曼颐竟然成了这个家里最顶用的人了。
她叹了口气,只能去三妈房里把那些东西收起来,坐着家里的马车去布店退货。
她觉得这事很尴尬,布店的老板娘好像也没比她好到哪去。短短五天,十里八乡恐怕都听闻了于曼颐被她表哥退婚的事,看她的眼神全带上怜悯。
老板娘把退回来的货一件件整理好,大概是感觉自己死了老公和于曼颐被退婚这两件事有一些共性,她对她的态度还比之前亲近一点,也不把她当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退了也好,”她语气带了一点公平公正,“这种留洋的学生,心思是藏不住的。提前就退了,总比嫁过去再和离要好。离了婚,那就更找不着人家了,到时候再拖个孩子……啧啧啧。你放心,你娘家有钱,再说一个,也不会太差的。”
于曼颐抬头看看老板娘,她正抱着胳膊倚在柜台上嗑瓜子,操心的样子比她三叔看起来还多几分真情。她之前也只和游小姐谈过心事,她发现和不同年龄段的女人谈心的感觉也很不同。
例如这位死过老公的布店老板娘,就和正值芳龄的小姐们有很大差别。她嘬了下嘴,把瓜子皮“噗”一口吐到柜台后面,用脚尖把皮和灰尘聚拢。
“可我听护士们说,”于曼颐低着头说,“被退过婚以后再说,就一个不如一个了。我表哥虽说也没有多好……”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和表哥为数不多的接触。
“起码长得还好。他们要是再说一个,我见都没见过,我……”
“没见过才是正常的,”老板娘又抓了一把花生米,搓了几下,搓掉了红皮,攒出一把一道往嘴里扔,然后口齿不清道,“我们嫁人前都没见过,高矮胖瘦一并不知。不过家里几口人、几亩地,爹娘倒是很在意。”
“都不知道高矮胖瘦,”于曼颐拧着裙子不甘心,“怎么嫁啊?嫁过去不喜欢,怎么处啊?”
“硬着头皮处呗,”老板娘说,“反正到时候一关灯,那个玩意行就行,你也看不……”
于曼颐茫然地抬头看向她,老板娘迅速“呸”掉口中的红皮,双唇紧闭。两个女人对视了一会儿,老板娘道:“你三妈连这都不和你说?”
“说什么?”
“没什么,”她迅速改口,“于小姐,你别忧心了。人这辈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能找出活法,你看我,是不是?”
于曼颐点点头,从桌子上把她退回来的钱放进衣服,便打算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回头问:“那个玩意是……”
“走!走!”老板娘骤然动手轰她,“半大姑娘不懂人事,走!”
不懂人事的半大姑娘于曼颐只能坐着马车从布店回于家,思考了一路那个玩意是什么玩意,想到最后也一无所获。且直觉告诉她,虽然老板娘质问她三妈没和她说,但她最好不要向三妈咨询这个东西。
不过老板娘有一句话倒是很启发于曼颐:人这辈子,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虽然被退婚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很伤害到于曼颐,但如果因为嫁不成表哥,于家就随便把她说给别人,那她就要开始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了。
不说别的,就说那张毕业文凭。她起初是想,表哥作为一个受过洋派教育的人,应当不会对她学画、甚至工作有太多抵触。况且他这样的留洋学生,很难屈居小地方,不一定哪天就会动了去北平上海的心思——
但如果是另外一个没受过教育的男人来做她的丈夫,命运就变得十分难以预测。以于曼颐对附近几位乡绅情况的了解,于老爷心思一动,把她说给游家那几位小少爷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真是……苦恼,十分苦恼。
于家这几日可谓是人丁零落。二叔一家为了避开这场闹剧去寺里找他已经出家的大哥了,三妈在诊所,三叔则不知下落,据下人传闻是去了烟花柳巷逃避现实。
一时间,偌大的宅子里只有于曼颐和于老爷进进出出。与之一同的,则是宅子外愈演愈烈的传闻——
人人都说,于家的乘龙快婿在国外找了个金发碧眼的女朋友,谈起了自由恋爱,看不上他于家的二小姐了,连带着也看不上于家了。
然而于家在当地也是好几代的地主了,那女婿即便留过洋,总归也只是个学生,怎么会傲得看不上于家呢?那事情就有的说了,看来这于家实际上并没有表面上的光鲜,无法单凭家业叫女婿舍弃国外教职。再加上当地商会也有传言,于老爷近来出手不比前些年阔绰,应当是去年几次生意场上失策,如今捏在手里的,只剩下那些田地了。
风言风语传遍了大街小巷,再加上于曼颐被退婚这件板上钉钉的真事掺杂其中,就更加难辨别真假。
于家的下人们不敢谈论这件事,于是静悄悄的大院里,就只有于曼颐下楼时木楼梯踩出的“吱呀”声,一天响过一天,仿佛这房子也一天脆弱过一天。
于曼颐到后来都没想明白,为什么人面对不同的事,会产生截然不同的应对。例如当她意识到于家账簿上的亏空时,她的第一反应是问一问于老爷,自己所学的这点技艺能否派上用场,给于家减轻哪怕一丁点的负担。正如她那日在上海所想:她是于家养大的女儿,于家供她吃穿用度十八年,她对他们终归没有积攒下太过深沉的恨意。
然而她的想法竟是如此的空中楼阁,游小姐死前看清的,才是事情的真相——
这个世界上许多事,是商量不来的,只有彻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来的。
她在坟前的时候说她能懂,那只是她以为自己懂。
当她看到流连勾栏多日的三叔,带着那个替北方财主说亲的媒婆走进于家大门的时候,她才算是真真正正的明白——
这道迎亲的唢呐被游小姐用命吹成了送葬,眼下,终于在大势已去的于家,又找到气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