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琬的内心此时很是惶恐,哑女的突然求见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她潜意识里不想在皇兄面前见哑女,但一方面她又知道,哑女性格向来稳妥,如今破天荒求到了她面前,必然是有天大的事,不得不为之。
谢卿琬无法忽视,她不敢拿孩子来赌。
于是她竭力克制心里的情绪,低眉垂眸对谢玦说:“皇兄,能否让我与她单独一见?”
谢卿琬知道,皇兄是不会拒绝她的。
谢玦果然如她意料中的一样,颔首道:“自然可以。”
只是目光中带着探究与担忧:“琬琬,你脸色很差,如果有需要,一定要叫我。”
谢卿琬只是苍白着脸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
在谢玦特地给她留出的西配殿里,谢卿琬终于见到了哑女。
陡一见面,她就迫不及待地迎上去,握住哑女的手。
这是她们之间约定俗成的习惯,哑女口不能言,有时候也没有笔墨,便用手指在谢卿琬的手心比划,以传达文字。
哑女额头上布着汗,眼眶发红,一看便是一路匆忙赶过来的。
她颤着手指,在谢卿琬的手心一字一句地写道:孩子被劫走了,生死不明。
谢卿琬差点没一口气厥过去,她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身体,强撑着最后一分理智,询问哑女具体的细节。
无论如何,她总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搞清楚,这样才更有希望把孩子找回来。
经过两人的一番比比划划,谢卿琬终于明白了,抢走她孩子的人,并非趁京城混乱,为非作歹的人贩子,而是有备而来,专门针对她孩子的不明人物。
先前,为了不让哑女他们被发觉,谢卿琬将他们安置在了京城兴庆坊的一出宅子里,宅子仅一进,地儿不大,却正符合她的要求——不显眼,也不容易被注意到。
亦雇佣了几个家丁去保护他们。
而一般的人贩子,没必要为了拐一个孩子,去一个有家丁守卫的院子里械斗,只为抢一个几月的婴孩。
除非,对方不是想抢普通的孩子,而是就是想抢她的孩子。
谢卿琬牙齿都在发抖,她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以至于她的孩子就在不知不觉中被盯上了。
到底谁是罪魁祸首?元公子?谢卿琬潜意识里觉得不会是他,元公子至少对她还算不错,便是想以孩子为筹码带走她,也不会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这时候,哑女似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袖口掏出一个卷起来的小纸条,递给了谢卿琬,比划着告诉她,这是混乱发生时,对方射过来的箭矢上捆绑的东西,而她还没有拆开看过。
谢卿琬将卷筒打开,盯着上面的字,看到最后,已是面色涨红,气愤而又惊悸不已。
居然是建武帝手下的人劫走的她的孩子,因皇兄提前派了人保护诏狱里的她,使得那帮人无从下手,于是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转而对她的孩子下了毒手!
还在纸条中挑衅般地叫她独自一人在城南十里亭处见他们,届时,他们会把孩子带过来。
十里亭,是自京城南下的必经之路,也是重要驿站所在之地,历代离人依依惜别的场所。
约她到这个地方,想必是想利用她,顺利离开京畿范围,一路南下逃窜。
谢卿琬救子心切,在这个时候却不傻。
若是她真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去赴他们的约了,那才是会让事情彻底滑下不可控制的深渊。
如果决定了要去,她必然要带上武力高强的卫兵,以应对各种可能的情况。
而眼下,无人可以帮她,她只能求助于……皇兄。
去向皇兄借兵,借的还是精锐,又大张旗鼓去救一个仆人的儿子,只要是正常人,都会觉得有疑点。
又何况是智极若渊的皇兄呢,他不可能不怀疑。
而在事后,只需他随手一查,或许她苦心孤诣隐瞒的事,便全部暴露了。
谢卿琬不是不清楚后果,但那些后果不是她现在该考虑的事,与孩子的性命相比,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闭了闭眼睛,艰难地咽下口水,从最初她选择这条路开始,她就必须有承担一切可能的觉悟。
……
谢玦看着谢卿琬脚步虚浮地朝自己走来,当她抬眼看向自己的时候,眼中已有了莹莹泪光。
谢玦心脏一揪,眉峰聚拢:“琬琬……”
未等他问她,谢卿琬便哽咽出声:“皇兄,我能否求你帮个忙。”
她哀哀求他:“帮我,先不要问我原因,可以吗?”
她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隐掉关键部分,说给了谢玦听。
谢玦听得眉越发蹙紧,听完后,第一句话就是:“琬琬,你要救的这个孩子,你确定他只是你侍女的孩子?”
谢玦对建武帝了解颇深,虽建武帝如今已被软禁,但他的部下亦不可能无的放矢,去绑架一个民女的孩子。
谢卿琬低下头,声音细不可闻:“是……”
如今她说什么都是满满的心虚,根本没有底气。
谢玦深深看她一眼,最终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吩咐手下人,即刻按照谢卿琬的意思前去营救,务必保证孩子的安全,不得有误。
谢卿琬看着一列列银甲军,金吾卫整装待发,绷紧的心也终于得以松一口气。
“皇兄。”她看着谢玦,“我也可以一起去吗,我……”
“我保证不会添乱。”
或许她去了也没什么用,但那到底是她的孩子,她无法在孩子身处险境的时候,自己却独自待在安逸的地方。
谢玦凝视着她,吐出两个字:“可以。”
“但是琬琬,你若要去,我也会一起去。”
谢玦什么都可以允诺谢卿琬,唯独这句话说得不容置疑。
谢卿琬眼睫轻颤,唇瓣抖动了一下,到底是没说什么。
……
当两人一同来到十里亭时,亭子周围已被他们带来的重兵重重包围。
见到他们的到来,士兵们自觉让出一条通往亭子的路。
谢卿琬一眼就看到了被挟持到亭子中的她的孩子,孩子还穿着先前的正红小袄,这般鲜艳喜庆的颜色,越发衬得他面容白净,玉雪可爱。
往日里他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孩子,总是爱笑,不怎么哭闹,如今被劫持了,也是安安静静的,只是那水汪汪的黑眸里,却染上了不安的神彩,左右转着头。
而那抱着孩子的人,被他动的烦,不耐烦地往孩子的背上一拍。
孩子哪受过这种委屈,几乎是顷刻之间,就细细地哭了起来,那哭声传到谢卿琬的耳里,令她心急如焚。
若不是孩子左右两边皆有敌人,她几乎要冲上去了。
谢卿琬掐了掐手指,提醒自己不要冲动。
此刻,亭子里的人也注意到了谢卿琬等人的到来,眯起眼睛,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公主到底还是来了啊。”
他抬眼,往谢卿琬身后看去,更是不怀好意地说:“太子殿下也来了。”
“说说,你们愿意用什么条件来换这个孩子。”
未等谢卿琬和谢玦说话,随同一起来的周扬已是冷笑出声:“张忌,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这般对陛下和公主说话,还想谈条件,你看看周边,哪里有你谈条件的余地。”
如今亭子和外围仅有十余张忌的人,而包围他们的,却足足有几百人。
他们确实没有对抗的资本。
但是……
想到自己劫持的这个婴儿,张忌甚至忍不住在这种情景下笑出了声。
但是,谁叫他们有这个重要的砝码呢。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谢玦准备强来,那这个孩子也要一起遭殃。
他就不信,他们的箭能快过他手中的刀。
就算他死了,今日也要拉一个垫背的,更何况这孩子就是前朝余孽的血脉!
想到这里,张忌有些厌恶地看向谢卿琬,他素来效忠建武帝,也厌恶前朝叛贼。
身为曾经的北城司指挥使,他曾亲自参与对魏朝余孽的围剿。
从前的他,却万万没有想到,最大的余孽居然就藏在皇宫中,而且这么多年,从未被发觉。
他更不能接受的是,在得知谢卿琬的真实身份后,在建武帝下令铲除她后,谢玦居然疯了般地要袒护她,甚至不惜与建武帝决裂。
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以臣子逆君父,发动宫变。
在张忌看来,这谢卿琬就如同前朝妖后一样,是最该铲除的对象。
今日他已知自己山重水尽,生路无多,就算侥幸逃过,他的主君也难以东山再起了,如此,他继续苟活也意义不大。
倒不如拼了自己这条性命,最后再为大晋做些什么,也无愧于将来地下与建武帝君臣相见。
想到此处,张忌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
他此次劫持孩子,真正的目的其实是将谢卿琬骗到这里,再趁机下手。
他不会让她活着走出这里,哪怕是同归于尽。
只要谢卿琬死了,谢玦也不会再被蒙蔽了。
张忌放肆地笑着,看着周扬:“周扬,你我也是老相识了,你知道我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
他突然将孩子高高举起,给周扬看:“你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吗?”
周扬被对方问得一愣,真顺着他的话思索了一番,他努力在孩子的脸上寻找熟悉的地方,本不觉得如何,可当这般细细一看,却越觉得有些地方眼熟到令他心惊。
比如那眼睛,怎么有几分主子的轮廓……
周扬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却还是忍不住用余光觑了觑身边的谢玦,对比着两人的相似之处。
恰在此时,谢玦若有所感地回眸,将周扬的目光捕捉了个正着。
周扬一个哆嗦,迅速收回了目光。
他在想什么呢,怎么能中了敌人的圈套,怀疑起主子来了。
主子是那种会在外面置外室生私生子的人吗?别人或许可能,谢玦却绝对不可能。
若不然,这么多年下来,他身边也不会除了长乐公主以外连个母蚊子都看不见了。
可以说,只要谢玦愿意,他有的是机会接触女子,延续后嗣,犯不着如此偷偷摸摸地和一个哑女发展地下情,孩子也名不正言不顺。
这般想来,周扬的底气也足了不少,昂首挺胸:“胡言乱语,真是荒唐,有本事你就说出来,别再这卖关子惹人厌恶!”
张忌也不生气,反倒提溜起孩子的后颈衣领,在空中晃了晃:“你这般激我,就不问问你家公主的意见?”
周扬下意识地朝谢卿琬的方向看去,一边觉得张忌的话莫名其妙。
这跟长乐公主有什么关系,公主可是云英未嫁。
可在这时,他却意外地发现,谢卿琬的脸色非常差,状态看起来很不好。
张忌也发现了这一点,唇边的笑意更加放大。
而周扬,正想开口问谢卿琬要不要先下去休息,这里交给他们,就听那张忌接着说:“周扬,这可是你们长乐公主的孩子,你们主子的外甥,你确定你还要用之前那种方式和我说话?”
语罢,他用手掌在孩子的臀部重重一拍,孩子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婴孩的嗓音穿透力极强,在这形势严峻又异常安静的场合里,直直地刺中了谢卿琬的耳膜,刺得她心口发疼。
她几乎要急得也哭出声来,根本没心力却反驳。
而她也无从反驳,对方既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想必也有切实的证据。
谢卿琬甚至顾不得去看谢玦此刻的反应,只是红着眼眶,求谢玦:“皇兄,救救他。”
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心乱如麻地数着绣鞋上的花纹。
谢卿琬不知道皇兄是什么表情,她此刻也没有勇气去看。
她只是低着头,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皇兄应该会帮她的吧……
过了许久,几乎要漫长到百年,谢卿琬听到谢玦那熟悉的清冷音色在这静谧的空间中响起。
“你先说,你想要什么。”
此刻还能保持冷静的恐怕只有谢玦一人了,连素来见惯了大场面的周扬此刻都脑中一片空白,根本没有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忌脸上露出果然如此的神色,尔后一手继续拎着孩子,一手指向最外围包围着他们的卫兵:“先让他们退后十丈。”
谢玦没有任何犹豫:“好。”
他一抬手,所有的士兵齐齐退后十丈。
只有周扬还愣在原地,感受到张忌投来的目光,也迅速退后。
此刻,在最前方的只有谢玦和谢卿琬两人。
谢卿琬站在谢玦身后的位置,她看了看前方的孩子,又看了看皇兄高大的背影,咬了咬唇瓣,也一起退后了。
“慢着——”张忌突然出声:“我只同意长乐公主靠近孩子,殿下,你不能动。”
毕竟谢玦城府颇深,连建武帝都不是他的对手,张忌怕正面对上他,出什么变数,便选中了看起来不算难对付的谢卿琬。
谢玦的身子微微一顿,随即平静开口:“好。”
他微侧身子,对身后的谢卿琬说:“长乐,你过来一下。”
皇兄叫她封号,谢卿琬更紧张了。
她知道,皇兄定然是生气了,虽然他如今面上看不出什么,但他肯定是气她的所作所为。
往常,他再怎么样,都是会叫她琬琬的。
谢卿琬突然有些想哭。
但此刻她还得振作,她的孩子还在对方的手上。
于是她抬袖擦了擦眼睛,轻轻嗯了一声,迈着艰难的步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在经过谢玦身侧的时候,他忽然伸手拉住了她的袖子。
谢卿琬睁大眼睛,见谢玦微微倾身,以身体挡住了张忌的视线,就在这短瞬的时间里,她看见皇兄的袖口滑出一颗药丸,落在他的手心。
皇兄冰凉的手指捏在她的下颚,仅是轻轻一用力,谢卿琬的嘴就不受控制地张开。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滑进了自己的嘴里,一不小心,就咽了下去。
正在她想着这到底是什么的时候,谢玦已经放开了她。
谢卿琬重新向前走去。
谢卿琬心里紧张,为了缓解这种心情,她在内心默默数着自己前进的步数。
一,二,三……当她数到七的时候,她已经踏上了十里亭的第一阶台阶。
也正在此时,原本好好立在她面前的张忌突然腰身一软,倒了下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谢卿琬毫无防备。
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黑影将剩下的人尽数控制,而张忌手中拎着的孩子,也被一同稳稳接住。
谢卿琬身后一股凉风拂过,风里带着淡淡的青莲香。
谢玦从她的身边走过,径直走到了十里亭中。
张忌此刻已被几个人按倒,脸贴着地,仍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谢玦:“怎么……怎么会……你到底用了什么妖法……”
谢玦轻掀眼皮,凉凉道:“是你太蠢了。”
他自然不可能毫无准备,就来赴这场鸿门之宴。
虽然事情的某些发展远远超出了他起初的预料,但是其他计划却并不受影响。
方才张忌叫所有人退后,他之所以那般轻易同意,是因为此乃顺水推舟之举。
早在他们还没有到此处的时候,谢玦就吩咐人在四周埋伏。
外面的那些兵马只是给张忌看的,为的就是当他们退下的时候,放松张忌的警惕。
而埋伏在暗处的人,真正的任务是以软筋香麻痹张忌的身体。
方才他一直没有具体动作,便是在等待香发作的时间。
至于暗卫们,事先已服下解药,并不影响行动。
顷刻之间,千钧一发的紧张局面,就被这般随意消融掉了。
带来的人手此时各有所司,正有条不紊地做自己的工作,清理现场的混乱。
而谢卿琬,还没有从方才那场劫难中缓过神来,仍僵直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尊蜡像。
暗卫已抱着孩子走到谢玦面前,躬身等待谢玦的指示。
他的身体弯着,将孩子举至头顶,展现至谢玦眼前。
谢玦的目光至孩子身上滑过,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尔后伸手将孩子接了过来。
他抱着孩子,步下阶梯,一路来到了谢卿琬的面前。
谢卿琬下意识地伸出手,谢玦这才看她,却并没有将孩子给她的意思。
“琬琬。”谢玦的面容看上去很平静,眸中却酝酿着随时会席卷的风暴,“你告诉我,孩子的父亲是谁。”
——我保证(不)弄死他。
虽然谢玦没有说,但谢卿琬觉得他的言下之意就是这个。
她的身体一会冷一会热,已经感觉不到气温的变化。
即使已经将这个场景预想过无数遍,但真到了临门一脚,谢卿琬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被害怕包围的绝望与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