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灵珑的拜师之旅会颇费一番周折,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非常顺利。
当灵珑回京时,与她一同回来的,还有隐居终南山好几年的傅先生。
一同引来京城人议论纷纷:“听说傅太傅性子清冷得紧呢,是怎么主动跟着公主回来的?”
“你们可别小看公主,别忘了,傅太傅当年可是当今陛下的授业恩师,必有他的考量和道理,小公主也有两把刷子的。”
连谢卿琬也忍不住问谢灵珑是怎么说服傅太傅的。
谢灵珑像是就等着人来问她一样,眉飞色舞道:“娘你不知,待我敲开夫子隐居的草屋,一进去就介绍我自己!”
谢卿琬挑了挑眉,来了几分兴致:“嗯?”
谢灵珑往她面前一站定,模仿起当时的样子:“我名为谢灵珑,雨玉之灵,玉龙之珑。”(1)
“前些日子,我才读到书,说我名里的‘灵’字,在小篆中意为以玉向上天祈雨,而这沟通天地的礼器,正是珑。”
“古时不知鬼神,人畏天地,便以美玉为刻,试图连通神明,供奉祭祀。而我也想做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上达天命,下通黎民的能人,不知太傅可愿教我?”
说罢谢灵珑又自傲地仰起脸:“我一直觉得我名字比哥哥更好,珑正应了灵之字,终有一天,我要叫所有人都知道我叫谢灵珑,知道我的厉害。”
彼时的太傅,头一次如此讶异地打量眼前这个,不足他腰高的小姑娘,开始认真且慎重地倾听起她接下来的话。
……
谢卿琬此时也是这副表情,她从前并不知道,她的珑儿有这样大的志向。
膳间她和谢玦说起,谢玦一副早已心知的表情,搁下筷子,对她笑道:“这样不是很好么?她是我们的女儿,就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我以她为傲。”
谢卿琬也笑了笑:“其实我还想说的是,你是不是也改变了主意?”
当初她生下谢灵璧没多久,大抵是以为他们只会有一个孩子了,谢玦没有思考过多,就提出要以灵璧为储的建议来。
谢卿琬虽然动容,但却没有立马应下,她总觉得孩子还小,看不出什么,过早确定了他的身份,说不定还让他浮躁了。
如今看来,当初的顾虑确实是对的。
她的心已经不受控制地倒向灵珑了。
倒不是作为母亲的偏心,而是无论是谁,都会率先被灵珑这样的性子吸引。
灵璧太闷,其实并不太适合做储君,甚至做国君,身为君主,需要每日在朝堂上与大臣们商谈朝政,需要召见重臣应对紧急事务,需要巡视南北,体察民情。
灵璧甚至静得连门都不太爱出,又如何担得了君主之位?
灵珑天生就比他适合,不仅是作为储君应有的魄力,还有令人信服和追随的人格魅力。
谢玦沉吟片刻,也对她露出了同样的笑容,他没有多说什么,谢卿琬却已明白了他的心思。
次日,谢卿琬专程去寻了灵璧,旁敲侧击探听儿子的想法。
果然如她所料的一般,灵璧天性淡泊出尘,一副随时都要飞升成仙的样子,自然对这世俗之物不太感兴趣,就连见她的时候,手里都不忘捧着卷书。
他轻轻颔首:“儿子觉得妹妹就很好,她真的很优秀,你们该多相信她。”
看吧,果然是她多操心了,亲生儿子居然觉得她还不够认可灵珑?
她这一对儿女的性子差距咋这么大呢,一个要入世,一个净想着出世,简直比当年她和皇兄脑子的差距还要大。
不过再怎么说,谢卿琬也觉得自己该知足了,她已经过得非常愉悦幸福了。
……
元徽七年秋,谢玦带领着朝中重臣,在京西秋山围场,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围猎。
因为这是在帝王面前难得展示自己的机会,所以不仅京中世家勋贵,纷纷出动,就连各地的藩属,也都派人来参加,争取在谢玦面前刷足脸面。
就连早已被分封到边疆苦寒之地的谢少虞,也来参加了这场围猎,当然,他并不是主动要求来的,毕竟如今他就算再怎么在谢玦面前刷脸,也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他是被谢卿琬召过来的。
美曰其名说是召他进京,与城阳团聚,但谢少虞要是信了这鬼话,他就不信谢了。
城阳有多不喜欢他,他又不是不知道,他和她见面,不是给彼此找不痛快。
其实谢少虞猜对了一部分真相,又没有完全猜对。
这次叫他进京,虽然是谢卿琬下的谕旨,却真不是她的主意。
而是她的小祖宗灵珑的主意。
谢卿琬才不想把谢少虞这个晦气东西叫过来碍眼,叫她说,他就该一辈子待在那苦寒之地,哪也不能去,冻死才好哩,只有在死前才能想想,昔日的少年时光,而那京城繁盛已如梦一般再也回不来了。
这只不过是她前世所受苦楚的一部分罢了。
谢卿琬准备慢慢磨他。
谁知灵珑不知哪里听说了她和谢少虞不对付的消息,跑来她的面前,说了非常有道理的一番话。
“娘,古人云,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你得势了不炫耀,那怎有意思,如今咱们就该狠狠上嘴脸,他不愿意把脸伸过来给咱们打,咱们就把他叫过来主动求咱们打。”
谢卿琬听得似懂非懂,却没来由地觉得女儿说的话有道理。
谢灵珑则趁势拍拍胸脯:“娘,这件事就交给我好了。”
……
谢卿琬不知道灵璧要如何做,但她向来是一个很靠谱的人,便有一种莫名的信任。
晚间入睡前她将这件事说给谢玦听,谢玦神态慵懒地将她搂入怀中,放松地说:“灵璧自有分寸,你且放心。”
“而且,我早就说过,谢少虞此人任你亲自处置,不过是你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对他动手,我才暂且叫他过了舒服日子。”
每天吹着冷风快成冰棒的谢少虞:……
谢卿琬其实还想问些什么,但谢玦的唇已经不容拒绝地压了下来。
他在她耳边轻轻抱怨:“你要为了谢少虞拒绝我?”
这话怎么听怎么怪,谢卿琬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温柔地回应他的吻。
红鲛纱帐,一室晃动,久久未静。
……
谢灵珑自然不知道她父母正在做的事,她还在想着怎么不给谢少虞好果子吃呢。
……
谢少虞的封地距离京城甚远,当他大老远日夜兼程地赶到,已经是累得半死半活。
因北面这个季节风沙大,他为了赶路又是两日未洗浴,等他终于来到谢玦面前时,指甲缝里都布着黄沙,整个人像是苍老了十岁。
面见谢玦的时候,他便注意到了他身边站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起初,他并未在意,直到对方过于直勾勾到不礼貌的视线一直盯着他,才叫他忍无可忍地抬起了头。
结果,他刚一抬头,就收到了对方劈头盖脸的一番质问:“皇叔,父皇母后亲召你来,你却姗姗来迟,可是对父皇不满?”
“连我这样的小孩子都知道,做人呀,最忌讳的就是迟到,你晚来了,就说明你不把父皇的圣旨放在心上。”
“本公主素来听说您为皇子时,曾与母后颇有龃龉,看来您真是小肚鸡肠,记恨于心哇。”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就差没把谢少虞砸晕了。
他只感觉一股恶气直冲脑门,脚步浮沉,险些气得站不稳:“你……”
谢少虞想说你胡言乱语,血口喷人,但转瞬想起方才小姑娘口中的“父皇”,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正是谢玦的女儿——太华公主。
于是将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地憋了回去,但他还是快要气疯了。
这哪来的没教养的小孩子,有这样污蔑叔叔的吗,偏他还不能和她较劲,要不然就是和一个孩子较劲。
谢少虞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决定默默忍下,反正在接下来的围猎中,他也不会再碰到她了。
结果,次日清晨,骑上骏马,整装待发的谢少虞,望着身旁同样一身骑装,正直直看着他的谢灵珑,第一次对人生产生了怀疑。
“你来做什么?”他忍着气声说到,嗓音听起来便很是怪异扭曲。
“咦。”谢灵珑讶道,“叔叔,你怎么成了公鸭嗓。”
“公鸭嗓叔叔,这你都要问,我不是很显然是和你一样来狩猎的吗?”
谢少虞强行压下因公鸭嗓这个词喉口涌起的一抹腥甜,不耐烦地道:“你个小孩,打什么猎,拉得开弓吗?”
他嘲笑的话语尚未说完,就见眼前的小姑娘忽然拿起了背着的弓,随意搭上一根箭,轻轻一拉,顿时弯弓如满月,而蓄势待发的箭尖正对着他。
谢少虞:……
他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成年人才能拉得动的弓吧,谢玦这闺女是什么巨力怪物。
他赶紧干笑道:“我开个玩笑,珑儿,赶紧将弓放下吧。”
谢灵珑却没有马上动作,而是委委屈屈地看着他:“我还是多拉一会儿吧,免得叔叔不相信我。”
谢少虞真的怀疑,若是对方手一抖,一箭射死了自己,也会被其他人认为不过是小孩子不小心失手罢了,他死了就真的白死了。
于是忍气吞声:“珑儿,是叔叔错了,叔叔给你道歉。”
这般一番周折过后,小姑娘才终于慢慢悠悠地放下了弓。
只是放下的过程中,因为她座下马打了个响鼻,连带着谢灵珑手中的弓箭亦是一晃,吓得谢少虞脸色发白,差点从马背上跌下来。
所幸出发的号角终于吹响,谢少虞驱马向前的时候,想着,这下对方该不会跟过来的吧,他总算可以落个清净了,正当如此思考的时候,却听见了一阵踢踢踏踏的马步声。
他回头一望,看见了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偏偏谢灵珑还在不住地对着他招手,大声喊着:“叔叔啊,你怎么跑得这么慢,是没吃饱饭吗?”
“您可千万别客气嘞,咱们待客之道就是管吃管饱。”
一口一个您,却句句让人生气。
该说她是有教养呢,还是没礼貌呢。
谢少虞努力平复内心的波动,决定当一回哑巴,不再理会她,却没想到谢灵珑轻轻松松,就驱马与他齐平。
谢少虞夹紧马腹,手拉缰绳,默默加快了奔驰的速度,结果再次被谢灵珑追赶上了。
他终于忍不住回头问她:“你能不能先别跟着我了,我求求你了小祖宗。”
收获到的是谢灵珑坚定的摇头:“不。”
“我要保护你的安危,叔叔。”
谢少虞正想笑他还需要她来保护安危,驾驭的马就突然止蹄,差点没将他甩出去。
他惊魂未定,朝前看去,却看见了更让他目瞪口呆的景象。
前方的山石边,有一只巨大的白色老虎,老虎的爪子搭在石头上,冰冷的兽眸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谢少虞咬紧牙关,弯弓搭箭,一发箭矢射出,或许是因为他在封地苦日子过久了,很久没有这般机会去围猎了,导致他这一箭,居然偏得离谱。
而他射出去的箭矢,却好巧不巧地彻底激怒了白虎。
谢少虞心中咯噔一声,再顾不上去瞄准,勒紧缰绳,便欲掉头狂奔,结果没走几步路,就感受到了一股同样危险的气息。
有几声冷清萧瑟的狼嚎,从不远处传来,没过多久,他前方的路上,就拦路出现了一群有着灰色油亮毛皮的大型野狼。
谢少虞狼狈连射几箭,却只中一发,还恰好射中了头狼的配偶之一,引得对方发怒,指挥手下越发向他迅猛扑来。
谢少虞仓促拔剑,准备近身搏斗。
……
人力到底还是有限,当谢少虞斩掉一只狼首之后,他也终于避之不及,被狼爪狠狠地在背部抓了一下。
与此同时,右手手臂也被一只母狼咬住,狼的整个身体都吊在了他的胳膊上。
他应声吃痛,手中宝剑掉落,绝望之下,他大抵觉得今日自己要葬身于此了。
死到临头,又回忆起谢灵珑说的要保护他的话,越发觉得这小丫头片子真是吹牛不打草稿。
正当他准备闭眼受死之际,耳边忽然有数道破空之声,那巨大到恐怖的阴影在他的正前方应声倒下。
谢少虞疑惑抬首看去,却见一火红骑装的小姑娘,正弯弓搭箭,一边朝他嘻嘻笑:“皇叔,你还真是有点废物呢?”
这话语说得太过诚恳,以至于都不像是嘲讽,更像是陈述事实。
或许是被吓到,又或许是受了伤,他此时浑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灵珑走近,然后……然后提起他的肩膀处衣料,将他轻轻拎到了马背上。
谢少虞:?
他承认,他多年来的自尊心,终于在此刻彻底瓦解了。
回去的路上,谢少虞发现马背上不仅有他,还有悬挂于两侧背篓的满满当当的猎物。
他沉默半晌:“这都是你打的?”
谢灵珑开心笑道:“不然呢,我可是父皇的孩子。”
“我今日可算是明白父皇当年赢过皇叔的原因了,毕竟皇叔连我都比不过,怎么可能比得过父皇呢?
“皇叔,为人第一步,就是要敢于面对自己的不足。”
谢少虞不想再听了,再听下去他要破防了,哪有这种死命戳出伤口,还往伤口上撒盐的道理?
他没想到更令他破防的还在后头。
谢灵珑并不是直接回去,而是沿路走走停停,顺便又打了些小猎物,她嫌他占她放猎物的地方,便将他的上半身绑在马屁股上面,下半身拖在地上,一路走,一路拖,等回到大本营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成了一个泥人。
这时有眼尖的人看见,不免疑惑:“那是……是楚王吗?”
“怎么可能,那绑在马屁股上的,怎么可能是人,绝对不是人!”
谢少虞彻底气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