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干净的燃气灶倒映着修长的食指, 指尖在阀门上悠然打着圈,灶眼中幽蓝的火焰像朵菊花盛放。
“我们吃什么好呢?”与飘雪的声音一同落下的还有少女的烦恼。
窗外雪晴,白雪映照阳光, 使得木屋内亮堂堂, 景致穿着吊带藏在被窝里, 双手捧着脸, 娇艳的脸上落下几点明亮的光斑。
她颇为苦恼地看向程寄, 最后得意地挑着眉说:“不过, 只要是你做的, 我都爱吃。”
她笑得比窗外的阳光还要灿烂,仿佛冲散了积压在程寄心头许久的阴霾,一下子轻松不少。
景致居然笑得和以往一样甜。
程寄走过去,蹲在她面前, 摸了摸她的脸。
一切都那么真实得让他欣喜。
“你做了什么啊?这么香,你不是不会做饭吗?”景致从被子里爬出来点,双手搂住程寄的脖子, 声音轻柔软甜。
空气中弥漫着鸡汤的香气,嘟嘟冒着泡。
是啊,他确实不会做饭。
程寄奇怪地顿住, 但来不及深究又迷失在她的爱意中。
床单杂乱,能看得出两人曾在这张床上厮混许久。
景致歪着脑袋, 幽青的长发顺着光滑的脊背垂在身侧,散发着混合着程寄的冷衫香气。
那双杏仁眼中含着娇俏的笑:“怎么了?你明明不会做饭,为什么还要煮鸡汤,为什么呀?告诉我。”
这个问题似乎十分困扰他, 程寄皱着眉想了一会儿。
景致依旧是笑的:“想好了吗?可是我要走了,就像雪一样。”
雪。
在阳光下, 很快就融化透明,不见了踪影。
程寄再一次从梦中惊醒。
“程先生?”姚助理轻叩门扉。
程寄从沙发上坐起,脑袋有些迷糊,胸口中传来的是难以忽视的怅然所失,手掌撑着额角揉了揉。
他轻轻嗯了一声,说了声没事。
声音沙哑得让姚助理有些担心:“程先生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或者休息几天,我看先生这几天气色不太好,很疲惫。”
程寄很清楚原因,梦魇缠身,没有充足的睡眠,醒来就是这样疲惫的感觉。他说不清对这种感觉是厌恶还是病态上瘾,像不断挤压伤口一般给他带来快感。
“几点了?”他又问。
“快12点了。”姚助理给他递了一杯温水。
原来从早上到现在只是睡了两个多小时,程寄接过,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有什么事吗?”
姚助理汇报说:“已经把月饼给几位重要客户送过去,Kelliana说很喜欢。”
国外很难找到做正宗月饼的酒店,只有这么一两家,但客单都已经排满,这几个客户都是外国人,他们不在乎中国的中秋节,程寄本来也不打算送的,但那天看到陈管家的邮件,他想了想,还是让姚助理备下。
所以到中秋当天才送上。
他们既是重要客户,也是程寄的朋友。
“那就好。”他看着窗外的风景,淡然地说。
“滕夫人也说味道不错,很期待今晚的晚餐。”姚助理继续说。
这算是个不可多得的好消息。
程寄嘴角微微上扬,澄莹的眸光中有了点暖意。
程家人是不过中秋节的,就算是过年的时候也很难将他们凑在一桌上。
他也是跟着景致耳濡目染,才有这样的习惯。以前他觉得这些节气太过俗气,没有意义,但这些年来,程寄觉得和喜欢的人过一些有仪式感的流程,说话聊天,感受气氛,见证对方的成长幸福,也很不错。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滕夫人,还有他父亲这样相处过。
只可惜目前在巴黎的只有滕夫人。
程寄很明白,这样团圆的日子,不管他和景致有没有分开,都会有人陪她过。
他的离开对景致没有造成任何影响,可是他呢......
不过他母亲现在说很期待晚上和他一起吃饭......
程寄就这样远隔重洋,虚空和景致暗暗较着劲。
他想,他也不是没有人陪的。
他转过身,笑容清浅,对姚助理说:“我母亲偏爱酸甜口的菜,那拜托姚助理帮我好好盯着。”
喜悦的语气让姚助理微微一震,看来程先生真的很期待今晚的家宴,他回神:“言重了。”
滕夫人长年待在国外,不怎么回国,口味也养得和外国人一样,偏爱酸甜口的浇汁,粤菜的改良版,吃不了辣。
因此晚上的家宴以改良的粤菜为主,手上的是一份菜单,杏色的细腻硬纸张,程寄略略看了一眼,都很符合滕夫人的口味,他很满意。
他早早下了班,就在餐厅里等着。
程寄想得很周到,为了避免母子两因为长时间不在一起,没有话题聊而显得尴尬,他特意选了个风景很好的餐厅,到时候他们可以聊一下近在咫尺的埃菲尔铁塔,以及餐厅天花板上的壁画。
程寄看着楼下车来人往,整座城市点上华灯,中秋的气氛也浮漫在最后几个小时。
去年他的中秋是怎么过的呢。
程寄稍微回想了一下,大概的故事情节已经记不太清,但最后他和景致吃完饭,坐在阳台一起看着窗外的明月爬上树梢的情景记忆犹新。
清晰得仿佛好像能触到景致温软的肌肤。
她软绵绵地窝在他怀里,高兴他能赶在中秋节的时候出差回来。
“好开心哦,程寄,我们今年一起过中秋诶,明年也要一起过,以后的每一年都要。”
再想下去,他就要不行了。
程寄微微晃了晃脑袋。
手表上的分针划过两个小格,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十分钟。
姚助理敲门进来:“程先生,现在可以上菜了吗?”
程寄抓住最后一丝希望,笑着说:“再等等吧。”
直到过去半个小时,程寄都没有等来滕夫人,只等来了滕夫人的电话。
“我来不了了。傍晚的时候我才知道我一个很喜欢的画家旅居回来,我朋友好不容易说动他,大家一起见个面。我都快到他家了,所以......”滕夫人毫不愧疚地陈述事实,“你自己吃吧。”
对于滕夫人突如其来的失约,程寄似乎一点也不意外,这在他小时候发生了很多次。明明答应得好好的,却总有另外的情况。
他本应该像以前一样淡然处之地说:“知道了,好的,没有问题。”
之类的掩盖住自己情绪的废话。
但程寄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也许是天边的那轮明月太刺眼,他揪着不放:“妈妈,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滕夫人很诧异他今晚的表现:“能是什么日子?不就是365天中普通的一天。”
好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程寄让自己保持冷静:“好的,妈妈,那么祝你和你喜欢的画家见面成功。”
随后就挂了电话。
姚助理站在身旁,将他们母子的对话全听了个遍,见证了程寄从开心到失落。
程寄突然问:“姚助理,全天下的母子关系都像这样冷漠吗?”
姚助理轻诧出声,不知道做什么回答,想了半天才说:“全天下的母子关系模式太多了,这不好归纳。”
雪后的密林,白雾很快散尽,然而白雾之下显露出来的不是密林的温和,而是晴峰一般的锋利孤寂。
姚助理看了程寄一眼,安慰说:“人这一生没有母子关系,也会有别的关系。”
程寄冷哼,他又望向那轮明月,影影绰绰,边缘都模糊起来。
别的关系也没有了。
答应他的都是假的。
程寄在心里讽刺地说:“你赢了,景致。”
你没了我,依旧风光。
我没了你,却是个可怜人。
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程寄站起来,对姚助理说:“你让后厨把菜分了,今天中秋,早点回去。”
随后拿起外套,离开了。
*
然而程寄不知道的是,与他同看月亮的还有景致。
这大概就是中秋的意义。
他们在远隔千山万水的不同国家,却因为节日的到来,仰望同一轮明月。
“好圆的月亮啊。”唐晓杰感慨,随后拿出手机,调大倍数拍照片。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要不你明天再拍。”叶柠凑到他边上。
“那哪行,我要参加剧组晒月光的官方活动,ʝʂց到时候领奖品,给你和景致姐一人买一个月饼,景致姐,你说好不好?”
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桂花香气,果然到了江南,和背景不一样的秋天。
忽然被cue到的景致深吸一口久违的甜甜的香气,“好啊,我要豆沙馅。”
叶柠嫌弃:“我才不要,这几天吃月饼都快吐了,这东西热量还高,我在减肥。”
“别减了,越减越肥。”唐晓杰调侃。
气得叶柠挥拳头。
景致笑吟吟地看着他们打闹,没有阻拦,身后传来温以泽温和的声音:“吃饭了,你们两个人加起来都快60岁了,怎么还这么幼稚。”
唐晓杰和叶柠这时候同仇敌忾:“我们才十八!”
温以泽懒得和他们辩驳,他一边解围裙,一边说:“行吧,两个小学生,快去洗手吃饭。”
系在围裙上的两根绳被温以泽越解越打结,到最后竟成了死结,景致走过去,“我来吧。”
温以泽没有听清楚,手还没松开,两人的手指缠绕在一起,温热的肌肤相亲让他们都一顿,停在原处。
还是温以泽先松手,他扯开话题:“好香的桂花,要是有时间就去摘一点干净的,到时候做桂花蜜。我小时候奶奶经常做给我吃,冬天的时候舀一勺在温水里,很舒服。”
景致站在他背后,耐心地解绳子:“我好像没这么吃过。”
温以泽正要说话,叶柠转过来,惊讶地笑着说:“以泽,你好有人夫的气质,不行,我得拍几张照,不然等到以后让你发微博,你又说没什么发的了。”
“人夫?什么人夫?”唐晓杰问。
“就是温柔男爸爸啊,”叶柠解释,“你看以泽披着围裙,像不像你爸爸。”
唐晓杰的眼睛在温以泽和景致身上转了转,“像,而且景致也像我妈妈。还别说,你们两个现在这样挺像我爸爸妈妈。”
温以泽侧着脸,和景致四目相对,两人之间流动着若有似无的气氛,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温以泽先撤回目光,清了清嗓子:“你打趣我也就算了,怎么连景致都说上了,她还年轻,没有你这么大儿子。”
唐晓杰:“你要是愿意天天给我做饭,我当你孙子也行。”
景致噗嗤笑出声,“他做饭很好吃?”
“那当然了,今天我们都有口福了。”唐晓杰率先跑进屋里。
今天的饭菜都是温以泽下了戏之后做的,熬了几个大夜之后,他的戏份开始变少,再过二十多天,这部戏就要拍完。
景致在这场晚饭中,唯一做的就是去超市买菜,按照温以泽要求的菜单。
围裙的死结终于打开,温以泽顺势把围裙脱下来,笑着说:“去吧,尝尝我做的菜。”
温以泽在做家常菜方面很有一手,每样菜都符合景致胃口。
对做菜人的最大尊敬,当然就是吃光他做的菜。
在月光下,他们这群人一边赏月,一边慢慢吃光桌上的菜,以示对温以泽的尊敬。
“我还以为你们要过完中秋再过来呢。”唐晓杰说。
景致和叶柠本来就打算这段时间过来横店,只是时间没确定。
“中秋和国庆撞一起了,我爸妈出去旅游,所以我无所谓什么时候过来。”叶柠咬着糖醋排骨说,“景致和我说了一声,我就过来了。”
“爸爸和奶奶不过吗?景致姐?”唐晓杰看着景致问。
叶柠抢先说:“你都不知道,这段时间景致的爸爸和奶奶有多烦她,说她天天就知道跟在老头老太身后,都让景致姐去外面玩,别虚度光阴,大好青春年华。”
景致笑了笑:“中午和他们一起吃的,然后我就过来,晚上和你们一起吃。”
“那挺好。”唐晓杰说着说着就哭出来,“我本来还以为中秋节只有我和以泽哥,那多凄惨啊。”
“所以我们这不是来了吗!胖弟!你怎么还哭呢。”叶柠给他递纸巾。
唐晓杰呜呜哭得更响。
晚饭过后,唐晓杰和叶柠收拾残局,景致和温以泽下楼散步消食。
他们在横店是租房子住,没有租得太好,比较普通。
但小区的绿化还不错,住的人不算多,他们一路散步,没遇到什么人。
空气中桂花浮玉,正月满天街,夜凉如洗。倾泻千里的白辉,照得前路清晰可见。
今天的月亮实在是漂亮,景致情不自禁地拿出手机拍,温以泽慢慢走在后面看着景致的背影。
他的声音飘散在香气中:“很高兴你能在中秋来横店。”
景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时不察,停住脚步,望向他。
他的轮廓十分柔和,渡了一层月亮的冷光。
就像那天晚上,一直陪伴着景致入眠的声音。
她没想到那个声音真的一直都在。
所以第二天的时候,温以泽在电话里问景致能不能来横店一起过中秋,景致犹豫了一会儿,在征求爸爸和奶奶的意见后,她就同意了。
其实在告诉温以泽这个回答的时候,不可否认的是,她也是开心的。
也许是真的因为温以泽练过嗓音,他说话有种特殊的魔力,会让人有继续听下去的欲望。
“每年中秋和春节,吕姨和谢叔都要回老家和他们家人在一起。我去过两回,后来也找各种借口,慢慢就不去了。这还是这么多年来有你......”
温以泽看着景致,他的眼睛亮亮的,闪动着雀跃的光芒,因为太过羞赧,又垂下眼睫。
景致总觉得他像自己养的那只兔子。
“有叶柠,晓杰,还有军哥一起过中秋。”
他的喉咙有些发麻,捏紧手心,耸了耸肩膀:“这样的感觉真好。”
他的手向景致伸过来,景致紧张地浑身僵硬,不知道他要干嘛。
忽然想起了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这氛围,景致才开始顺畅地呼吸,她下意识低头去看手里的手机,温以泽的手微微擦过她的侧脸,捡走她发间的一粒桂花。
“我去接个电话。”景致说完,往外走去。
温以泽没有说话,微眯着眼看着景致走远,那纤薄的背影被夜晚的白雾包围,他背着手,将那粒桂花捏在指尖,揉捻。
流蜜一般的桂花香气四溢。
景致走到不远处,看了眼号码就接通:“鸣霞姐,怎么了?”
“景致啊,中秋节快乐。”戴鸣霞的声音中气十足,仍然压不过节奏激昂的背景音乐,她似乎在某个夜酒吧。
景致听不清楚,直到戴鸣霞走到稍微安静的地方,才能清晰捕捉到她的声音。
“开心开心。”景致心情还不错地回应。
然而戴鸣霞下一句话又让她有些恍惚:“开心就好,那月底的时候,你有时间去趟巴黎吗?”
*
睡觉之前,景致都有复盘今天有没有漏回重要消息的习惯。
她靠着枕头,借着台灯的光亮,打开了微信,一个个检查过去。
果然遗漏一则消息,不过好在不是很重要,是她的房东发给她的。
那天晚上她被人敲门的事情报告给了房东,但由于楼道没有装监控,谁也说不清那天晚上到底有没有人敲门,如果真的敲了,那又是谁。
房东猜可能是猫,也有可能是风。
那一片地区,野猫特别多。
景致签的合同是一年签,已经交了半年的租金,还没住几个月,而且现在处于创业阶段,工作室的花销也大,景致还是打算先住在这儿。
但她向房东提出要求,让她在楼梯口安装监控。
房东嫌弃麻烦又费钱,不太愿意大动干戈:“妹妹啊,你这一户要求安装监控,那别的住户也提要求,我这点房租到时候都赔进去。你要是觉得不够安全,那就自己装,我同意你安装,这样行吧。”
景致也懒得和她扯皮,打算从横店回来再把这件事落实。
没想到房东在微信上告诉她,她已经在楼梯口安装好了。
态度转变之大,让景致又按了下房东的语音。
“景致啊,我已经在整栋楼的每个走廊都安装了监控,特别是你放门口,比别人还多一个。你说的对,我们出租的房东,最担心租客的安全。我等会儿就给你密码,到时候你安装个app,可以实时查看。”
直到听到第四遍,景致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不管怎么说,这对她来说都是个好消息,景致给阿姨回了感谢。
夜已经深,房东阿姨没有及时回复。
景致退出聊天界面,点开了朋友圈。现在她的微信加了不少编剧,制片人,导演,再加上以前在Greco积攒ʝʂց的人脉,可以说横跨娱乐圈和时尚圈。
她偶尔要看看这些人最近在玩些什么。
就这样,她在一个富婆姐姐的朋友圈里见到了程寄的身影。
富婆姐姐原先是个模特,走过几场时装周,后来嫁给国内一个富商,就慢慢退出模特圈,之前景致在Greco工作的时候,和她合作过几次。
总共四张照片,主题是感谢Eddie邀请自己参加晚宴,并且恭喜Eddie即将拿下程氏集团某个豪奢成衣品牌的时尚总监。
程寄就出现在第二张照片中,充当这位模特的背景板。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景致盯着这张照片看了一会儿。
然后又轻轻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