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葬礼◎

尽管程家人大多世情冷漠, 但忽然之间少了个活生生的人,程寄还是憋得慌,像是心脏少了一块。

在医院忙到夜里十一点多, 都忘了吃晚饭, 回家的时候,管家已经准备一些容易消化的夜宵。

他明明是饿的,但没什么胃口,摇摇头就上了楼, 其他人饿得不行, 稍微吃了点填肚子。

这应该就是难受得食不下咽。

面对这样的情况,再如何宽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景致只是抱着他,好随时感知他的情绪, 意识到程寄厌恶光线得转了脸,景致又伸长手臂,把灯关了。

房间又彻底昏暗, 只有天花板隐约透着白。

景致轻柔的声音引导着他说话:“嗯, 我看见新闻了。”

程寄沉默。

但就像是指针放在慢慢转动的黑胶唱片上, 要经历漫长颗粒感的前奏,但谁都知道,过了这前奏,乐曲要奏响了。

景致慢慢等着程寄向她倾诉。

“上面是不是都在夸?”程寄轻哼一声, “其实稿件都让工作人员审核过了,他死的时候,隔壁还在闹着要上诉, 很热闹。”

“那三年, 他把我关在他身边, 不让我离开,与其说是让我接手处理大伯留下来的烂摊子,还不如说他想让人陪着他。”程寄的声音很轻很飘渺,如果不是景致明确知道自己是清醒的,不然她会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我小学的时候,我爸妈不太管我,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要忙。所以有一阵子是和我爷爷奶奶他们一起住的,那时候,我姑姑也刚离婚,我们住在一起。”

“其实我爷爷也不太管我,”程寄忽然叹了口气,“他比我爸妈还要忙。”

正处于程氏扩张奢侈品版图的巅峰期,程老爷子六十多岁,可以说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

程寄还记得那时候他最爱安静,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能随便进入他的书房。

有一回,程寄得到了破例,只不过没多久,他又被程老爷子赶了出来,因为他觉得程寄喝水的咕噜咕噜声,影响了他思考。

但他老了的时候,房间里的音乐响彻24小时,从不间断。

而且有时候会让佣人推着他去花园,好让他能够听到隔壁邻居开party。

程寄轻声笑:“是不是所有人老了之后,都不喜欢安静?”

这是他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平淡中带着伤痛,比起其他人波动不安的童年,他至少过得衣食无忧,但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反正就这么过来了,小孩糊里糊涂,大人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景致以前没有谈过恋爱,最初和程寄在一起的时候,总有点横冲直撞,好奇他的过往,他的人生经历,景致问过程寄一回,但被他避开了。

后来她才意识到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既然有直球式的恋爱,也有循序渐进,慢慢试探的恋爱。

她和程寄属于后一者。

那时候她的爱是一团火焰,在他们还没有交心前,程寄惧怕这样的烈焰。

然而他现在选择将自己过往的经历摊晒在景致眼前。

一页页,一条条地说给她听。

而对于这些内容,景致太能感同身受。她紧紧地缠抱住程寄,紧紧地。

想让他明白,自己能理解他。

人越老之后越古怪,就算是程老爷子也不能例外。

他虽然喜欢热闹,但从不抛头露面,很多需要他出席的活动都让陈临岚去了,而且也不愿家里有陌生人进来。

程寄几乎被他困在房子里。

除了必要的工作外,哪里也不能去,一旦程老爷子找不到他了,他就会生气。

可惜除了能交流工作上的内容之外,他们说不到一处去。

有时候程老爷子不死心,还会继续劝他:“要不要重新考虑和门当户对的家庭联姻,这样我就能放心地把程氏都交给你了。”

程寄听了之后很无奈,还要心平气和地哄着老人吃药。

后来程老爷子的记性越来越差,他们连工作也不能聊了。

单独照顾脾气古怪的病人非常得累,直到后来程寄顶着巨大的压力,收拾完了大伯的烂摊子,和程临岚摊牌后,才得以喘息。

其实那时候大家都默认,程老爷子快不行了。于是所有家人来到身边,开始上演父慈子孝。

程寄不愿看到荒诞的这一幕,也想要休息,就回了国。

“你那时候每天都干点什么?”景致问。

程寄没有和别人谈起过这段事情,他想了想说:“醒来就先和医生确认爷爷的状况,然后和佣人一起伺候他吃药吃饭,前期他自己可以动手,最后一年,他手抖得厉害,之后再在书房处理工作,不能出门,差不多每天都这样。”

每天重复这样的工作,想想都令人窒息,景致难以想象程寄那时候的心境,但他现在讲起来都是很平和的。

“有一回,我实在是想出门走走,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我爷爷身上的时候,我就溜了出去......”

那时候他也不知道想走去哪里,就只是想走走,然后一直走。

“......不过还是被保镖抓回去了,因为爷爷到处找我。”

程寄又轻声笑,景致心疼地吻着他,“我一点也不知道,一点消息也没有。”

“嗯,所有人都不知道。”消息都被封锁了。

“可是他留给我的房子,是他和奶奶在巴黎的第一套房子。”

那时候程老爷子还很年轻,正雄心壮志地带着新婚妻子,将公司的发展转向国际市场。

而在此之前,程氏家族一直专注于国内市场。

那套房子,小而温馨,承载着家族的希望,程寄的大伯和程寄的父亲就出生在此。

不像后来他们家资本发迹,买地皮房子就和复制粘贴一样毫无感情。

程老爷子一直没能原谅程寄做出违背他旨意的事情,为了个女人,连程氏集团都可以放弃。

但他却把这套很有人生意义的房子给了程寄。

程寄对爷爷的感情很复杂,就像爷爷对他一样。

在听完遗嘱之后,程寄倒数第二个去病房里单独见爷爷,那时候程老爷子已经讲不出话,只是试图用力握住他的手,张了张嘴,却一个音节也没有。

他那双手干瘦微凉,已经没什么体温。程寄那时候对死亡感受到恐慌与无力。

对于爷爷的离去,他的伤心多过释怀。

“景致,就当我是小心眼,以后让我走在你前面,你要好好锻炼身体,才能守在我病床。”程寄闷着声音说。

“谁要守在你病床?你都快要病死了,还要使唤我?”景致都快被他气笑了,但又笑不出来,眼眶红热,“我是造了什么孽?那时候我也很老了吧,还得给你守病床。”

“你愿不愿意?”他的脑袋蹭着景致的颈窝,又刺又痒,好像景致不答应,他就要用这个办法让她不好受。

景致侧脸靠着枕头,枕头都被她的泪流得潮呼呼。

心里更是泥浆似地不好受,说:“好好好,知道了,我愿意,你生老病死了,我都会守着你。”

在他们的这段感情中,程寄总是患得患失,没有安全感的那一个。

关于这一点,景致也是在后来慢慢悟到的。

程寄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饶了她,脑袋向外一滚,落在枕头上。

他很少像今晚这样袒露心声,说了这么久,总算是累了。

景致哄着他睡觉,摸着他的脸说:“三年的陪伴已经够多了,不要乱想了。”

程寄没有说话抓着她另一只手,慢慢睡了过去。

*

等景致再次醒来,屋内亮堂,程寄已经不见了。

那两天,程家公馆很是热闹,前来吊唁观礼的人络绎不绝,景致不怎么下楼,但仅有的一两次中也看见了姚助理。

姚助理也算是平步青云,正式升任为中华区的Greco管理人。

他对着景致遥遥相望,点头致意。

葬礼的过程,景致并不是十分了解,听程寄说程老爷子的骨灰分为两半,一半埋于巴黎,与他最爱的事业长存于此,一半送回国内,葬于程家的祖坟中。

景致跟着程寄出席了教堂的葬礼,在装有彩色玻璃的教堂下,听着神父肃穆的祷告,与爷爷做了最后的告别,之后他就要被送往火化场。

程寄那几天心情一直闷闷的,不怎么说话,但又要应付商业上的交际。

景致除了陪着他也做不了什么,为了让他少点担心,她后来就不怎么出门,只住在公馆里。

她倒也不会觉得闷,因为公馆很大,每一处公共场合都能让她探索很久,而且这些地方都有程寄从小生活的痕迹。

她在这个公馆还发现了一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是公馆里秦管家的父亲,原先是这里的老管家,一直服务于程家。

程临岚与这位老秦管家的感情十分深厚,等他年老退休之后,程临岚给他养老,让他住在了程公馆。

老秦管家比程老爷子年轻,一直管理着程家公馆,程老爷子去世,他也伤心难过了一阵,不过他倒是看得开,说自己一把年纪,也不知道再过多久,也要跟着下去了。

把程临岚他们几个吓得不轻。

老秦管家很喜欢景致,他可以说是从小看着程寄长大的,这是程寄第一次带女朋友回来,他很高兴。

那时候大家都在忙着程老爷子的后事,只有老秦管家和景致空着,老秦管家怕景致无聊,老是找景致说话聊天,还把几本关于程寄小时候的照片给她看。

从程寄只有两只手那般大,到他上初中,哭的笑的,什么模样的都有。

但更多的是他一个人安静地拿着笔,在那做作业,玩数独。

年纪还小的时候,发现有人在怕他,他有些错愕;到大一些了,程寄不太开心有人抓拍他。

但总而言之,看上去还是好乖,头发长长的,有两分女相,而且还很可口,跟个白白嫩嫩的奶香小馒头一样,刚好一口一个。

景致看得停不下来,每一张照片都仔细看过去,甚至还用手机拍下来,打算回国了也能慢慢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