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大上海(一)

◎宋麒!你个大骗子!◎

南星桥的火车晨发夕至,到上海时已是傍晚。这座城市一来就给了于曼颐下马威——

从火车站到法租界的吉安路几欲一小时,两人赶到时,向街的报名窗口已经关得严严实实。一张通告贴在窗外,用钢笔写了小字:

今日报名已结束,有意者请明日8时前来。

“关门了。”于曼颐说,说完了又回头,终于好好看了一眼小邮差口中那个红木铺路的上海滩。

然而吉安路也只是法租界里一条小路,没有红木,也没有江滩,唯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道路两侧遮天蔽日的梧桐。商铺不多,沿街仍是一条条的里弄,剃头裁衣服的摊位沿弄而设,各个里弄自成一派。

终归和绍兴的民居差了许多,于曼颐观察片刻,问宋麒:“你也住在这样的地方么?”

宋麒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说:“差不多吧。”

他们从租界外的上海南站一路过来,沿途所见实在算不得精致。于曼颐感到一丝失望,果然还是宋麒所说较为符合实际,至于小邮差的那些渲染,大抵也是从吹牛的人那道听途说来的。

不过虽说窗户紧锁,窗框上新贴的一张报名须知又提供了比报上更多的消息,例如报名者需要携一张照片前来,填写报名表后一同递交。于曼颐并没有带照片,眼下去照相馆拍一张也来不及了。两个人商量了几句,决定明天一早先把于曼颐送过来,再由宋麒拐去报社,和霍记者要一张她洗好的单人照。

说到这儿,她那份扫盲班的报道,这几天也该刊出来了。

头一晚报名不成,于曼颐一下显得有些无所事事,站在街头东张西望,仍然试图找出些这座城市的传奇色彩。宋麒看她一眼,说:“今日太累了,还是先休息。不然明天报过名,我带你去中山东路看一看。”

“中正东路有什么?”

“在黄浦江边,沿路有银行,电报局,保险公司,洋行……”

“听起来都和钱有关。”

“的确,孟老师说他留学回来,在海面远远看着上海,整座城市就像是漂在钱海上的一艘船。”

好有画面感的描述,于曼颐遗憾自己是坐火车而非客船前来,没看到孟老师所描绘的这幅景象。两个人站在紧闭的窗前说话,于曼颐余光一瞥,发现宋麒身后伸了个鬼鬼祟祟的脑袋出来。

她被吓了一大跳。

宋麒侧过头,也看见了这个只到他腰的小女孩。一大一小对视几秒,那小姑娘一眨眼,从身后掏出一叠传单,问道:“姐姐,你们是来报名画室的么?”

“是,不过来迟了。”于曼颐说。

“好巧,”那女孩说,“来迟了,反倒遇上我了。姐姐,他家图画教得很一般,你不如看看我老师的学堂,比他陆越亭可高明多了!”

陆越亭便是越亭图画函授学堂校长的名字,这校长在沪上美术界也算个人物,小姑娘大言不惭,将他的画批得一文不值。于曼颐莞尔接过传单,轻念出声:“姜玉函授……”

“姐姐,你是不晓得的!”那小姑娘添油加醋,“这陆越亭办画室只为赚钱,说是半年完课,总要多拖学生一期再发毕业证,也叫学生多交一期的学费!而我们姜玉画室则不同!咦,这哥哥衣服上绣了隔壁大学的名字。哥哥,你听过陆越亭的事迹么?”

“我不学美术,”宋麒说,“也没听过这些事。”

不怪宋麒态度冷漠,实在是这小鬼说话语气太像街头骗子,长得又鬼灵精。他将于曼颐手中传单拿过,折起来往衣服里一揣,便拉着她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传单上有地址!”那小鬼在他们身后不死心地喊道,“姐姐,你要是感兴趣,明日来看看呀!”

宋麒带着于曼颐往前走,传单塞在衣服兜里,她拿了一下,也没拿回来。

“明天送你来报名,你少理这些街头骗子。你长得太面善,人家最好找你。”

“说不定是看见你才来送的。”

“不会,今日之前,我从未收到过传单,我看起来太难骗。”

“她也未必是骗子……”

“未必是骗子,也未必是什么好画室,”宋麒说,“你日后若真要找工作,人家总得看学校出身。我这样的外行都听过陆越亭,这位姜玉校长……”

他顿住脚步,又像是唤醒了什么记忆,然而最后还是摇摇头,重新迈开步子:“当真没听过。”

宋麒火车上便和于曼颐商量了住处的事,她先是义正言辞要住旅馆,又在得知价格后立刻改口住宋麒家里也行。自行车上的那一搂腰已然融化掉她身上本就不剩太多的戒律——三妈曾经看见表哥与她说话都会破口大骂,若是知道她如今没什么心理负担地住进一个男人家里,恐怕会气得晕厥过去。

不过她眼下正因为疫病爆发的隐患被于家人关在卧室里,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宋麒的住处也是法租界的一条里弄,样子比方才见过的几条新些,门外照例聚集了一路的生意贩子。弄堂里街头巷尾的八卦传得夸张,宋麒特意带于曼颐吃了饭才回去,又趁着人烟稀少快快地穿行而过,终于抵达最靠里一间红色小楼的二层。

他和于曼颐说过,他们租了二楼的里外两间,里间睡觉,外间偶尔会有报社的人来赶工,就当成客厅。因为出入人多,房东太太时常嚷嚷着要给他涨价,不过每次都被学生们的花言巧语哄过去,到现在也还没真正涨起来。

“步子小声,”他上楼时和于曼颐比手势,“她听见有人来借宿,明早又要过问。”

蹑手蹑脚是她最擅长的,她连踩在于家那些摇摇欲坠的楼梯上,都能不叫木头出声。两个人鬼鬼祟祟打开客厅大门,宋麒护着于曼颐从自己身前过去,确认一番门外无人后,终于关上了门。

他也不想如此谨慎,只是房东太太若是知道他带了女孩回来,明天,整条里弄都会得知他要结婚办喜酒了。

他不在家时,他同学或许也来过几次,客厅里散落不少草稿和样刊,还有没发出去的废稿。于曼颐背着手等他收拾屋子,见他弯着腰一件件的捡,捡到后来也烦了,只收拾出了一片睡觉的空地,然后便将手中的文件都堆到工作桌上。

“够了,够我睡了。”于曼颐立刻说。

然而宋麒奇怪看她一眼,又拿出一把钥匙,将里间的锁头拧开了——卧室和客厅相比,自然是很狭窄,单人床紧靠着窗户,床下面放了几摞书。没有衣柜,只有一个支在床边的衣架,上面挂着宋麒的衣服。

于曼颐看了一眼,发现他衣架外面的衣服,都只能称得上干净而不是新,但最里面有一身成套的西装,外面又挂一件黑色大衣,熨得倒是很平整。但那身衣服就那么被所有衣服挤在最里处,像是很久没都没拿出来穿过了。

“去床上睡吧。”宋麒说,想了想,又从衣架上找出一件洗过的夏季外套,丢盖到单人床的被子上。

只是件外套,但给于曼颐穿,就够当睡袍了。

于曼颐右手拧着左手手指,感觉自己来宋麒家过夜这个决定,还是有点草率了。这和在渔船上两人睡在船舱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要面对的细节也太多了。

“用水和……都在一楼,”宋麒说着说着,也感到一丝尴尬,只能加快语速道,“你要去的话,就把我叫醒,我带你下去。”

“那有油灯照明么?”于曼颐问。

“用电灯。”宋麒说。

她只在镇上见过通电的邮局之类建筑,思考片刻,继续问:“那用电灯,不是都看见亮了?况且,电是很贵的……”这是她猜的,“你晚上用电,你房东太太,又要怪你了。”

“应当不会吧。”宋麒迟疑。

“我三妈就怪下人用油灯不省着,”于曼颐说,“电跟油样子不一样,但人抠门起来,是一样的。”

宋麒觉得于曼颐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事十分了不起。电灯只是技术上比油灯先进一些,但人性这东西,城里乡下,海内海外,都是相通的。

“那不用电灯了,”宋麒说,“用手电筒吧。”

于曼颐:“什么叫手电桶?手放进去,就能发电的木桶吗?那房东太太或许不会嫌你浪费了,等于我们自己买了油灯。”

宋麒:……

他又觉得,于曼颐不愧在画画上天赋异禀,想象能力也是十分的了不起。而且这句“等于我们自己买了油灯”,七拐八拐的,竟然还绕回去了。

然而人毕竟不能靠想象力活着,宋麒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他们的“油灯”。两个人又对着手电筒研究了一会儿,于曼颐终于学会了如何通过按钮控制灯泡的明暗。她不停地拨动那开关,灯泡也不间断地亮起熄灭,像是她在运河上看到的一闪一闪的星星。

“不要玩了,”宋麒阻止,“你这样,灯泡会烧掉的。”

“啊,”于曼颐恍然大悟,“果然很像油灯。”

宋麒:……

他脑子现在比他客厅还乱。

学会了手电筒,于曼颐又迅速地学习了一下宋麒床头的台灯。两样都学会了,她也掌握了这间屋子的基本使用方式。

宋麒已经把门替她关上了,她把穿了两天的连衣裙换掉,又将宋麒的那件外套穿到身上。好在是衣服旧,料子已经被穿得很软。衣服穿在她身上几乎垂到膝盖,她又将衣架上的一条布取下来,当做腰带扎在腰间。

肩线垂得低,袖子也很长,都没办法了。于曼颐将最上面一颗扣子扣紧,终于有了上床的打算。

宋麒是在地窖里躲了十天也要洗衣服擦脸的人,屋子自然也比旁人干净,于曼颐躺下去也没什么心理负担。她摸索着台灯的按钮,“咔哒”一声后,房间便陷入了黑暗。

屋子里只剩下窗外的一点星光,入了夜的上海,并不比绍兴明亮。或许有些地方是明亮的,例如宋麒白天所说的黄浦江边,但居民聚集的地方也是很安静的。

于曼颐躺在宋麒的床上,终于在这一刻,产生了一丝非常微妙的思乡之情。那是人第一次与生养自己的故土分离后的身体反应。

她发现上海也没有她想得那么好,当然,绍兴也算不上很好,但绍兴也没有她跑出来前想的那么不好。就好像于家,虽然有诸多禁锢和规矩,但她也是吃了于家一口一口的饭长大,穿于家给她买的衣服,纵然她有诸多不满,但这不满也还不足以构成彻底逃离的“恨”。

她这思维飘散开就再难回来,从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到方才学会的手电筒与电灯。漂了半天,最终落定的,是白天那张惊鸿一瞥的函授传单。

姜玉。

好神奇的两个字,但看很简单,合起来就有种山中玉石的质地。于曼颐都没有好好看一眼那张传单,宋麒就塞回自己衣服了。她睁着眼睛回忆了半天,想起上面还印了两幅校长的画作——她忽然很想仔细看看这位姜校长的画作。

于曼颐在黑暗里眨眼,想起宋麒方才把一摞东西放去工作桌,塞在胸前的那张传单也一并飘落。她再度蹑手蹑脚地爬起,将立在床边的手电筒拾起来,“咔哒”一声推亮了灯泡。

她没有惊醒宋麒的打算,她也不是要下楼用水,她只是单纯地想看看那张传单。

于曼颐光着脚踩在地板上,穿着宋麒宽大的外套,从卧室无声地飘了出去。她用一块布蒙着手电筒的光,让那光尽量的黯淡朦胧,只为了找出那张和稿纸一道飘落的传单。

宋麒和她赶了一个昼夜的路,再加上先前的计划,一定是很累了,睡得也很沉。于曼颐用光照着工作台,迅速地翻阅那些手稿,寻找那张夹落其中的传单。

这个主义的文章,那个主义的文章。

这个思想的概括,那个思想的传播。

齐颂上一章的小说,齐颂这一章的小说。

齐颂的……

小说?

于曼颐翻找的手忽然停住,转而将齐颂的小说手稿拿起来,发现上面钢笔书写的字体微妙的眼熟。

她看了半天,终于意识到,那笔字……和纸片上的“风筝高飞处”一样,和纸包上的“胡椒”与“哑糖”也一样。

宋麒……齐颂!

齐颂!

两地奔波,船换火车。宋麒好不容易在熟悉的客厅躺下,睡得可谓十分安然,除了梦里出现了于曼颐拿一盏油灯,又“啪”的一下做法,将那油灯变成手电筒。

他在睡梦里觉得困惑,又觉得身体被剧烈地晃动。宋麒迷糊间当自己还在渔船上,是运河上起了风浪,才把他晃成这个样子。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刚准备询问船舱外的卢相沧发生了什么,眼前就爆开一团白光。

宋麒眯起眼,又用手挡着,从指缝里往外看。只见一片黑暗中,于曼颐手里握着手电筒,有如审问犯人一样照着他的脸。

他曼颐姐穿一件酷似长款风衣的外套,腰带扎出腰身,一手将他犯罪证据递到眼前,一手拿着手电筒,质问道:“宋麒!你个大骗子!”

作者有话说:

玩脱了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