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以泽是在正要化妆的时候, 一头雾水地被人带到了房间的。那些人强制又恭敬,专业得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在房间见到程寄的刹那, 他似乎什么都明白。
那是他私底下第一次和程寄一对一见面。
酒店的房间很大, 专门辟出空间用作书房, 程寄背对着温以泽站立在窗边, 颀长漠然的背影, 周身渡着光亮。
听闻他以前做事一板一眼, 极有章法, 虽身居高位,为人冷淡,但待人接物谦逊有礼,那些和他做生意的对他既爱又恨。
温以泽瞟了一眼房间, 除了他以外,角落里还有保镖,迫人的势力与孤立无援, 高下立判。
显然程寄是要拿势压人,可见那些说他如兰君子的传闻也当ʝʂց不得真。
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竟然学会了这等阿臢事。
“温先生,请坐。”姚助理说。
他一早上从北京飞来上海处理事情, 见温以泽坐下后,把一份合同推到他面前。
他没有看, 反而看向窗边的背影:“程先生特意把我喊来,难道不亲自和我说话吗?”
姚助理声音亲和地说:“温先生,我全权代表程先生的意见,这份合同请您仔细阅览。”
温以泽微皱着眉, 考虑了一会儿,想早点结束, 便搭下眼帘,垂眸看茶几上那份文件。
只是越看下去,眉头锁得越紧。
他甚至觉得有些荒诞不经,程寄大费周章地找他来,竟然是为了这件事。
这是一份让他远离景致的合同。
程寄在合同上开出的条件无疑是令人心动的,上面给出的资源或许是他这辈子都难以企及,唯一的条件就是离开景致。
实在是冒犯人。
温以泽嘴角勾起一抹无声地笑,不卑不亢地说:“我要是不同意呢?”
姚助理笑着说:“是对条件不满意?只要温先生离开景小姐,不管是钱还是资源,您只管开口。”
对方似乎一点也没意识到这是在羞辱人,温以泽冷哼:“你们就是这样谈条件做生意的吗?我以前没见过,今天倒是让我大开眼界。”
说完便站起来,准备要走。
却不想,从窗边冷不丁传来一道冷冽的声音:“温先生可能还没搞清楚状况,我这不是在和你谈条件,是在通知你。”
程寄缓缓转过身来,明媚的阳光照打在身上,浑身亮如银镜,但他面上冷寒,眼角眉梢都带着冷意。
声音沉沉,不容抗拒。
“不管你接不接受,都得离开她。”
景致现在摸不清程寄有多疯,她说的“让温以泽消失”又是哪一种消失。
接到电话后十分慌乱,又一时半会儿找不到温以泽,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后便去找程寄。
他和自己住在同一家酒店。
她上楼去找程寄,还没走到门口,温以泽就从屋里走出来。
他的脊背挺直,望过来的目光含着抹虚弱的笑,除了脸色苍白,一切都正常。
景致松了口气,连忙走上前,“你没事吧?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做什么?
让他随便开条件,只要离开她算吗?
甚至都不用程寄开口,脏活累活丢给底下人去做,他依旧高高在上,做他干净无瑕的体面人。
温以泽摇了摇头,让她别担心。
他眨了眨眼,目光略微下移,落在她嘴唇上,红润的唇瓣上破了几道口子,他定定地看了几眼。
这时候,身后的大门又再次打开。程寄缓缓走出来,就看到眼前情深似海的画面,便凝住了目光,垂落在身边的手指一颤。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景致的眼里不再有他,而他也不再是景致的第一选择?
他们两人的手不自觉掺在一起,他连插都插不进去。
姚助理看了一眼程寄发直的眼神,对着景致说:“景小姐,你放心,温先生没有事,我们绝对不会做法律不允许的事。”
景致见温以泽身上确实没有其它痕迹,才放心地看向程寄。
他双手垂立,棱角分明的脸上长眉秀目,又隐隐约约透着高贵的冷漠,景致难以想象昨晚压在她身上,厮吻她的那张疯魔的脸竟与这张温润的脸重合。
走廊的光线有些暗,他周身也暗淡下去。
程寄似有所感地摸了摸自己破了相的唇瓣,被景致咬住的那一处。
景致的脸略红了一红,浑身僵硬,定神道:“你们在工作时间带走我的艺人,虽然合法,但怎么也说不过去。”
“说不过去?”程寄淡笑着说,“我是这部戏的投资人,找男主角商量一些事情,怎么说不过去?”
“你们真的只是讨论这些?”景致明显不相信他,顶着压力说,“程先生实在是不客气。以后想要和我艺人私下聊,还是要先通知我这个经纪人为好,我也好给你们约时间。”
不客气?
程寄抿着唇,目光有种诡异的安静。
他撩起薄薄的眼皮,直视着她的眼睛说:“我就是对你太客气,所以他才敢在我面前撒野。”
景致怔然在原地,好半天才说:“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们从来没有打扰到你,更别说撒野。”
程寄忽然像个待人亲和的兄长,笑意盈盈地说:“你很快就明白的,这才哪儿到哪儿。”
他的疯才刚开始。
温以泽安然无恙已经够了,景致不想再和他多做纠缠,因为程寄又是最大的投资人,她也不愿撕破脸皮。
景致先低头说:“那就是我误会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们,我们先走了。”
她拉着温以泽转身要走。
他们走在长长的廊道上,两手牵在一起,背影和谐,颇有种患难见真情的意思。
程寄微微眯了眼,喊住她:“等等。”
景致停住脚步,不解地转过身。
程寄缓步朝着她走去,浓重的阴影使得他偏瘦的身型都有些厚重,面上带着温润的笑,亲昵地说:“你看看,嘴上这么多伤口也不知道擦点药。”
那些伤口不提还好,景致倒也能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程寄一提起来就引人遐想。
温以泽实在是难以控制地看过来。
所以是他想的那样吗?
他们两人牵在一起的手本来就松垮垮的,不是那么粘固有力,温以泽的手有些无力,忽然间就脱开了。
他下意识看过去,想要再拉起来的时候,景致已经缩回了手。
手心空落落的,温以泽脸上难掩失落之色。
程寄的眼角余光注视着这一切,似乎很满意这样的结果,从西装外套拿出一支药用的唇膏。
“本来还想下楼给你,没想到你自己上来了。”
他几乎是强硬地塞到她手里。
景致抗拒地看向他,程寄脸上带着笑,他挑着眉,从容不迫地说:“忘了我昨晚说的?”
景致又不得不乖顺地低下头。
“以后接吻别那么急,”程寄像个宽容的菩萨,爱着景致的任性,他摸了摸她的脸,“玩够了就早点回来,我在家等你。”
景致看了温以泽一眼,对程寄否认说:“我没有答应这种事。”
然而程寄只是十分肯定地说:“你会回来的。”
他面带笑意地看着景致和温以泽离开,在他们转身的时候,笑意尽失,眼底凝着霜雪。
随后吩咐姚助理说:“既然他不喜欢先礼后兵,那就直接断了之后的资源。”
姚助理看着身旁冷若寒潭的人,一时间愣怔,这真与当初他预判程寄和景致分手的结果天差地别。
程寄以前虽然是冷漠了一些,但从没这样疯过,这是要直接在圈里封杀了温以泽。
“没听明白?”他冷冷的目光渡过来。
姚助理一个寒颤:“听到了。”
程寄势在必行,敲山震虎没用,那他便直接断蛟刺虎。
在之后的一两个星期里,景致才明白程寄说的刚开始是什么意思。
程寄用“给温以泽钱,喂他资源的绥靖方式”逼他离开景致,是他强势偏执前的仁慈。
甚至连戴鸣霞手底下的艺人也受到波及。
之前程寄主动向戴鸣霞抛出橄榄枝,说是Greco第三季度的时候就要与上个代言人解除合约,他们正在重新考察一批艺人。
戴鸣霞正好还在为自己手上那个一线大花的顶奢代言发愁,程寄把话递到这儿,她也很知情识趣地接上。
只是最近Greco给这个大花的待遇比之前差了许多。
她是很明白程寄给她这个机会,是在卖谁面子。
于是戴鸣霞很快就找上了景致。
那天在东三环北路吃一家小有名气的云南菜,听着咕噜咕噜冒着热泡的腾冲锅子,很快驱散了早春的寒气。
每一根腊排骨都厚质诱人,让人食指大动。
在这样轻松的环境下,戴鸣霞把这件事告诉了景致。
她的语气不再像之前那样大惊小怪,好奇景致和程寄之间的情况,她很沉稳淡然。
其实这才是她的本性,一个开创了经纪公司,捧红了好几个艺人的商人,怎么可能老是咋咋唬唬。
景致愣了一瞬,复而又吃起了腊排骨。
“反正,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程寄不想你和温以泽走得太近,就搞事,我呢,算是殃及池鱼。”
戴鸣霞喝了口暖胃的汤,“我ʝʂց听说了那天他把温以泽带走的事,所以说不出口让你去找程寄,当然,出于商人的赚钱心态,你去找他,我是很高兴的。”
景致的面颊被热气熏得红润,神色宁静,她说她知道了。
但接下来的几天,还是没什么动静。
那几天,她窝在工作室看剧本,看着挺惬意,但没有停下来过,电话响个不停。
之前原本在谈的影视合作开始打太极;各大时尚活动的入场券不再通知景致;《问君》剧组在开播前忽然不带温以泽玩,官宣定档时间都没有通知景致他们,这还是叶柠刷微博的时候知道的。
“怎么回事啊,景致姐,官博没有艾特以泽哥,是不是漏了?”
那时候景致刚挂了电话,原本定的下个礼拜的杂志封面的拍摄活动也刚黄了,说是临时变成另外一个一线小生。
景致拿过她的手机,看了几眼。
温以泽接拍了钟导的电影后,圈里很多资本都在下赌注,虽然他在《问君》中是个男三号,但剧组每次搞活动都会圈他,提前抱大腿,这次官宣定档时间这种重要的事情,不可能会有误。
除非是有人从中作梗。
“应该是,我打个电话问问,别担心。”景致虽然这样安慰叶柠,但其实心里早就有了思想准备。
果然如她料想的,她给《问君》的制片人打电话,打了两三个才接通,好声好气地问了之后,对方吞吞吐吐,最后直接反问景致,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虽然温以泽有爆红的潜质,但如果资本和明星选其一,肯定是选资本,谁也不想让自己没饭吃。
景致大概心底有了数,客气地挂了电话。
“怎么说?”叶柠坐在沙发上剪着视频,听到景致从阳台回来问。
她在剪的是关于温以泽在《问君》片场的拍摄花絮,这算是工作室创立以来,他们几个人一起努力的第一部 戏,大家都对它抱有期待。
似乎不应该是炮仗入水,只闻到点硫磺,然后一声不响。
不应该这样的。
景致笑着撒谎说:“我忘记看微信消息了,原来剧组想弄个话题,炒一下热搜。”
叶柠瞪大了眼睛:“他们的营销方向是不是有问题,这有什么好炒的。我等会儿看看以泽的粉丝群怎么说。”
景致点点头,没有说话。
意兴阑珊地走到工作室的沙发边,占据另一半的空位,躺下。
她忽然有些恍惚,心里隐约沉痛。
事情似乎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温以泽在和她合伙之前,一直处于被雪藏,接不到戏拍的状态。
他已经27岁,对于想要成为爆红的演员来说,正是要卯足了劲发力的状态,再不出来,他要断档了。
更何况他有这样的能力。
“好希望有一天,我能站在戛纳电影节,捧起金棕榈奖。”温以泽走在漫天的飞雪中,眼含羞怯地对景致讲,说完后,又很不好意思地耸立着肩膀,“但是离我好遥远啊。”
他的眼眸透亮温润,看进景致的心里,狠狠地抓了一把。
眼见着他就要起来,戏约不断,难道就要因为程寄而再次被雪藏封杀?
除了他,还有叶柠,杨军,唐晓杰。
他们在刚过去的春节如此有盼头地祈愿未来蒸蒸日上,步步高升。
景致开了工作室,当了老板之后,怎么能不考虑这些。
目光所及之处挂着工作室的铭牌。
“窄门”两个字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生辉,在这间略显简陋、空荡荡的工作室中有一种明珠蒙尘的落寞。
“你们要进窄门。因为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进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你在念什么?”叶柠听到身后蒙蒙的声响。
半天没见景致应答,她凝神听了一会儿,才听出景致是在念他们工作室刚成立时候的那段话。
那段令人激昂又鼓舞他们前进的话。
“怎么念这个。”她咕哝一句。
然而景致闭上眼,在心里腾起无限的凄凉。
相反,在窄门工作室成员焦灼的时候,程寄到是好整以暇。
他像是个经验老成的垂钓者,慢慢等待着鱼儿上钩。
那天,景致替另外个艺人去Greco借新一季的产品,在公司楼下和罗姐碰面,顺便打听打听消息。
正好见到程寄和合伙人从电梯出来,他的身型在一众人中很是出挑,对方说了几句俏皮话,程寄也只是低头轻笑,一副光风霁月的正人君子模样。
但又有多少人知道她这几天在背后对她做的事。
那时候景致背对着大厅,坐在二楼的咖啡吧,和罗姐谈事情,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从电梯口浩浩荡荡地出来。
“程老板,”罗姐最早发现他,“看来又是要出去谈生意应酬。”
景致下意识地往下探看。
程寄似有所感地抬头,他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分明已经是初春暖阳,一阵风吹来,景致还是感到一阵凉意。
片刻后,姚助理从旋转楼梯上来,显然是来找景致的,罗姐见了便先找了个借口离开。
景致端坐在椅子上,啜饮着咖啡,眼皮都没有抬。
“景小姐这几天还好吗?”姚助理问。
“我好不好,姚助理不是应该最清楚吗?那些事哪件没有经过你的手。”
姚助理脸上还是谦逊的笑,“景小姐真是会开玩笑。”
随后,他恭敬地递上一张卡片,“程先生说如果景小姐想通了,可以去这个地方找他。”
景致长久地未接过,眼底覆上了阴霾。姚助理扯了一下嘴角,将卡片推到她手边,说了声便离开了。
卡片上写着的是个陌生的地址,景致在手机上略略查了一遍后,才发现是北京城里一个普通的小区,普通到即便景致按照地址找过来,看着眼前的房门,还是搞不清楚程寄想做什么。
虽然楼道看着干净整洁,但光亮昏暗,同一层楼还有两个邻居,显得逼侧狭小。
景致在门前站了一会儿,犹豫不决,手心冒了不少汗,最后鼓足了勇气敲开了房门。
很快就有人开门。
门打开的一瞬间,屋里的声音,气味,景象忽然潮水般涌现在景致眼前,尽管她已经做足了准备,但还是有些猝不及防。
烟雾缭绕,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厨房里的动静,她的大脑在处理完这些信息之后,才看向站在眼前的人。
程寄穿着舒适柔软的休闲衣服,头发散落在额前,对着景致温柔一笑。
“来了?进来吧。”
他勾住景致的手,漫不经心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