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上, 程寄是有些发狠了。
景致肤如凝脂的胸口处一片青紫的嗫咬,看着恐怖且荒唐。
窗外,月亮跟纸糊似地贴在天上。
借着曦蒙的光亮, 程寄坐在床侧, 垂着眼给景致的膝盖抹药。
即使给她垫了衣服, 在这么硬的地板上, 她的膝盖还是有些磨烂。
中途的时候, 景致醒来过, 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 还是用尽全力勾住他的手指:“有话和你说。”
“等我回来。”他轻柔地遮住她的眼睛,轻声哄着,让她继续睡。
景致实在扛不住,又睡了过去。
她最近瘦弱地像一片纸, 侧躺在床上,后背突出的肩胛骨有如残破的蝴蝶羽翼。
程寄深深看了一眼才去浴室洗漱,最后在姚助理的催促下, 才换上衣服下楼。
在开房门之前,程寄忍不住又走到床边,在那副羽翼上轻轻落下一吻。
冰凉的嘴唇被肌肤温润, “乖乖等我回来,马上就会好的。”
而床上的人一直沉睡着, 没有机会见证程寄柔软的目光。
下楼的时候,陈管家正在准备早餐,程寄出门的时间太早,别墅里佣人们还没全起来。
他穿着西装外套, 说:“不用准备了,我没胃口。”
陈管家就真的不准备了, 她给程寄当了五年的管家,还没完全摸透他的性格,但也了解他寡淡,平时说一不二。
即使是为了他好,但也要听他的。
陈管家递给他一杯水润喉,“先生这回是要去哪儿?去几天?”
“日本,大概两、三天。”
陈管家明了,也好就此安排家里情况。
路过餐桌的时候,程寄吩咐:“今天别去喊她早起,让她多睡会儿。”
随后又说:“她最近有些消瘦,你让厨房多炖点补汤给她。”
“知道的。”
“还有,家里准备一些养兔子的东西,景致以后会在这里给这个小东西安家。”
陈管家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只见到程寄目光含着隐隐的期待。
可是...程先生不是最讨厌这些吗?
程寄温声说:“就按照我吩咐的办。”
“好。”
走到门口,姚助理上前拿走他的公文包,程寄问:“我姑姑在哪儿?”
姚助理一顿:“现在才凌晨四点,岚董应该还在老宅休息。”
“你帮我联系她。”随后弯腰进了宾利车里。
*
景致醒来的时候已经快接近下午,身子酸痛,稍微走一走就要散架。
膝盖上有红色药水痕迹。
尽管昏睡着,但程寄帮她涂药水的时候还是有感觉。
他还说会处理好订婚的事,是这样说的吧?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景致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直接穿上了长裤。
陈管家看到她下楼,走过来说:“景小姐先喝点鸡汤垫垫肚子?我现在让厨房做。”
“还没做么?”以往她这么迟醒来,陈管家已经备下一大桌菜,有时候胃口不好,为了不浪费,景致还是硬着头皮尽可能多吃。
“程先生吩咐我们不要打扰你休息,我把握不住你起床时间,所以就......”
景致静默地听完,“对不起,让你等这么久,中午麻烦你帮我做个一荤一素好吗?我吃不了太多。”
“当然可以,景小姐您太客气了,”陈管家吩咐下去,看到景致喝着鸡汤,问,“味道怎么样?”
“很清爽。”一口下去整个胃都服帖。
“那我以后就让厨房按这个口味做,程先生让我以后多炖点补汤给你喝,”陈管家看着景致的脸色说,“我看也是。”
她没察觉出景致的沉默,依旧絮絮叨叨地说话:“程先生今天又去出差了,日本,去两三天吧。”
她是有意说给景致听的,据她观察,这位景小姐有时候知道的还没有她多,她主动说出来,也省的大家尴尬。
然而,她听到景致忽然说:“不要再讲了。”
语气平淡又干脆。
陈管家怪异地看了她一眼。
平时空闲的时候,景致还挺喜欢和陈管家絮絮叨叨聊一会儿,这样她在别墅也不会太无聊。
但今天不一样。
因为她已经下定决心,等程寄回来就会和他好好说清楚。她现在一点也不想听到关于他的消息。
再这样拉扯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她已经很累了,不是吗?
景致死死地按住心里的期待,只要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就可以了。
她看了眼被吓到的陈管家,笑着安抚:“帮我去厨房看看饭菜,可以吗?”
陈管家应了声,不再说程寄。
然而,理想总是美好,现实却是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终结两人的关系。
以至于景致在以后很长的时间回忆这起突发事件,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后悔。
吃过饭后,景致就出了门。
她和温以泽还有约会。
昨天多亏了他,不然从酒店出来,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也不知道去哪里。
是温以泽开车带她去了安静的湖边,给她留了个空间放空自己。
以至于小兔猪的宠物用品还没买齐,只能将就用景致以前备下的。
“它昨天很乖,没有发出噪音。”
“我们今天的任务是要买一只大点的兔笼,厕所盆,降温铝盆......”一见面,温以泽就把罗列的物品说给景致听,林林总总得比她这个主人还要精细,“你再看看,还要买点什么。”
温以泽把手机给她,景致惭愧:“应该没有了,你比我有经验太多。”
“毕竟之前养过,肯定比新手了解。不过我也好久没养了。”
温以泽说话总是如沐春风,很替对方着想。
他们约在远离市中心的一ʝʂց家店,开在居民楼里,温以泽说这里的宠物用品是整个北京城最实惠的,他经常来这里。
好虽好,但充斥着各种杂音。
电视声,楼上小孩的哭闹声,旁边店铺的炒菜声,以及偶尔街边几个鬼火少年骑着摩托车一骑绝尘的声浪。
都让景致有种感慨,她是有多久没到这种地方了。
刚和温以泽敲定了只蓝色的兔笼,景致转身看见就在货架的更高层摆了只杏白色的。
出门的时候,陈管家让她带只兔笼回来,见她一时间迷茫得还没有转过弯,陈管家一脸为难地说:“程先生让我准备这些,但我又不知道两位喜欢什么款式颜色的,所以......”
杏白色,程寄喜欢杏白色的。
这是他早上给她膝盖擦药的时候说的,他说随她买,但最好还是杏白色的颜色,这样比较搭配房子的风格......
她当时睡得迷迷糊糊,只捕捉到这么一两句话。
他还真愿意让她在别墅养动物啊。
温以泽见她呆愣愣,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怎么,你想换这个颜色?”
景致眨眨眼,将多余的情绪抛在脑后,轻声说:“不用,蓝色挺好的。”
店外又有摩托声呼啸而过,忽然砰地一声,外面的车辆撞到了东西,景致的心漏跳了一拍,走到店门口,就看见一只小狗被摩托撞到了店前面。
它苟延残喘地虚叫几声,小小的身子躺在血泊中,看样子已经活不成了。
鲜血的腥气仿佛扼住景致的喉咙,她难受得说不出话。
店主人一出门,破口大骂:“畜牲啊,好好的一只流浪狗被你们撞死,平时就让你们在小区慢点骑,一点也不听,真是造孽。”
“就一条狗,要你喷粪。”其中一个鬼火少年忍不住回嘴。
就在这样混乱的氛围中,景致的手机响了,是小翊的电话。
小翊平时并不怎么给景致打电话,只要打,就是景向维出事了。
鬼火少年正启动摩托车要走,轰鸣阵阵,小翊哭着说:“景姐姐,景叔叔忽然晕倒了,正在手术室抢救。”
景致听不见,皱着眉一遍遍地问:“你说什么?”
*
应该没有哪个时间像现在这样难熬。
群星无言,孤月沉默。
景向维在里面抢救,景致和奶奶只能在外面干等。
“心肌梗塞,脑梗的并发症,病人这个年纪,你们做好心理准备。”刚到医院,医生就这样和景致说。
景致坐在长椅上,双手双脚都在发抖,奶奶坐在她身边,她狠狠跺了跺脚,让自己保持冷静。
响亮的跺脚声穿不透厚重的寂静。
“我要是晚半个小时回家就好了,你爸爸也不会突然心肌梗倒在外面十几分钟都没人发现。”
说到伤心处,奶奶就会用力地握住景致的手。
她一直在哭,面上淌着泪,刚抹掉就又湿乎乎的。眼睛红肿得快要瞎了一样。
景致心惊肉跳,说不出安慰的话,只能听着。
景向维是在下午运动完,在外面溜达了一圈,喝了点冰水后就突发心肌梗。
奶奶神神叨叨地说了一通,忽然放开景致的手,双手合十,然后闭上眼开始向释伽牟尼,观世音菩萨祈愿。
十几年前,她就开始吃素信佛拜菩萨,然而景致不信这些。
怕继续坐着,抖得更加厉害,景致站起来,去卫生间洗把脸。
冷水进了眼眶,刺刺的疼。
她拿出手机,看着那个号码发了会儿呆。
她不信神佛,那可以信谁呢?
信他吗?
她还是拨通了号码,每一次嘟嘟的呼叫,都像是心脏勃/起的求救。
但求救声停止于两分钟后。
没有接通。
现在晚上10点,算算东京的时间,他应该是睡着了。
此时出现在景致脑海的全是当初程寄带着她去的那些醉生梦死的画面。
那些人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又是章台柳。
他们听的是金币落下的声音,又怎么会在乎普通人的生老病死。
景致从卫生间一路走回来,混杂的气味难闻,全都是像她这样等待着死神宣判的普通人,正对着白墙絮语。
这一家人在大笑,这一家人在痛哭,宣判的脚步离她越来越近,景致的脑袋头痛欲裂,天旋地转得快要吐出来。
有个憔悴的女人一会儿喜极而泣,一会儿失声大哭。
她拉着景致的手,有些疯疯癫癫地说:“你来,你来,有用的,只要你真诚发愿,你家人就能挺过来,我儿子刚从手术台上下来。”
景致双眼无神地被她牵着,停在一面白墙前。
这面白墙或许比寺庙听过更多的祈祷,在它面前,站满了心若草木之灰的人。
景致不知所措,但学着他们的样子,颤抖地闭上眼睛。
人在绝望时能追忆起的事情并不多,关于景向维,景致只能想起小时候他带着自己去香港看马赛,然后到中环置地广场给她买最新款的漂亮裙子。
也能想起在寒冬料峭加班到凌晨,给她带烤地瓜,从那套不太厚的工人外套拿出来的时候,还冒着热腾腾的白烟。
最终的画面定格在上回她要从康复医院离开,景向维在落日余晖中站成了一棵树。
这棵树从高大萎缩成低矮,落叶枯枝。
他向着远方离开的景致挥手告别:“好好照顾自己,多吃鸡蛋,多喝牛奶,不要熬夜,记得让自己开心一点,乖囡!”
可是她没有,她没有好好听爸爸的话,让自己开心健康。
反而糟蹋自己,让自己陷于泥潭,不可自拔。
就像奶奶悔恨自己提前半个小时回家,景致开始胡思乱想,是不是就是因为自己没有好好听话,把生活搞得乱七八糟,所以才报应在爸爸身上。
她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撞着白墙,她在心中发愿,只要爸爸能挺过来,她就马上和程寄分手,然后好好过日子。
她会过上朝九晚五,偶尔加班的平凡生活;下班后给自己烧一荤一素的可口饭菜;会买最新鲜的牛奶;补充水果维C;好好跑步锻炼身体.......
她会的,她会做一切让自己开心健康的事情。
只要爸爸能挺过来。
微微颤抖的手忽然被人牵住,温热源源不断地输入到毛孔。景致迟缓地抬头,刘海被汗水浸湿,脸色苍白。
温以泽气喘吁吁地对上景致惺红的眼,他用力握住她的手,温柔又坚定地说:“没事了,手术很成功。”
五月的北京早晨还是有些凉,景致随着医院的第一波人流走到大门口,她停在此处,人群依旧交织着游走。
昨天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是一轮渐渐西沉的落日,如同年迈的老妪,而现在东方既白,从远及近,是一层白,一层红,一层蓝,像一只切开的鲜生生的西瓜。
能够料想到了中午是该如何的耀眼。
他们是同一轮太阳,却又是崭崭新的一天。
景致拿出手机,点开微信,通讯录那里突然多了个红点,她下意识点开。
有个新朋友申请通知:我是关舒文。
景致直接把她拉黑,然后划到主页面,点开程寄的头像,很平静地打下几个字。
随后把手机放进口袋。
景致闭上眼,伸开手,感受着凉风在指尖流走。
她的嘴角慢慢上扬,聆听着属于北京早晨人来人往的细碎声音,内心激颤。
随后,她走入平凡的人群中。
*
程寄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准备要去巡视京都高岛屋Greco专柜,这家店的业绩在上个季度出现了亏损,程寄要当场听听经理是如何狡辩的。
不远处,姚助理正拎着一袋子东西赶过来,如果仔细看的话,可以看出这是一家清水寺附近很火的甜品店。
据说这家甜品店是中国游客必打卡的项目。
景致有一回和程寄提起这家店,她说办公室里的几位同事凑着年假去京都玩,吃了这家甜品店的和果子,回来就再也忘不了。
她说她也想尝尝到底有多好吃。
程寄对这些糯叽叽的小玩意儿没什么兴趣,但景致向来对这些东西情有独钟,看见了就挪不动道。
本来他也记不得了,但早晨从四季酒店出发的时候,他看到有个中国游客手上就提着这个袋子。
于是他对姚助理:“麻烦你去一趟清水寺好吗?”
当时姚助理知道自己要去买什么东西后,有几分错愕。
高岛屋Greco店的经理是个叫中村的先生,而出任整个日本地区Greco的总裁是佐藤先生。
中村先生看ʝʂց到姚助理进来,很八卦地用日语和佐藤先生说:“佐藤桑,程桑看上去不像是会买这种小女生喜欢的甜品的人呢。”
佐藤:“你消息太落后了,程桑这几天就要宣布订婚,这个肯定是买来送给未来妻子的,为了早点看到妻子,程桑在日本的行程都缩减了。”
佐藤继续用眼神示意:“中村君,现在可是拍马屁的好时候,你的门店销售业绩在上个季度可是垫底!”
姚助理没有听到这两个日本人嘀嘀咕咕,他把袋子交给程寄,在程寄过目之后恭敬地站在一边。
他听到程寄的手机震动一下,然后看见他从口袋里拿出来打开。
姚助理以为今天也是和以往一样,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听完两个日本人汇报工作后,就启程回北京。
只是,当他毫无意识地瞄了一眼程寄的手机,看清上面的内容,瞪大了眼睛。
内心的震惊无异于他十拿九稳的面试公司,没有给他发offer,而拒绝他的理由是他不够优秀。
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景小姐要和程先生分手,而且还是景小姐先提出来的?
“我们分手吧。”
不同于姚助理的震惊,程寄在看完之后,毫无波动地关上了手机,放在一边,然后看了半天都没有回过神的姚助理一眼。
姚助理不仅惭愧地收回目光,而且在心里惊叹:不愧是程氏集团接班人有力的竞争者,性格稳重到让人佩服的地步。
只是这样令人佩服的人也会在会议途中走神,久久地不语,然后直接挥手示意让办公室的其他人先出去。
程寄拨通了越洋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一齐涌进来的是呼啸的鸣笛与吵闹的嬉笑怒骂声,一听就不是什么雅致的地方。
“在哪里?”他耐着性子柔声问。
景致深吸一口气:“在天桥。”
果然。
“为什么不让老郑送你去上班。”
“那边人很挤。”
景致直接打断他,平静地说:“程寄,这样兜圈子有意思吗?”
程寄心平气和地说:“是最近发生的事情让你介意还是有人来找你了?我中午回来,见面时候说?”
“没有,什么都没有。”景致盯着底下的车流,缓缓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见了也不会变。”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怎么和你分手,但是我太软弱,下不了决心。这回无论你回不回来,或者要和我说什么,我都不会改变的。”
她说得随意,程寄胸口一窒。
原来她一直想和他分手。
他的目光渐渐冷凝,声音却没有太大起伏,镇定得像个法院里的裁判员。
“景致,你真这么想吗?”
“嗯。”
长久的沉默,只有淡而薄的呼吸声,程寄问:“谁允许你这么做的?”
随后他快而准地挂了电话。
反倒衬得她成了被分手的那一位,景致听到嘟嘟的忙音,轻笑了一下。
就连分手也没有让他情绪波动吗?
景致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一套,经过医院一整夜的熏染,已经脏兮兮。
用程寄的标准来说,就是邋里邋遢。
可是又怎么样呢。
她舒服就好。
看着远处的交警指挥着交通,目光渐渐失了焦距,景致滋滋地大口吸着豆浆。
等到一大杯喝完,她才拎着手上剩下的早饭回了医院。
办公室外的两个日本人比之前还要惴惴不安,实在是有些摸不着这个最有竞争力的接班人的脾性。
中村先生走到姚助理身边,用蹩脚的中文和他套近乎:“姚桑,你跟在程桑身边时间最长,程桑是怎么样的人呢?你觉得我该怎么办最好?”
姚助理用流畅的日文回答:“程先生最是情绪稳定,平易近人,中村先生实话实说就行。”
刚说完,办公室就传出巨大的动静,似乎有什么东西砸在墙上。
中村先生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姚助理。
不一会儿,办公室的门开了,程寄站在门口,清贵得体,容貌清冷。 淡笑着说:“中村君,我们继续来谈谈店铺亏损的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