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有情◎
于曼颐要和宋麒拍照,霍时雯并没有显现出意外的感情。她只是打量方才选定的背景,而后说:“可以,我先给你拍一张单人照。对了,那张画像在么?我想让它一道出镜。”
“在我房间里。”宋麒说。
霍时雯点点头,示意宋麒去将画像拿过来,而后便安排起于曼颐拍照的姿势。她将相机挂在手腕上,帮于曼颐整理她的头发。
她将于曼颐的长发别到耳后时离她很近,于曼颐睁大眼睛观察着她。金丝眼镜框架极细,镜片后面是一双很冷静的眼睛。不同于方千极短的头发,霍时雯头发细而浓密,也规整地别在耳后,直垂到腰间。
于曼颐头一次见着女人头发这样长而不扎成髻,寻常人这样很容易像是披头散发,但霍时雯完全不适用于这个词,她每一根头发丝都在自己的控制之下。
“姐姐,”于曼颐在她帮她整理头发时询问,“你是上海来的记者吗?”
“是呀。”霍时雯说。
“你是什么报纸呀?”她继续问,“是不是比宋麒的报纸大很多?”
“是《申报》,”霍时雯说,“大一些吧,他那份也做得很好。”
头发理好了,她退了两步,开始调试相机。于曼颐先前只去过一次镇上的照相馆,见过一台很古老的相机,按下快门时发出巨大的“咔嚓”声,白光刺眼得像是发生了爆炸。
霍时雯这台很小,也不需要架三脚架,很适合她这样的身量随身带着。
“你是不是既要写文章,也要拍照呀?”于曼颐又问。她对霍时雯充满了好奇。
“我是摄影记者转行,”霍时雯说,朝她笑笑,“我先前在照相馆工作。”
于曼颐很惊讶。
“女人可以在照相馆吗?照相馆里也有女人工作吗?”
“可以,但你要拍得比男人好很多才行。”霍时雯说。
“你好厉害,”于曼颐由衷道,“那你一定能赚好多钱,完全够自己安身立命了。”
霍时雯冷静如斯,也不禁有些好笑。她说:“赚得不多,只够租公寓和吃饭,上海太贵了。”
“那就很多了,”于曼颐说,“于家没有一个女人赚钱,我只见过胭脂店和布坊的老板娘出门赚钱。我们这儿的邮局、银行,还有你说的照相馆,都不要女人。”
“上海的邮局、银行、照相馆,都要女人,”霍时雯说,“报社也要女人。如果他们也不要女人,我也不必背井离乡地跑去上海了,什么都那样贵。”
她看起来很体面,但两次说贵,于是于曼颐相信,上海是真的很贵。连霍时雯这样的女人也只能赚够租房吃饭的钱,她去了,恐怕只能露宿街头了。
她替于曼颐找了一处台阶,旁边摆设了太湖石,石上又探过来一树梢的花。于曼颐在树梢下站定,宋麒也将画拿过来了。
霍时雯展开画卷打量,笑了一句“真是很像”,便让于曼颐拿着画,在树底下摆拍了几张。于曼颐身体有些僵,她问:“姐姐,这像是要登报么?”
“要登一整版。”霍时雯说。
于曼颐更僵了。
胶卷有限,霍时雯最后剩下一张,用来给宋麒和于曼颐拍合照。
然而宋麒刚走到她身边,一直在和于老爷寒暄的贺处长像是发现了什么,忽然声音嘹亮地走了过来:“霍记者,你已经开始拍了?啊呀,你怎么都不同我说一声——来来来,我们一道和于二小姐合影一张,来日见报!”
贺处长将宣扬自己的政绩作为行为指导,照片上报自是比没上报好。他本以为霍时雯会主动提出来这事,谁知人家终归也是冲着于小姐来绍兴,对他个老男人拍照兴趣不大。
不过他在这一刻抓住了机会,不但自己走过来,连于老爷、于家的一家老小,还有一帮子学生和自己的秘书都一道招呼了过来。
太湖石旁的空间陡然狭窄,贺处长还特意将于曼颐请到他和于老爷正当中,以显示自己没有喧宾夺主,殊不知于曼颐脸色都黯了下来。
宋麒都被人挤得看不到了。于曼颐想叫宋麒回来,然而她也知道,无论按照哪一套长幼尊卑的规矩,宋麒也没理由站在于老爷和贺处长的中间。于曼颐再度对规矩这东西生出极大的厌恶。
霍时雯刚才说了,胶片只剩下最后一张,这张大合照拍了,她就再没机会了。于曼颐十二分沮丧,听见霍时雯“一——二”的计数声时也生不出半分笑意。
然而霍时雯忽然将相机放下了。
“霍记者,如何?”贺处长询问。
“构图不大好。”霍时雯说。
“这构图……”
“居中几位个子各有高低,很不整齐,”霍时雯有理有据,“拍出来未免太乱了。贺处长,你介意我搬两把椅子来吗?你和于老爷坐在前面,将这位小小姐抱着。几个扫盲班的学生和于二小姐按个子分前后两排站着,于家的几位家眷在这两排左右站开,这样就很好看了。”
霍时雯安排得颇有经验,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立刻按照她所说调换了位置。再站好的时候,于曼颐感到身后有一道比她高了许多的身影。甚至不需要回头看,她就能感觉出来,那是宋麒。
方千这下也站到了她身旁。方才被挤得四散的学生们一站到一起,气氛陡然轻松了许多。于家的人都站得四平八稳,但学生们可不顾那些规矩,方千搀住于曼颐的胳膊,将头微靠在她耳旁。另一名女学生贴近于曼颐,也牵起了她的手。牵到一半,她又回头笑骂一声:“这次别给我头上比耳朵!”
四不像同学立刻将手收回去了。
他们这样闹腾,倒显得于家的那些人死气沉沉。霍时雯冲他们微笑,而后终于将相机抬起来。
“一——二——”
“三”字喊出来的前一秒,于曼颐忽然觉得余光里有什么东西闪过,像是头顶的凌霄花掉落下来。花瓣落在她肩膀上,“啪嗒”一声。于曼颐侧过目光,想伸手去把花瓣拂开。然而就在她的手探过去的瞬间,另一只手覆上她肩膀,将那朵泛红的花朵拿走了。
她觉得自己指尖好像和宋麒的手背微微擦碰了一瞬,而后,相机“咔嚓”一声,这最后一张胶卷,已经使出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在外面,就努力地短短地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