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是谢玦静了下来,谢卿琬的声音戛然而止,就连远立在门口的周扬也屏住了呼吸,好似雕像。
谢卿琬慢慢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若是在以前,她定然是惊慌失措,恨不得夺路而逃,但此刻,或许是受到前面情绪的影响,她居然生出了一种理直气壮破釜沉舟的气势。
她抬了抬下巴,昂起头:“我要说的都说完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谢卿琬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语对他人有多么大的冲击力,反而越发挺直了腰杆。
既然他要发疯,那她就陪他一起疯好了,谁怕谁?
只见谢玦原本僵直的脸上,慢慢出现了一丝动静,他忍不住苦笑:“我不是怨你,我是怨我自己。”
“无论你是不是自愿的,我都会怨我自己肮脏,不干净,不配做你这么多年的兄长。”
“琬琬。”他的语调极轻,仿佛从天幕上飘来,“我很清楚那毒并不能完全左右我的神智,倘若那梦中之人不是你,我绝对不会行此荒谬之事。”
谢玦第一次如此在谢卿琬面前赤裸裸地剖析着自己的心:“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正因为所见之人是你,我才做出了此等不光彩之事。”
“我本来不想将这些说给你听,但既然你问,那我也不得不在你面前承认。”
“我是一个对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会动可鄙心思的男人,并且不敢承认,没有担当,反借热毒之名放纵自身,我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人或物操控,皆是本心所映。”
“现在,你懂了吗?”
谢玦的眉目精致,是极为清俊的美男子,可此刻他的眉宇间却悬着一抹沉沉的暗色,竟使这个往日意气风发的青年蒙上了一层颓败之意。
他的声音又轻又缓,却分明布满了疲倦与挣扎。
他抬起头,却感一阵香风从前方掠过,一眨眼的功夫,谢卿琬已经飘然到了他的身前。
谢玦的面上露出几分诧异,尚还来不及做出任何举动,她带着一股蛮劲的声音就飘到了他的耳边:“我为什么要懂?”
谢卿琬正立在谢玦面前,若不是两人存在身高差,几乎是面对面的站位。
她倔强地抬脸,脸上染着红晕——太过激动地说话导致的。
“兄妹?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违背哪门子的道德了?你情我愿一拍即合,又哪里不光彩了。”
“皇兄,我不明白,你在朝堂之上革故鼎新,锐意改革,却为何在此事之上,迂腐保守得像个老御史,我这般叫你皇兄,你就是我的同胞亲哥哥了吗?”
“我们一不违反王法,二不违背天地,有谁能来置喙?”
语罢,谢卿琬心中一狠,脑门一热,居然踮起脚尖,极为大胆地伸手压下谢玦的下巴。
一时间,两人的呼吸咫尺之距,近到可以感受到彼此的热意,呼气中轻微的水汽。
谢玦避无可避。
他见过许多次谢卿琬的眸子,但这是头一回,他用一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目光看向她,仿佛在将她从头到脚重新认识一遍一样。
他意识到,他的妹妹长大了,不再是那个稚拙只能躲在他羽翼下的孩子,而是一个有自己主观思维,决断能力的大人了。
她能够清晰地表达自己的想法,甚至能有理有据地与他针锋相对,叫他哑口无言,无话可辩。
他是不是也应该认真倾听她的想法,不再固守着自己的那套规则,也许,那并不是为她好,或者是如今已不再适合她。
谢玦的思绪短暂地抽离,不得不思考了这个问题,正在投入之处,却再次感觉下巴一沉,他毫无防备,就那么顺着她并不算大的手劲低了下去。
随即是一抹清甜,那么毫无防备地印在了他的唇上,尔后是她又娇又俏的声音传来:“皇兄,你告诉我,你现在在想什么?”
还有心思想那些气人的话么?
谢玦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无法回答。
他的脑海一片空白,在一瞬失去了所有想法。
那抹清甜似乎得了劲,见他不语,又重新地压上来,不依不饶,明明是香软的,却硬是让他的唇僵麻一片。
理智告诉谢玦此刻应该做点什么,便是他不可能对她疾言厉色,也该伸出手象征性地格挡一下,地上还散落着不久前丢下去的鞭子,他信誓旦旦的话言犹在耳。
可此刻,他在做什么?
他将自己不久前对周扬说的话当场扔进了垃圾堆,朝令夕改。
不,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无法动弹,因为太过突然,震惊的行为引起的身体僵直。
但与此同时,谢玦心中的另一个声音却尖锐地揭露了他,毫不留情:这分明就是你内心所想!你心底渴求的!
就像之前的无数次自以为是的“春梦”一般,你这次也准备欺骗自己吗?
谢玦只觉背后冷汗直冒,再也无法维持一惯的冷静,一堵高大的墙直直地向他倒下,排山倒海般的自我疑问,几乎淹没了他。
而谢卿琬,也一样不肯放过他。
她的手心柔软,带着一点热热的湿意,触摸在谢玦的喉结上,仿佛在感受什么,摸索什么。
而她的唇,还隐约有扩大化的姿势。
谢卿琬如妖魅般的嗓音在他的耳边缭绕:“现在呢,皇兄,你在想什么?”
而谢玦,从来没有想过,从她的口中竟然也能出现这种声音,抑或者她的音色如常,没有改变,只是他的心境如今全然不同罢了。
……
那一日,谢卿琬做完那一切,留下“一地狼藉”给谢玦,自己倒先飘飘然离去了。
那夜,谢玦罕见地失眠了,他头回品味到了辗转反侧的滋味。
知晓了那些宫妃所说的,守着煌煌大殿,数尽宫砖的感觉。
只是,历朝历代,被数的应只有东西六宫女眷居所,这储君寝殿的砖头,恐怕还是头一次获此殊荣。
当次日晨起,伺候他穿衣的周扬见到谢玦的眼下乌青以后,更是当场惊讶地睁大了眼。
随即想起来什么,又马上垂首敛眉,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整座宫殿的宫人比往日更恭顺,安静,仿佛生怕引起了谢玦的注意一般,连走路都是格外放轻了脚步。
人们心照不宣,都知道陛下如今不同以往。
却也无人敢说什么,只能更小心地伺候。
新旧主更替之际,朝会比往日更是隆重,五品以上的京官皆陈列其上,站不下的,更是一路延伸至了太极殿前的广场。
人多事也杂,大的小的,一桩桩一件件,皆要呈到御前过目,请新帝定夺。
谢玦的容颜隐藏在冕旒的串珠之下,群臣站在下首,隔着宝座前的丹陛,并不太看得清他的表情。
于是依例禀报着。
不知道是哪一个聪明过头的人,想着去讨新帝欢心,握着笏板便上前来,直愣愣地一跪:“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臣今日无本可奏,却是有事值得一提。”此人脸上露着讨好的笑,看着像是急于出头,生怕别人抢了先机。
“陛下的皇妹长乐公主,今庚也有十八了罢,先帝政务繁忙,未理公主婚事,白白耽误了公主青春年华,如今陛下登极,何不喜上加喜,为公主赐婚?”
“当然,以公主的尊贵,臣建议遴选京中二品或伯爵以上的德望清流之门子弟,进行试炼,择优选拔。必能使公主顺心,陛下展颜,成一段佳缘。”
此话一出,原本安静的朝堂再度躁乱起来,群臣纷纷侧首,小声地交头接耳。
有人啐了一口,颇有些不服气:“倒是让这杜良给取了个巧,正事不干净想这些歪门邪道,居然学会了用长乐公主去讨好陛下。”
“是啊。”他对面的另一人也说:“谁不知道长乐公主是陛下的心头肉,陛下许是正在为公主的婚事头疼了,他这般一说,倒是给了陛下一个行事的口子,算是解了陛下燃眉之急。”
“他一个工部员外郎,还想有天大的造化不成,工作不成,倒想在这方向使力!”
众口纷纭,虽大多数人表示对杜员外郎的行为表示鄙弃,但其中又夹杂了多少嫉妒,就不得而知了。
谁都知道,当今陛下不近女色,若是提议给陛下广开后宫,选拔秀女,反而是触了霉头。
哎呀,他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转变方向,换成给长乐公主选拔美男呢!活该自己不得志,这点眼色都没有,瞧人家杜良,多会讨好主子。
在懊悔以及羡慕等各种情绪的包围中,杜良也自信地抬起头,等待着来自帝王和颜悦色的话语。
谁知,却只听一道声音冷似寒箭,夹着冰渣,透着满满的不耐:“谁给你的胆子?”
“居然敢妄议皇家之事?”
“传朕旨意,将此人押下诏狱,从严审问,有何不法勾结,或他人唆使,居然试图以公主之事试探圣心。”
语罢,珠帘晃动,谢玦从龙座上站起,撩起衣摆,径直下了丹陛,头也不回地离去。
只留下周扬,忙着宣布退朝,又慌忙追随着谢玦的背影而去。
待两人齐齐离开之后,群臣对于方才发生的事还有些懵。
这是……拍马屁拍到马腿子上了?怎么和他们事先以为的发展迥然相反呢?
他们集体向旁边移动,为杜良留出了好大一片空地,似是不想沾了他的霉气。
啧啧,工部这个位置,油水可大了去了,以这杜良的性子,怕是这些年吞了不少,这下估计诏狱的门这辈子是出不来了。
众臣们以幸灾乐祸的目光,看着瘫软在地的杜良,金吾卫此刻已进入殿内,即将要将他押下。
此刻也有人忍不住疑问,为何陛下要因为长乐公主的婚事大发雷霆呢?实在是君心难测啊!
……
谢玦一路带风地回到了立政殿中,周扬小跑着跟在后面,都没有跟上。
到了书房的案前,谢玦阴沉着脸,让周扬倒一杯水,他一口灌下,捏着杯盏的手青筋暴起,分外狰狞。
“哐擦。”那青玉色的瓷杯,居然应声而碎,周扬压下了惊呼,却转眼又见谢玦掌心鲜血横流,有无数碎片落在了他的脚下,身上。
他试探着上前想要服侍谢玦,目光却与谢玦凛冽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周扬下意识打了个寒战,随即后退两步,转而低头将一方干净的手帕递给谢玦。
谢玦面无表情地接过,只是随意擦了擦流到案上和袖口的血,却并没有包扎伤口的意思。
周扬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只是脚刚踏出半步,又马上缩了回去。
作为服侍谢玦大半辈子的人,他最是了解谢玦的性子,知晓此刻无论说什么,大抵都是无用,大到人生大事,小到包扎伤口,只能叫谢玦自己想开。
在这格外静默之际,殿外忽然传来一声不确定的低音:“师父?公主来了。”
周扬赶紧走出去,让自己的小徒弟附耳说着情况,听得脸色一变,随即点头:“我知道了。”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重新走入室内,见谢玦依旧安静地坐在案前,目光却不在面前的折子上,而好似在远方,对即将要出口的话,突然又失去了说的勇气。
“陛下,奴才有要事禀报。”周扬平素得谢玦特许,都是用“我”,今日怀着一番谨小慎微的心情,语气也不自觉更谦恭。
谢玦的眼珠子缓缓一转,终于迟缓地落在了他身上:“说。”
言简意赅,没有废话。
周扬也就一样长话短说:“陛下,公主来了,还带着呃……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