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大上海◎
城里人的暴躁与乡下不同。乡下人说话也会很大声,但那更像是语言无法表达思想的焦急。但城里人大声说话的时候,就如同一台散着机油味的机器突然在运转时突然爆裂了。
于曼颐站在队中,嗅见了机器爆炸的刺鼻气息。
她看见那人从窗口后站起身,将窗户往上推到最大,而后探出了大半个身子。他把那名妇女的报名表扔回去,说:“报纸上写的清清楚楚,女学生报名,得丈夫或兄长陪同。你一个人来,又叫我通融,我到底怎么给你通融呢?”
“学校最近很忙,不要给我们增加工作负担了!”
他态度又急又凶,将那本就没什么底气的女人呵斥到了一边,又将目光转向队伍后面,敏锐地看到了于曼颐。她与前后来报名的男学生都有些距离,身边明显也是没有丈夫或兄长的陪同。
她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被点名,然而下一秒,那人的手就举起来了。
“还有你!”他用手指指着她,“你也是一个人么?一个人就不要排队了,浪费什么时间?既浪费你的,也浪费我们的!”
他们之间颇有一点距离,于曼颐迫不得已,只能提高声音说:“我有人陪同的,是我哥哥,但是我哥哥……”
“——我哥哥去拿报名的照……”
“——那就等你哥来了再说!”
两道声音一起响,对方的比于曼颐大好多。队伍又往前动了一格,于曼颐前后都拿到了报名要填写的表格,唯独把她空过去了。填过表格的人另排了一条缴费的队伍,而她既没表格,又没照片,也没有陪同的兄长。
她排不进队伍,只能找一片阴凉等着宋麒过来。刚坐下一会儿,昨日那个给她发传单的小姑娘就又鬼鬼祟祟地过来了。
她这次没给她发传单,开口就问:“姐姐,你还是非要上他家的函授课么?人家都不让你排队呢。”
于曼颐谨记宋麒对她“易于受骗”的评价,看了一眼这个比自己机灵不少的小鬼,坚定道:“是要上他家的。”
对方看了一眼门外“陆越亭”三个大字,回过头,很是不服气:“到底比我老师好在哪里?凭什么他就从不发愁生源?”
她是看着于曼颐说的,样子倒真像是在提问。于曼颐迟疑片刻,觉得自己有问不答不大礼貌,便对她将宋麒昨日的话复述:“或许是因为大家来学画,都是想学个安身立命的法子,然后找工作。人找工作,就要看学校出身,陆校长的名气,总归是……”
“我们姜校长在欧洲也是很有名气的!”那小鬼不听便罢了,听到这样的说辞,立刻火冒三丈,“只是刚回上海,名气还没打响罢了!你们看不上我们,我们还看不上你们呢,哼!”
她这下完全不要把于曼颐拉过去了,狠跺一下脚,转身就往与陆越亭画室相反的方向狂奔,一边跑一边怒气冲冲地喊“有什么了不起”。
于曼颐觉得自己方才虽说是说了实话,但实话未必礼貌,也就触怒了这孩子。她后悔地揪了揪手指,看见报名的队伍渐渐缩短,心中先着急宋麒怎么还不回来,又延伸到这传奇还是得眼见为实——
小邮差口中的上海滩红木铺路,然而从昨日到今天,呈现在于曼颐眼前的,却只是一条平平无奇的马路,一个斤斤计较的房东,一个暴躁易怒的画室员工,和一个玻璃心的传单幼童。
绍兴女儿于曼颐头一次触电大上海,坐在法租界的梧桐树影底下,长长叹了口气。
…
“照片还在印刷厂?”申报馆门外,宋麒因为霍时雯同事的工作效率十分郁闷。
“是啊,今早发到各家报社,昨晚送到印刷厂。那些印刷的材料中午去取,拿回来也要一会儿呢,”民国白领霍时雯一早上忙得脚不沾地,刚有功夫出来给宋少爷答疑解惑,“你要是看不惯,就快帮我去领导那告他们一状,我早被这些同事气得没脾气了。”
“还有别的洗出来的么?”
“没有,你自己做报纸,还不知道洗印照片的速度么,”霍时雯道,“那有个访客喝咖啡的地方,你去坐坐吧,送回来我马上拿给你。”
“那我得回去和于曼颐……”
“你去了,再回来拿,再去,”霍时雯道,“在绍兴待久了,忘了上海的远近?且坐着吧。”
屋子里又有人在喊名字,霍时雯应了一声,匆匆转头离开。留下宋麒站在申报馆外面的大理石砖墙底下,也长长叹了口气。
…
对上海十分失落的于曼颐坐在梧桐树底下,一等就等到了中午。
上午报名的人已经送走了最后一个,她巴望着看了一眼远处,仍没有宋麒的影子。窗口里的两个人说了几句话,便有了将窗户下落的意思,急得于曼颐赶忙过去询问。
“我还没报呢!”她说。
“你哥呢?”
“还没过来,他——”
“一个人不能报。”那人说,这就要将窗户下落,看都不看一眼于曼颐扶着窗棂的手。她急忙把手抽回来,对方已经不由分说落锁。声音隔了玻璃窗,变得闷闷的,她只能拍着窗户追问:“那你们下午还开么?”
“今天下午学校有事,”对方在窗户里应付道,“明日一早,和你哥再来吧。”
“哎!”
“哎!!”
“不行,我明早我——”
“喂!”
……
什么破地方!
玻璃倒是结实,敲了几下都没破,里面的人倒是忙不迭消失了。于曼颐急到一半也生出恼火,看来这些员工也不是本意如此,这上海滩,真是谁来谁暴躁,谁来谁恼火。
她恼火着一回头,发现上午被她气跑那小姑娘,正挽着一个成年女人的手,站在道路另侧嘲讽地看着她。
她朝于曼颐一拉下眼皮,道:“人家不要你吧,人家不要你吧——还嫌我们没名气,哼!”
“小芝。”她身旁那女人轻斥了一声,把她的得意喝停。于曼颐的眼神顺着她抚着小芝肩膀的手往上看,最终定焦到一张别有风情的脸上。
细眉,银盘脸型,黑发在脑后抓一个纺锤似的髻,戴珍珠耳环,又穿一身黑。于曼颐几乎是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反应过来,这是那个小孩嘴里念个没完的“我校长”。
姜玉校长。
于曼颐发现自己很容易被这些女人抓住眼神,头一个是方千,而后是霍时雯。如今这位姜玉,则是……比前两人,更让她移不开眼,就仿佛是女人年纪越大,越有韵味和吸引力。
她那点被画室员工气出的暴躁,全在看见姜玉的时候没了。
她看姜玉,姜玉也在观察她,一边看,一边教育她身旁的孩童:
“叫你出去发传单,不是叫你去和人家抢生源。报什么名,报哪里的名,都是人家学生自愿,你这样讨好和贬低,只会叫人把你当做骗子,生出反感……我为什么看你这样眼熟呢?”
她前面都在对小芝说话,最后一句竟朝向了于曼颐,将她吓了一跳。她人在绍兴十七年,哪里见过姜玉这样的女人?她又怎么会面熟她?于曼颐比她更百思不得其解,然而片刻之后,姜玉自己便想明白了。
“你是那个上了《申报》的绍兴女儿?”她颇为赞赏的看向于曼颐,“我早上刚翻过的报纸,你叫于……”
“于曼颐。”
“对,是很好听的名字,”姜玉用手拢住小芝的后脑勺轻拍,叫她不许没见识地张大嘴,“果然,还是想来上海学美术,对么?”
“是,想上函授,”于曼颐已经被她的话吸引,“那张报纸已经发出去了么?在哪里看?”
“到处都能看,《申报》么,到处都在卖,”姜玉道,“你自己还没看过么?街角就有报摊。”
“哪里?”
姜玉伸出另一只手,指尖抬起,腕上一个透亮的玉镯子。于曼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看到吉安路尽头的路口,与另一道更宽阔的马路交汇。她听见姜玉说:“那边是商业街,什么都有,你走过去找找,一定能找到卖报的。老板要是看过报纸,说不定还能认出你呢。”
他们所在的报名处在吉安路深处,虽说也有些商铺,但终归显一点冷清。但尽头那条街,于曼颐远远看过去,也能看见车水马龙,听见鼎沸人声——
那在于家有如天神降临一般的小汽车,她就这么望过去一会儿,就看见三辆开过。更别提还有拉黄包车的,卖花的,卖报的,还有她见都没见过的电车,顺着轨道前行,发出“铛铛”之声。
“人……”于曼颐有点恍惚,“人好多。”
“这算什么多?”小芝开口说,不过这次语气客气些,“只是有些商铺、大楼罢了。姐姐,原来你都没看到自己上的报纸么?那你快去买一张,翻开看看呀。”
“我……”于曼颐迟疑。
她去扫盲课,是学生们带出来的。去画室,是方千介绍的。虽说上课以后开始背着于家跑来跑去,但那……毕竟是绍兴啊。
于曼颐其实对自己去做一件事,没什么太大的信心,事实上,她也没试过。即便是这次,如此大逆不道地离开于家,那本质……也是宋麒计划得周密。
即便是到了上海,连报课的地方也在告诉于曼颐,你自己是给自己做不了主的。你想来报课,没有夫婿和兄长的陪同,你连报名表都是拿不到的。
“我……等我哥回来,”于曼颐说,“那条街有些远,我哥让我站在这别瞎跑,省得他回来找不着我。”
“这算什么远呀!”小芝童言大嗓门,“我每日发传单,要跑好几条街呢!你就这么走过去,再买了报纸走回来,他找不着你就不能等一会儿么?”
“姐姐,你可是上了报纸呀!我要是上了报纸,我三更天就站在报摊等开门,邮差一送过来,老板没拆开,我先抢一张拿来看!你怎么一点都不急着看呀!”
“我想看的,我就是……”
“想看,那你自己去买呀!”
“你嗓门好大,吵得很,”姜玉忽然笑笑,似乎看出了于曼颐的顾虑,于是叫停了小芝,和于曼颐轻声细语道,“那路只是看着远,你走几步就到了。人上了报纸,怎么会不急着看呢?快去吧,那条街很热闹的。”
她说话并不给人压迫,反倒给人力量。说完了这些,姜玉就带着小芝往另一个方向走了,还和她说着一会儿要吃的东西。于曼颐看着她的背影远去,又将目光转向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心中竟当真生出几分勇气。
她闭上眼睛,听着头顶梧桐叶响,再睁开眼时还没看到宋麒回来的身影,便毅然决然地朝那条路走了过去。
越走……越热闹。
有些热闹是远处看不到的,非得走得近了,才能看见店铺敞开的门,门前排成长龙的队。于曼颐心中记着来的方向,起初还数着步子,走到后面,就越走越大了。
她听见卖花的人在喊,卖报的人也在喊。她想跟上人群里卖报的声音,然而人潮拥挤,人头逐渐密集,她在人群里蹦跳着,寻找着,却一直没找到。
她听见电车“铛铛”的声音,成群的乘客上下车门,有不少年轻人穿着宋麒和方千那种学生制服,还有人穿了衬衣西装,腋下夹着公文包,体面贵气得紧。她看到好多霍时雯一样的年轻女孩子,穿着体面的现代的裙装,头发梳着很新潮的样式,还有人烫了。还有很多阿姨,也和宋麒的房东一样,抱着买菜的小布包,在人流里穿梭着。
她觉得大家都好漂亮,不过也着实好着急。这是一个很着急的城市,所有人面色严肃地上车下车,生怕被甩下来。不像在绍兴,大家都慢悠悠的,船开了也能随时停靠在岸边等待……那慢悠悠的也很好,但这让眼前的急促变得非常新奇。
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她面前过去了,车篮里放着新买的鲜花。车铃也很急,催得于曼颐匆忙闪避。她被挤上人行道,转头看见一扇落地窗,里面坐着一个和姜玉似的成年女人,穿一条酒红色的丝绒裙子,外面披着一件流苏的外套。她在喝一种黑色的,装在瓷杯子里的液体。于曼颐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穿得这样漂亮在店里喝中药。
她又被人挤着往前走,看见了另一个玻璃橱窗,里面放着许多西洋的乐器。她去辨认铭牌,上面写着小篆的“小提琴”,放在架子上的是一个棕红色的、闪着油亮光的琴体。还有一个写着“萨克斯”的,通体铜黄,锃光闪亮。
紧随其后的橱窗则摆放了首饰和一条裙子。于曼颐被那铭牌上的价格吓到,但她还是抬头去张望那条裙子,那是一套白色的洋装长裙,在模特身上搭配了绸制的手套和一个皮包。于曼颐从没见过这样的衣服,但她是个很有审美的画家,她立刻意识到这套衣服有多好看。
她被人流裹挟着,原来上海的道路不给人自己行走的自由,她只能顺着人流去走。她走了好远,终于看到了一个摆放报刊的摊位,比她在镇上买到宋麒报纸的那份大多了——老板甚至还摆了一些花草在报刊前一并售卖!
她费力地从人群里挤过去,朝卖报的老板举起手,引起他的注意。
“你好,请给我……请给我一份《申报》!”于曼颐说道。
…
于曼颐去买《申报》,本来只是冲着看看自己的英姿。然而等宋麒终于拿上她照片回来,这报纸简直成了他们两个去陆越亭函授学堂招生办公室演戏的绝佳道具。
他们回杭州的火车就在明早,那员工叫他们明早报名的安排显然无法成行。两人进办公室时那推脱的招生员工还拦了一拦,然而等经理看清他们今早拒绝的人就是登上《申报》的于曼颐时,被训到一边站着的人就成了那员工了。
“我妹妹,”宋麒,现在是于麒了,为她讨个公道的样子倒真是痛心疾首,“正是接受了《申报》的采访后,又看到了陆老师的招生广告。我们车马劳顿,周转来上海报名,却被你们拒之门外,受尽白眼……”
“于小姐的兄长,喝茶,请喝茶,”那经理赶忙为他奉上一杯铁观音,“是我们的员工不够关注新闻,才没认出于小姐的样貌。”
宋麒喝了杯茶,缓和语气:“若是今天找不到这报名的大门,我们火车就在明日,今日怕是要抱憾离开,那就太可惜了。我妹妹这样好的天赋,就这样断送在你们手中……”
经理冷汗直冒,瞪了一眼那将于曼颐赶走的员工,继续说:“不急,我这就为于小姐办理入学的手续。”
于曼颐坐在宋麒身旁,样子也算乖巧,这时候却抽了下鼻子,道:“哥,我看要不算了。人家陆老师或许根本不想收我,看不上我这乡下来的学生。有一个姜校长的函授学堂,也给我发了传单……”
“不可不可,”经理急忙阻拦,“那姜玉一个新开了没多久的学堂,连两届的毕业生都没有,老师的教学水平自然不能和我们陆老师相提并论。没必要,于小姐,没必要。”
“倒也不是非去姜校长那里不可,”宋麒看于曼颐递过话茬,立刻接下,“我只是失望,陆校长这样有名的函授学校,以男女学生均可入学的名号在沪上打响名头,本是如此先进和进步。然而……”
“然而我哥来了,你们就这样鞍前马后。我一个人的时候,你们就对我不屑一顾……啊,或许我该和采访我的霍姐姐说一声这事,那这趟上海,也不算白来……”
于曼颐一脸凄婉,做出悲伤姿态,仿佛已经认定了陆校长不想要她。三个人说到最后,那经理感觉于曼颐当真是要去《申报》和那采访她的霍记者说一说自己的委屈,急中生智,一拍大腿,道:
“于家兄妹,这事就当我视察,你们这期的学费,减半之后再减半,只收你九元大洋,行不行?可千万不要闹到记者那里去啊!”
“九元大洋”四个字一出,于曼颐泫然欲泣的脸上,眼角泪光霎时就止住了。然而她顿了顿,还是伸手轻轻一拭,道:“我这样拿一份报纸被特殊对待,也算不得什么高尚。我前面还有个阿姨,她……”
“还有谁?这又是哪个?”经理忍无可忍,转向上午负责招生的那员工呵道。
“是个,是一个……”那员工想起早上自己对人呼来喝去的样子,一时结舌。
“再联系一趟,一并招进来!”经理挥手,又转向于曼颐,诚恳道,“于小姐,并不是特殊对待你,我们陆老师的函授学堂,就是男女都招,就是男女都招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