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声◎
【绍兴,冬】
游家院子里已经忙了一天了,明天还得再忙一天。能沾手的下人就这么几个,收到最后,一个挽了辫子的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愤愤道:
“这都是说的第三个了,还是嫁过去做小老婆,是什么很体面的婚事吗?要费这些力气。”
“嘘,嘘,”另一个赶忙掩住她嘴,“当然不体面,若是体面,还犯得上夜里走?游家这些年就出这么一个往北边嫁的……过了长江,还得过黄河。”
在座的连城外的运河都没出过,更别提更远的地理划分。她们又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先开口那个继续评价:
“她当然要嫁得远一些,近的都晓得她被退过两次货。不嫁远了,谁会要她?只是害了我们,要收拾这些厚重衣服。嫁妆明明这么少,看起来却比别的小姐多。”
“好奇怪,”另一个一直沉默的圆脸抬起头,一边叠衣服一边问,“都说新政府不鼓励纳妾,也不鼓励娶小老婆,怎么我们家的少爷娶了两个,北方这户还娶四个……这新政到底算不算数呢?”
“不要讨论宅子外面的事。”那个捂嘴的年长的把她叫停,“聊聊婚事就得了。”
高墙隔了日月,院子里落了一地雪白。这是绍兴这些年来头一次下雪。接亲的人按道理明日该到,不过这样大的雪,就说不准了。
游小姐的父母因此有些焦急——毕竟,这场往北的说亲,已经是游小姐的第三次婚事了。若是这次再出纰漏,等过了年,游小姐就要二十九了。
“爸,妈,”游筱青坐在堂底下,神色淡淡的,“倒也不用这样,像急着把我甩出去似的。离头一次说亲都迟了十年了,还怕迟这一两天的么?”
人要嫁出去,她说话反倒没有以前唯唯诺诺。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心中不是完全没有困惑。
这门亲事,是他们走投无路之下,一个北方来的媒人帮说的。那人年龄很大,也不是头亲,但给的彩礼多,礼数也周到。
须知游家的长辈已经因为游小姐的婚事被戳了许多年脊梁骨,如今有一个大户人家,愿意明媒正娶他们被退过两次婚的女儿,派人来把游筱青风风光光接走,这举动可以称得上一雪前耻,菩萨显灵。
至于嫁出去以后的事,那就是北边的事了。过了长江又过黄河,乡里人从不关心运河外发生了什么。乡里人不关心的事,游家也不会太关心。
但让游家长辈愤怒的是,游筱青竟然如此不知好歹,几次推辞媒人的说辞。她一个被退过两次婚的老姑娘,竟然嫌弃起人家了。
她先说那人年龄大,她妈便说年龄大懂疼人。她自己想了两宿,又说这婚事蹊跷——
那人既然不在乎游小姐被退过两次婚,又不在乎她脸上的胎记,那他看起来对姨太太的要求并不高。他那么有钱,为何本地没姑娘嫁他,反倒要跨过了长江黄河,来这样远的绍兴说亲呢?
游筱青那几日又哭又闹,但没有一个人听她说话,反倒是游老爷一次吃饭的时候嫌她吵,把她关去那个逃跑的姨太太被关过的阁楼里。
“关她几宿就好了,我看就是三房不会教!”游老爷说。
果然,游小姐第一日还在阁楼里喊,第二日便安静了。第五天她被带出来,整个人变得安安静静,游家再安排什么,她都听任了。她以前虽说怯懦,但在父母面前还是有一些女儿样子的。然而这一次从阁楼出来,她也不与父母说话了。
下人们说,她要么不开口,要开口,就是在冷笑。
她从说亲的媒人离开,冷笑到定亲的第一笔彩礼送到。裁缝给她量体做嫁衣,她冷笑。她妈去她房里嘱咐过门以后的规矩,她冷笑。下人们背着她说长短,一回头,就看见游筱青一言不发地站在身后,不说话,冷笑。
“赶紧把她嫁走吧,”游家所有人私下都传,“嫁出去了,就安生了。”
她唯一不冷笑的时候,就是看着那副据说是扫盲课上于家小姐给她画的画像时。那画像洗清嫌疑后便被允许挂在她闺房的墙上,游老爷听说后,还做出很慈悲的样子,吩咐道:“那就叫她当成嫁妆,一道带去北方吧。”
她明日就要走了,这幅画也一早被下人们拿走,和其他嫁妆一起放进箱子里了。游小姐的房间现在空空的,只剩下一张床,一把椅子,和挂在墙上的一身新嫁衣了。
外面下了雪,房子里也没什么人气。游小姐终日冷笑,哪怕她明日就要离开,也没有人愿意接近她,包括她的父母。
在堂底下说完那句叫人很不舒服的话,她最后在游家冲所有人冷笑了一轮,笑得大家汗毛倒竖。
只有那个圆脸的小下人还有一点好心,她跟着游小姐到了闺房门前,和她说:“小姐,你的厚衣服,我们都给你放在箱子里了,你要是明天冷,就叫他们给你放一件去马车上。我没去过黄河北边,她们说,很冷的。”
游小姐回过头,出乎意料,她没有冲她冷笑。她只是伸手摸了摸她鬓角的头发,和她说:“是么?不会比游家更冷了。”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游小姐,想她或许是说自己屋子里的炉子被拿走的事。她说:“小姐,不然我去叫他们把炉子搬回来。是他们太着急了。”
“不用了,”游筱青说,“我用不上了,谢谢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其他下人口中的阴冷,甚至是很亲切的。她看了小圆脸一会儿,问:“你见过于家那位二小姐么?”
“没见过。”小圆脸诚实地说。
“你见到她就会认出来,她与我们长得都不同,你一眼就能分辨出来那种不同,”游小姐说,“你要是以后见着她,麻烦帮我转告她一声。”
“你告诉她,这世上好多事,原来是商量不来的……只有彻底打碎的,和重新塑起来的。”
“小姐,我听不懂。”
“你不用懂,我也是刚想明白的。我这一辈子好愚笨,就想明白这一件事。想明白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游筱青说完了,就回了自己屋子,又把门关上了。那小圆脸下人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房间里枯坐的人影,摸了摸方才被游小姐摸过的鬓角,便转身走了。
那天下了好大的雪,雪落了厚厚一层,又压断了枯枝。小圆脸在落雪声里睡得十分香甜,且她因为就睡在厨房的炉灶边,没受着一点冷。
然而她第二天又醒得特别早,早到天都还没亮。她是被另一个下人的尖叫声吵醒的,那声音如此尖悚,连厚重的积雪都吸收不了,只能响彻整座游家大院。
“游小姐哎——”
那道声音尾调细长,像是鬼在雪夜里哭唱。
“吊死了啊——”
这话顺着游家的门缝飘出去,沿着窄窄的河道散开,附上落了一夜的白雪,流传了一整个绍兴的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