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到程寄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了, 那时候景致和温以泽趁着过春节,带着温奶奶他们在北京游玩。
虽说景奶奶来北京也有好几年了,但这样正儿八经地当游客也是头一遭, 大家都玩得很开心。
景向维由于腿脚不便, 就没有参与这次活动, 于是景致一结束那边的活动, 就来医院看爸爸。
一推开病房的门, 就看到景向维在下围棋, 而他的对手正是程寄。
西装革履的精致打扮, 在略显杂乱的暖气房里,陪着小老头下围棋,明亮的光线中飘飞着灰尘,就连时间都缓慢下来。
景致一度以为是自己开门的方式不对, 所以导致头晕眼花,看到眼前这样诡异的一幕。
还是程寄先看过来,和她打招呼。
景向维放下手中的棋子, 扭过头来:“那边结束了?”
“嗯。”景致垂下眼眸,躲开程寄的目光,她讷讷地应道。
看到女儿憔悴的脸, 景向维心疼地说:“那也不着急来看我,你和以泽带三个老人出去玩肯定累了, 多休息几天再来也不迟。”
“没什么的。”景致说。
她这次回来,还拿了不少东西,一走进来,就埋头整理, 不往景向维那边看,但还是能感受到一道灼热的目光追随着自己。
“怎么还带这么多东西。”景向维絮絮叨叨地问。
“温奶奶给买的补品, 说不让买,还生气呢。”景致整理完后,拎了拎热水壶,“怎么都空的,我先去打点水。”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甩开身后的视线,走在长廊上,忽然手中一轻。
鼻子比眼睛先告诉她这个人是谁。
淡淡的中性调木香有着雪空的凛冽。
“我来。”程寄说。
他率先走到前面,楼道暗暗的,他的身型却亮着轮廓,景致问:“你知道热水在哪里吗?”
“知道,我前两天刚去灌过。”他这样说。
无端端地让景致心里五味杂陈。
程寄和普通人不一样,或者说他这一生注定就当不了普通人,他的家庭背景,他的能力让他顺其自然地坐到了金字塔的顶端。
稍微挥挥手,皱皱眉,就有无数的管家佣人为他奉上锦衣玉食,穷奢极侈就是程寄最为普通的生活。
景致小时候家里条件也不差,也从来没做过打热水这种家务活,后来从“城堡”搬出来,一家四口住在拥挤的八十平的房子里,她才意识到冬天的热水并不是凭空出现的。
那时候她五年级,为了不麻烦爸爸妈妈,自己用电水壶烧热水,滚了之后再冲进暖水袋里。
暖水袋的口子很小,热水一时流不进去,就渐渐溢出来,她又不能松开,只能承受住灼热,她都觉得自己的拇指都要烫熟了。
白色的水雾弥漫了她水红的眼睛,那是她的第一次冲暖水袋。
可是程寄又没有破产,他做这种事干嘛?
程寄并不觉得自己打热水这件事很奇怪,他淡淡地和景致描述着自己前两天是怎么找到这个打热水的地方,又是怎么打的热水。
平和的语气中还有点好玩。
医院只有单数楼层设有热水装备,景向维的楼层在四楼,也难怪程寄一开始找不到。
景致点点头,问他:“你怎么和我爸一起下棋去了。”
程寄专注着热水壶:“你不是知道吗?过年我没地方去,随便转转,就看到叔叔一个人坐在花园里下棋,我就过去看看。”
过年的时候,医院里的病人少了很多,像一些景向维这样的长期患者也被家属接回去,等春节结束了再回来。
平常玩得好的棋友都回去了,景向维在亭子下得意兴阑珊,一个人对弈,有时候下累了就晒晒太阳,不知不觉就睡过去,等醒来的时候,对面已经坐下了程寄。
再往棋盘上一看,程寄已经执黑棋落下一子。
一来二去,那几天景向维就和程寄下棋解闷。
景致不屑地问:“来医院随便转转?”
从上往下坠空落瓶声戛然而止。
搭在大门上白皙的手背略略浮着青筋,程寄收回手,将瓶塞塞回去,然后再转过身。
一切都是漫不经心,又有条不紊。
那双浅色的眼眸澄净通透,含着笑说:“嗯,我是来找你的,没找到你,就和叔叔下下棋,陈管家他们都回家了,我也让姚助理回去,过年期间反正一个人。”
他坦然地说了出来,反而让景致有些无措。
程寄的唇角微微弯起,眸中的笑意更盛了点。他发现景致似乎对自己这样直球的打法受不住,不知道如何反驳的样子有些可爱。
目光继续往下便凝住。
景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为什么手上还挂着红绳手链?”程寄微微抿起唇。
被他注视着,景致的右手腕有些发烫,“我为什么不能戴?这是温以泽奶奶送的,戴就戴了。”
“你没收到我送给你的?”程寄问。
景致明知故问:“什么?”
她低着头,目光慢慢渡过去,程寄垂下的手腕间果然挂着那串情侣手链的男款,景致心里一惊,很快收回目光。
在那长长的静默时间里,好像又回到了除夕夜那一晚,程寄无言地仰头伫立,阳光化作雪花落满他的肩头。
他拧着眉,眸中压抑着的情绪万千,最后平静地说:“没什么。”
景致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哦,那回去吧。”
她上前要去拿打满水的热水壶,又被程寄打断,他一手一个率先离开。
就这么过了几天,程寄一直来病房陪景向维下棋,中间戴鸣霞来过一次,和景致谈一下之后的工作,顺便送点东西。
离开的时候,不禁对程寄揶揄:“程老板,怎么个情况?知道景致这边不好下手,现在开始做未来老丈人工作了?”
程寄微微挑起眉,对戴鸣霞的说法不置可否。虽然他没有戳破,但一切都被景向维看在眼里。
景致每回进屋的时候,程寄的心思就不在围棋上,疏漏很多。
景向维这几天下棋的精神头一般,他看着棋盘上错落有致分布的妻子,忽然问:“你和我女儿什么关系?”
程寄在景向维面前一直很注重仪态形象,坐得端正,说法也有礼客气。
微垂的眼眸思量许久后,郑重地说:“我在追求景致。”
景向维手中的棋子掉落在棋盘上,他也来不及捡出来,抬起头细细打量着程寄,最后冷哼一声。
“原来你没安好心,我就说哪个年轻人愿意花这么长时间陪一个老头子下棋呢。”
他慢悠悠地捡起掉落的棋子,一锤定音:“小心思太多了。”
程寄紧张地手指一紧,想要替自己扳回两分,又被景向维打断。
景向维气定神闲地询问他的情况,程寄不敢有所隐瞒,斟酌着一一对答,迎着他的目光,心中的那份底气早就输光了。
最后景向维说:“好久没有看电影了,最近电影院有什么新上映的电影吗?”
对于这样突兀的转折,程寄顿了一下,说:“我不太爱看这个,我去了解一下再和您说。”
对于这样的回答,程寄是不满意的。自进入程家的管理团队起,隔一两个月就要经受程老爷子的考核,而每回考核,程寄的回答都是最深受程老爷子喜爱的。
怎么这回在景致父亲面前就稚嫩成这样?还偏偏是他不太了解的电影市场。
为了挽回几分,程寄亲自观看了几部春节档期的电影,并且到了第二天,送上了其中最适合景向维的电影票。
景向维捏着那两张电影票,笑得很客气,并且留了程寄吃中饭。
那顿饭不止有程寄,还有景致和温以泽。
温以泽是景致带来的,前几天ʝʂց景向维和景致问起他,说好几天没见了,想和他一起吃个饭。
三个人彼此面面相觑,显得这顿饭有些诡异。
景向维笑着问温以泽最近在干嘛。
温以泽很讨老人开心,更何况两人认识已久,一来就替景向维捏了捏脖子,笑着说:“在和钟导研读剧本,好严格,导演要求好高。”
“好导演当然要求高,你多拍戏,我和景奶奶都会支持你的,好了好了,来吃饭。”
“谢谢景叔叔。”
景致给爸爸盛饭,想顺便也给温以泽和程寄盛了,程寄拿过她手中的碗,“我来。”
手指不小心碰在一起。
景向维喜欢温以泽明显多于程寄,显得程寄这边冷清,那双眉眼温润又冷漠,从景致脸上划过,带起冰湖表面的涟漪,说不出的湿滑别扭。
程寄吃饭很安静。
自从病了之后,景向维的饮食都很清淡,倒也符合他的口味。
景向维热情地给温以泽夹菜,吃到一半的时候,他看着景致和温以泽说:“你们两个过年的时候就没休息过,还带着三个老人出去,现在工作也忙起来了。”
“来,爸爸这里有两张电影票,景致,明天你和以泽放松放松。”景向维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
那两张电影票,程寄再熟悉不过。
那是他特意为景向维精心准备的,就这样被他送出去,而对象还是温以泽。
程寄顿了顿,眼眸冷了起来,寒潭瞬间结了冰。
景致忽然感受到一股森冷的凉意从她脖子处钻进来,下意识地往程寄那边看去。
他的眉眼还是温和,从容不迫地吃着菜。只是瞳孔微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景向维是有意撮合景致和温以泽。
为了不让程寄打扰,吃完饭的时候,景向维还问程寄明天有没有时间陪自己下棋,程寄淡笑着答应。
第二天上午的时候还是天气晴朗,吃过饭,一片云遮住了太阳,天地暗了下来。
程寄已经陪着景向维下了快两个小时的棋,局面已接近尾声。
他的白棋僵死了一大片,程寄凝视着局面说:“是想将我拖死吗?”
景向维喝了口热茶,略混浊的眼睛平平地扫了年轻人一眼:“只要能让你知难而退,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笑说:“电影已经开场,景致和以泽应该在看电影了。”
景向维的笑容含带着某种谋算布局胜利的喜悦。
然而程寄的眼眸轻垂,长睫掩映下的澄澈眼眸,如一泓平静湖泊,他轻声说:“是吗?”
然后两指并挟一白子,自左下破眼,走双活,直接将黑棋搞死。
程寄抬眼,那双眼倒映着景向维,声音如山涧溪流般潺潺清悦:“你输了,景叔叔。”
前几天程寄下棋以防守为主,今日实在是进攻凌厉,景向维看不出黑棋还有与之一战的余地。
“他们未必进的去电影院。”程寄笃定地说。
他买的票,怎么可能给温以泽做嫁衣,至于不让他们去电影院的原因有的事,随便编一个就行。
他不动声色的凌厉让景向维不可思议,景向维眯着眼看程寄,就像是透过他在看以前,他说:“你如果为了她好,就应该松手,你们不合适。”
程寄默不作声,眼眸中漠然似乎并不认可这样的说话。
景向维吃了败仗,垂垂老矣但还是语重心长地说:“人不是棋子,可以任你操控,就算你阻拦得了他们看电影,但你控制不了景致的想法,她未必你和想的一样。”
他们两人下棋,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和程寄所预料的一般,景致和温以泽没能去的了那家电影院看电影,刚开车到那儿就看到了停止营业的消息。
之后戴鸣霞打来打电话,说是上次景致给她的关于温以泽的□□有问题。
这个事情可大可小,景致不想糊弄过去,于是和温以泽又马不停蹄地赶过去。
和戴鸣霞公司的会计对了快一个小时的帐,根本没发现什么问题,直到另外一个老会计进来随口一说:“这个艺人的税上个礼拜不是已经报给税务局了?没问题了啊。”
景致从一堆飞雪般的合同发票抬起头,看向小会计。
那个小会计的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是...是吗?我怎么记得没有通过。”
老会计点开电脑,“你们自己核对嘛。”
景致走过来,仔细看了几眼,确实是审核通过的状态。
她看向小会计,小会计却不敢看她,眼神闪烁。
景致忽然一切又都明了。
电影院关门,戴鸣霞又给她打电话,哪有这么巧的事情。
她拍了拍小会计的肩膀,笑笑说:“没事,通过就好。”
小会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看到景致那包容温和的目光,又都什么也没说。
她只能看着景致走掉。
从戴鸣霞的公司出来,景致很容易就找到了温以泽,他一直坐在驾驶位上,戴着黑色的渔夫帽,顶着车窗睡觉。
他是个适应环境能力很强的人,之前拍戏的时候,唐晓杰没少说别的主演都在抱怨拍摄现场条件不行,而温以泽就既来之则安之,像个小老头整天没什么脾气。
景致轻轻敲了敲车玻璃,温以泽惊醒,冲着她笑了笑,然后打开车门,让她进来。
“怎么样?”他问。
“就一点小事,都解决了。”景致不想细说,换了个话题:“快打开手机看看,最近的电影是几点,我们去看电影吧。”
温以泽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已经快四点,这个时间点的电影不是已经开场,就是还要再等一个多小时。
对于这样的结果,两人都有些沉默,兴致缺缺,本来本来说好一起来看个电影放松放松,结果绕了一圈,什么正事也没干。
虚度光阴的挫败感油然而生。
这么一天就过去了。
温以泽的眉眼稍落,“看来是有人不想让我和你一起看电影。”
景致懒散地靠在车椅上,觑着眼看他,温以泽温柔地笑,像春日里暖融的阳光。
他的笑映在虚弱的黄昏中,有种不服气,他挑衅地说:“可是怎么办呢?景致,我一点也不想让他如意。”
“我带你去我的秘密基地。”
所谓的秘密基地,不过是家影音室,外面摆放着各种唱片磁带,以及经典电影海报,是电影和歌曲发烧友的天堂。
给老板交一部分定金,又买了爆米花之后,温以泽就领着景致到里间密闭的空间看电影。
景致第一次到这种地方,继上回的宠物用品店之后,温以泽总能在普通的地方淘到有意思东西。
温以泽全权负责,景致跟着他玩就行了。
那天他们看的电影是周迅的《如果·爱》,这部电影的成绩并不是十分亮眼,在很多年后,许多影视博主和影迷在盘点周迅的耀人成绩的时候,也不会特意列上这部片子,但温以泽很喜欢。
片中的孙纳和林见东走在雪地里,身无分文,他们相互鼓励,相互扶持,对未来无限憧憬。
林见东扶着孙纳的三轮车,漫天的飞雪飘下,很应景。
景致肚子有些饿,没怎么吃东西,她低着头吃着爆米花。
狭小的空间里,她像只小仓鼠,咀嚼的声音有些大。
温以泽忽然伸过手来,景致以为他也想吃爆米花,忙递过去。
那只手凌越于洁白得如同大米一样的爆米花上,他没有伸手去抓,反而翻过来,摊开手里,露出黑乎乎的东西。
景致已经闻到香味,是烤红薯。
“给你。”他从旁边拿过塑料勺,“还热的,快吃吧。”
“什么时候买的?”景致从他手心里拿过,指尖拂过,像猫挠。
“就你在外面看海报的时候,我想起来附近有家红薯店,以前我念大学的时候,经常来这,买个烤红薯吃。”
撕开红薯的外衣,香气更加弥漫四溢。
景致用勺子剜了一勺,吃进嘴里。
“甜吗?”
舌尖卷过唇角,“甜的。”
她抬起脸,两瞳杏仁眼浮动着水光,映着电影中蓝蓝紫紫,悲悲切切。
稍微眨了一眨眼,水光就流下来。
温以泽伸出手,大拇指替她揩拭干净,他问景致:“你准备好开始一段新感情了吗?”
既然所有人都推波助澜,温以泽就将藏在心中的问题问了出来。
*
那天晚上看完电影,景致忽然想起来,她还有个外套落在景向维那里了。
这种事不想起来还好,一旦想起来就一定要把它带回去,不然就ʝʂց像一根刺一样卡在心里不舒服。
她没想到在病房外面见到了程寄,景致略有些惊讶:“你还没回去?”
程寄疲惫地仰了仰脖子:“景叔叔怕我去打扰你们看电影,一直抓着我不放。”
他的目光细细打量着景致:“怎么样?电影好看吗?”
轻描淡写的语气让景致皱了眉,她好好的一天被他给毁了,难道还是这样无所谓吗?
景致说话有些冲:“好不好看你不知道吗?不是你让戴鸣霞喊我回去的?”
程寄眸光黯淡,愧疚地说对不起,睫毛在眼下投下浅淡的阴影。
一副“挨打就认错”,低眉顺眼的委屈模样。
景致都不知道他这是演的,还是因为她生气。
程寄的脸色因为疲惫而苍白,却越发显得唇瓣红润,他看着景致说:“景叔叔让你和温以泽去看电影,难道你不明白他的意思吗?”
“所以你就破坏我和温以泽约会?”景致又问:“程寄,你是站在什么立场,以什么身份阻止的我?”
“我和你分开这么久,是可以去认识其它优秀的人。”
程寄渐失血色,指尖微微颤抖,却只能沉默,因为他反驳不了。
“我不相信你不爱我了。”他喑哑着嗓子,虚弱地说。
“我和他还是去看电影了,程寄。”景致看着他的眼睛,犹豫着说:“他和我表白了。”
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眸中起了风雪,他沉着声音问:“所以你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