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冰天雪地里拖着一个成年人行走是什么样的体验呢。
景致应该很有发言权。
天色越来越灰暗, 空中飞着细雪,不知道是从天上落的还是被疾风卷起的,眼前扑朔迷离, 景致艰难地行走在群山白雪中。
身后的雪车里还躺着已经昏迷的程寄。
她焦急又心安。
心安的大概是因为她先于其他人找到了程寄, 可以陪在他身边, 知道他的具体情况, 总好过漫无目的地等待。
她的预判是对的。
那时候由于天气原因, 雪场已经陆陆续续把游客安全转运到休息大厅, 可是迟迟不见程寄的身影。
道外野雪附近听不到雪场的广播, 但一看这样的天气情况也知道继续滑下去很不安全。
这个时间点还没有回来,多半是出了事。如果再不去找,等会儿雪下大了,救援人员也会有危险。
同伴转身去找雪场的负责人, 让景致留在原地做接应。
但景致想了想,这种事情是等不了的,雪场未必能在短时间齐集一支搜救队伍, 大多数工作人员还在转移游客。
然而多等一秒,程寄的危险就会多一分。
如果她猜得没错,程寄很有可能是在下山的途中陷在雪里, 特别是在一些树下,那里的雪又松又软, 如同水里的漩涡,最容易出事。
程寄虽然喜欢滑野雪,但也并不是个激进冒失的人,这个雪场的道外野雪他以前也滑过, 而且滑野雪前两天,他已经在查看地图, 敲定路线,那时候景致正在旁边看着。
景致目光灼灼,冲到一旁的雪场宣传小木屋,拿了地形图和儿童雪车就往山上跑。
沿着既定的线路,快走了两个小时,她才找到人。
程寄果然陷在雪里,还好他当时穿的滑雪服外套比较亮眼,还没完全被雪覆盖,景致稍微认真看了几眼就看到了。
如果天上的雪再下得大点,她来得再晚点,估计一切都难说。
人虽然是找到了,但程寄的脚似乎是受伤了,失温严重得已经昏迷,她再不快点送他下山,也很危险。
空旷的视野里是模糊的灰色,云雾很低,整个世界似乎是被缩影在盒子之中,让景致联想到了坚硬,沉重的,泛着冷光的金属。
她像是被连接在车床之间的粗铁线,用力拉着身后的巨物,雪车与雪的滑行摩擦,就是她在被拉扯之间的疼痛的□□。
簌簌簌——
雪车从小斜坡上毫无阻力地滑落,连带着景致都被扯滑ʝʂց着往下,牵引绳深深地嵌磨在手心,有一种洋火刮擦着鳞片纸,一擦而亮的热痛。
轻柔的雪落在脸上,很快就被滚烫的呼吸热化,景致连忙跑下去查看程寄的情况。
他已经被甩得七零八落,但毫无知觉,双睫紧闭。
景致脱掉手套,又摘下他的护目镜,刚一摘下,睫毛上覆着薄冰。
她摸了摸他的眼睛,一摸上去就冻得惊人,心中的恐惧更加深刻,都来不及戴上手套,就拉着牵引绳继续往下走。
那时候景致感觉自己一直在走,却怎么走不完,越走路越长,羽绒服身下都已经热得出了汗,然后冷风一吹,又冻又黏。
呼吸之间都是浓重的血腥气味,她累得想要昏睡过去,但依旧坚定不移地往前走。
上下苍茫,在群山白雪中,景致化成渺小的一点,像星火。
······
景致在睡梦中被热醒,摸着黑开了灯,眼前一片迷茫,身上酸痛得像是被人拆了骨头。
又做梦了。
梦到了当时独身一人去找程寄。
她躺在床上怔怔地发了会儿呆,似乎是在回忆当时的细节,忽然一阵猛烈地咳嗽,喉口处往上涌着血腥气。
这种感觉就和当时她拖着程寄,艰难行走的时候一样,干裂的凛风割着她的气管,每一次呼吸都难受。
景致连忙下床,拿了放在保温杯里的热水喝,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才把口腔中的血腥气压了下去。
北京已经开始供暖,房间很热,景致身上穿着宽大的T恤当作睡衣,她摸了摸额头,热得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发烧还是家里供暖的原因。
她看了一眼温以泽给她买的东西,就拆开里面的温度计,用酒精棉片消了毒才含进口腔,再把桌上的垃圾整理一下倒进垃圾桶,弯着腰的时候,景致就看到了自己右手上的红斑。
这就是当时救程寄留下的痕迹。
没有来得及戴上手套,冻伤了,后来那个冬天生了冻疮,一到阳光灿烂的日子就会巨痒无比,用手使劲地抓,还会破皮,像是个水囊囊的胡萝卜。
难看死了。
后来这块红斑一直褪不了。
她本应该有一双白皙细嫩,修长如软枝的手。
景致慢慢蹲下,看着那块红斑有些发怔。
忽然桌上的手机倒计时声音响起,她取出温度计一看,确实要比正常体温高一点。
她果然有点发烧了。
*
当北京时间早上6点,景致在给自己测体温的时候,巴黎正是深夜。
木屋的一楼是挑高的空间设计,整面墙都是玻璃,方便住在里面的旅客看风景。
清露生凉夜。
壁炉的柴火发出轻微的燃爆声,火光橙黄温热。
滑雪场阒静无声,然而抬头一看,天幕上的一川星斗却是很热闹,躲在银河的星云中,闪闪烁烁。
程寄右手把玩着发绳,那根从景致手里抢来,一直被他带到巴黎来的发绳,在手指中转来转去。
他的心情就和手中的发绳一样来回拉扯,让他烦躁不堪。
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散发着蓝色的荧光,程寄刚刚和当初救他的雪场领队在社交软件上聊了很多,这个领队已经在去年的时候跳槽去了另外的雪场。
他才补全了自己被救的所有情况。
那时候他住院,醒来第一眼并没有见到景致,而是他的爷爷和姑姑。
程家的亲情很冷漠,但还是轻舒了口气,握住他的手说:“谢天谢地,你终于醒了,什么都别管,有我和你爷爷,医生等会儿就来。”
程寄那时候十分虚弱,张了张嘴,但不知道说什么,他又闭上眼睛休息。
原来竟然是这样的真相。
她并不是不爱他,而是太爱他。
他们总是阴差阳错地错过彼此的心意。
她没有错,是他搞砸了他们的关系。
窗外斗转参横,屋角星坠。
程寄就这样坐在客厅,从他们的相遇到分手想了很多事,细节就像蜘蛛丝,等到壁炉里灰烬烟灭,不知不觉已经结成大网,将他笼捆其中。
他陷于深刻的回忆中不能自拔。
清晨的浸冷爬上他的指尖,程寄就像一块伫立在山顶的岩石,僵硬而垂老。
天光大亮,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他垂着头颅,眼尾是熬了夜之后的微红,声音
涩哑:“她那时候还不太会滑雪......”
所以是在什么样的勇气之下才敢独自上山找寻他?又是费了多少劲才把他搬下来的?
她那时候究竟是怀着怎么样的爱意。
程寄不敢细想,只要一细想,他就觉得自己辜负了一颗真挚的心。
看着眼前这个冷淡颓败的男人,郁孟平轻轻嗯了一声。
仿佛听到了远处雪山上有花蕾绽放的声音。
郁孟平轻声说:“程寄,你动心了。”
*
程寄回到北京是半个月后的事情。
这半个月里,景致很忙,因为已经步入年尾,各种盛典的红毯活动集中在一起,很多明星都想走走红毯,争奇斗艳,提高曝光率。
景致得为戴鸣霞手底下几个刚有点知名度的艺人联系高定礼服和珠宝,以及一些优秀的化妆师。
景致也打算让温以泽走两三个含金量高一些红毯,如果当晚的妆造能在各大搜索平台有些讨论度也不错,温以泽目前太缺曝光,如果没有也就算了,就当作是提前练手。
明星在红毯上顶着刺骨的寒风和闪光灯,也是要练的。
“师父,你知道以泽和你是同乡吗?”叶柠坐在保姆车里剪辑视频,忽然提了一嘴。
那时候景致在给钟诗芮一些购买滑雪设备的意见,过几天钟诗芮要跟朋友去崇礼滑雪玩。
发完截图后,她应了一句:“怎么了?”
当初他们成立团队的时候,肯定是对温以泽做过风险评估的。
“那你知道以泽哥为什么怕水吗?”
聊完钟诗芮之后,她又查看了一下列表,“怕水还有原因?这不是天生的?就像有些人天生会游泳,有些人就天生不会。”
“也有可能吧,但我觉得以泽哥这件事上还有待商榷。”
一副有内情的口吻,景致看过去,就见到叶柠从电脑前抬起头,谨慎地朝周围看了两眼。
景致轻笑:“看什么,这车上就我们两个。”
叶柠脸上有些为难,但还是忍不住地说:“我这儿可不是说以泽哥坏话啊,只是我觉得我们作为一个团队,而且以泽哥还是我们共同服务的对象,我觉得有必要多了解他一些。”
“我本来也是不知道的,但这两天以泽哥不是有个要拍下水的镜头吗?晓杰就很紧张,我问了很多遍他才告诉我,原来以泽哥读书的时候‘不小心’被同学推到水塘里,差点死掉,所以就对水有阴影。”
怪不得他学了这么久的游泳都始终没学会,只会用手指攀缘着岸边,憋气而已。
景致胸口闷闷的,半天说不出话。
“我觉得这个‘不小心’很有深意,哪有同学会这么干,肯定是校园暴力,据说这个学生的家长在当地很有权势,还留下阴影了,我感觉当时以泽哥肯定没讨回公道。”
叶柠叹了口气:“你说这个世界是真的不公平啊,我的人生到目前为止,生活中见过最帅的两个男生,以泽哥和程老板,一个小时候穷得都快上不起学,另外一个生来就是金字塔顶端......”
景致的目光放远:“两个都是优秀的人,没必要拿短处和人家的长处比,过好自己的生活才是真的。”
“那倒也是,在我看来,程老板除了有钱,其它样样比不过我们以泽哥的,不管是交朋友还是谈恋爱,我肯定首选以泽哥,”叶柠凭心而论,“而且吧,现在钱对于我们以泽哥来说也不是短板了,以后肯定越来越好!简直完美!”
景致笑了笑:“程老板确实离我们太遥远了。”
叶柠见她镇定自如地谈起程寄,不见波澜,也就放下了心。
景致又问:“所以以泽的水下戏份怎么说?”
叶柠让她宽慰心:“别担心,要真不好,我早和你说了。后来晓杰说就是一个简单的镜头,站在水里就行了,问题不大。”
正说着,唐晓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景致,你快去现场看看,导演又出幺蛾子了。”
这次温以泽在横店拍的是部仙侠剧,饰演温柔男二,女主的白月光,为了救女主身死,后来才发现自己的真身是条应龙。
这部戏在仙侠剧中算大成本,服设妆造都很好,ʝʂց但唯一不太顺利的就是这部戏的董导对温以泽似乎有些偏见。
上部戏的男主针对温以泽就算了,反正也不会造成太大影响,但导演就不一样,而且还特别是有成绩的导演,很有话语权。
本来说好只拍几场温以泽在水中与男主打斗的场面,但忽然临时说要加拍男二作为人类,还很弱小的时候,被几只妖怪虐杀,沉入水底的戏。
这在原先的剧本中根本不存在。
景致到达拍摄地点的时候,现场很乱,在调试灯光,镜头。
温以泽正在化妆。
董导演瞥了景致一眼,轻飘飘地说:“有些演员吃不了苦,就知道搬救命,关系户要是一个个都这样,我这戏还拍不拍了。”
景致好脾气地说:“要是符合人物剧情的,吃什么苦我们都愿意,董导,这场多出来的戏有什么必须要拍的理由吗?”
“当然是为了突出人物的悲壮,”董导的口吻很随意,简直就是胡编乱造的糊弄。
景致意识到他轻蔑地态度,声音也冷硬起来:“这个理由不能说服我,水下的戏份拍摄费用昂贵,要是高出了预算就不好了。”
“少拿这个来吓唬我,刘洋说得没错,有些人凭关系上位,后台硬,什么也不懂就知道吓唬导演,要不你来拍?”
刘洋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久远,以至于景致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人是谁。
刘洋也好意思说别人后台硬。
董导这么一说,景致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为了温以泽的安全和利益着想,景致想直接打电话给戴鸣霞,让她出面解决,温以泽拉住她的手:“不用了,我下水。”
他已经化完了妆,脸上“划”了几道被妖怪抓伤后的痕迹,抓住景致手腕的一霎那,湿冷爬上了腕骨,景致惊讶于刚才他在水中站了多久。
也不知道是这个原因,还是妆容的效果,温以泽脸色有些苍白,他虚弱地笑了笑:“没事,就几个镜头,很快的。”
“董导,不好意思,我经纪人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担心我,我现在就过去。”说着就脱下羽绒服给唐晓杰。
董导皱着眉,通知摄制组准备。
那时候已经是十二月,横店傍晚的温度降到了个位数,寒风凛凛,温以泽穿了个薄薄的古装戏服,被威亚吊离水面,然后沉入泳池。
或许在那一瞬间,和温以泽被霸凌的同学“不小心”推到水里一样。
景致的鼻尖微微发酸。
后来还真的出了事,在沉入水的过程中,温以泽挣扎了一会儿,然后渐渐沉入水底,就像真的溺水的人一样。
大家都以为是温以泽的演技精湛。
大概只有景致这些知情人才慌乱惊恐地大喊:“快拉起来!”
*
晚上快十点,叶柠和唐晓杰打车回了横店的小区,两人都有些垂头丧气地从车上下来,同时唉声叹气。
“以泽哥也太背了吧。”唐晓杰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叶柠表示同意:“没错。”
“其实以前以泽哥拍戏的时候吃的苦更多,现在幸好有景致陪着他。”
叶柠点点头:“没错,要不是有我师父,可能真出事了,这个导演就是故意戏弄。”
小区门口停了辆车,叶柠随便瞟了一眼,就立马认出是一辆豪车。
他们现在租的小区比较一般,像这样的好车少有。
叶柠又多看了几眼,就见到一个男人从车上下来,略微有些眼熟,但也没在意地收回目光。
直到淡漠的声音响起。
“——叶柠。”
叶柠打了个冷颤,看着眼前的人风尘仆仆中又难掩矜贵地站在自己面前,顿时觉得横店又冷了几分。
“程先生?你怎么来这里?”叶柠不可置信。
程寄没有回答她,看了唐晓杰一眼,还算客气地问:“景致呢?”
叶柠:“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程寄微抿着唇,没有说话。
叶柠也不是没谈过恋爱,很快就懂了,她轻轻笑了一笑:“哦,原来是专门来找我师父。”
“她可能谈恋爱去了吧,这么晚不回来,还能干嘛?”
唐晓杰怪异地看了她一眼,叶柠曲起食指敲了敲他脑袋:“整天就知道吃,连这个都看不出来。”
程寄淡漠的目光蒙了层晦暗的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