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谢卿琬被关入诏狱的第五天,这日天还没亮,她就被外面巨大的声音惊醒。

当她揉着朦胧的眼睛从床榻上爬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诏狱的走廊里没有一个狱卒,而外界的声音却有愈演愈大的趋势。

隔壁的大汉也醒了过来,这几日,谢卿琬与他聊天,也知道了他的真名,赵凭。

赵凭此时也是又惊又疑,揉着眼睛,讶叹:“我被关进这个鬼地方好几年了,可没见过这般动静,往日里像个鬼一样跟在后面总是监视我的狱卒也不见了,莫非真是晋朝要完蛋了?”

谢卿琬并不认为前几天还国富力强,社会稳定的大晋会这么容易就完蛋,不过她也清晰地感觉到,出事了。

就在这时,地面亦传来一股巨大的震动,好像有人在用火药炸着这座监狱一样,当震动的余波停歇,世界又恢复死寂一片。

甚至比往日更安静,偌大的空间内,只剩下谢卿琬和赵凭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赵凭又惊又疑,用手抓紧栏杆:“这是又发生什么了?”

谢卿琬不语,而是看向通往外界的那唯一一条黑暗幽邃的路,她清楚地感觉到,有人正在往这个方向来,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很快,一队人马出现在她的视野末端,随着逐渐走近,他们身上银蓝色的铠甲也就显现于她面前。

谢卿琬只觉得这装束熟悉得很,待仔细看清他们周身的配饰,她顿时想起来了——他们都是皇兄在西北领军时的精锐部队,身着特制的银蓝铠甲,千里突袭,直捣敌巢,锋锐而又威猛。

谢卿琬蹬地一下站了起来,扒在栏杆边上,眼睛闪闪发光:“是来救我的人!”

那赵凭本来不信,却看见那伙人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谢卿琬的面前,单膝跪下,忍不住爆粗口道:“他奶奶的,还真是来救你的?!”

话一出口,就遭到了银甲军为首之人的眼神警告。

那眼神冰冷,轻蔑又隐含杀意,赵凭只觉背上一冷,打了个哆嗦,不再说话了。

此刻,都不用谢卿琬多说,银甲军的人就上前打开了禁锢谢卿琬的门锁。

她只见他们拔出利剑,似乎是那么轻轻一划,削铁如泥般的那门锁就哐当掉落了。

谢卿琬自由了,当她走出牢房门的时候,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几日的经历反倒有种不真实之感。

这时,她才想起自己要问的事:“外面现在是什么情况,你们是皇兄派来的吧,他又在哪里呢?”

银甲军首领垂首作揖:“殿下让我们先将您带到安全的地方,至于如今京中情况复杂,一时说不清楚,您到时候自然就明白了。”

谢卿琬这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敏锐问:“陛下呢,陛下那边现在是什么情况?”

能这般如入无人之境,径直从天牢中带走她,想必,外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甚至陛下那里都不太好说。

而且,从她方才听到的声音来看,这帮人恐怕还不是偷偷摸摸进来救她的,搞不好就是将诏狱的门踩在了脚底下,公然挑衅建武帝的权威。

谢卿琬不敢往下深想了,直觉告诉她,她未来的生活或许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闭紧了嘴,在银甲军的保护之下,在诏狱的走道里朝着外界亮光的方向走去。

赵凭见无人在意自己,也默默地跟了上来,此时他也意识到了什么,一会儿看看银甲军,一会儿看看谢卿琬,虽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却没有吭声。

出了诏狱,眼前的景象更是触目惊心,门前尸横遍野,此刻已有人上前收殓,却还是来不及收拾那血流遍地的残迹。

很显然,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斗,战斗的规模甚至远比旦旦劫持诏狱要打得多。

谢卿琬身体发着颤,从那血泊之上踩过,虽然她已拎起裙子,踮起脚尖,但鞋面上还是染上了浓稠的血红。

一不小心,脚好像踢上了什么东西,她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睁大了双眼的头颅,正咕噜滚动,最后停下来,和她四目相对,吓得谢卿琬连连后退,站都站不稳了。

最后还是银甲军的统领扶住了她的胳膊,谢卿琬才勉强稳住身子。

只听他低声道:“公主,仔细血污脏了您的脚,属下救您从急从速,来不及清理这些脏污,还请您恕罪。”

谢卿琬瞧着这位将领,想着他也是在军中颇有分量之人,却对她恭敬谦卑,将姿态放到了最低,与对着赵凭完全是两副面孔。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因为皇兄的原因。

想到这,谢卿琬又有些焦虑了,到此刻,其他人都没有告知她皇兄的具体情况,她只能全凭自己猜测。

看这外面的情形,怕是也没有这位将军口中说的那般轻松罢。

谢卿琬转头看着统领,目光诚恳:“您能带我去见皇兄吗,方便吗?如果不方便的话就算了,我可以再等等。”

谢卿琬问得小心翼翼,生怕因为自己影响了谢玦的正事。

银甲军将领侧首与身旁人交谈几句,随即对谢卿琬点点头:“臣等正要将您带到殿下身边。”

闻言,谢卿琬展露了多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那太好了。”

银甲军的人为谢卿琬准备了一辆马车,她坐在马车上,看着周围景物飞速变换,家家却闭门不出,街道空无一人,不由暗暗心惊。

往日里繁盛的京城,此刻犹如一座空城,而攘攘熙熙的集市,也只剩下印着商号的飘飞旗面。

因为街道空空荡荡,所以谢卿琬一路畅通无阻,进了皇城。

眼看着像是往皇宫的方向而去,谢卿琬试探问:“我们这是要去东宫?”

银甲军将领看了她一眼,摇头:“非也,殿下眼下不在东宫。”

不在东宫,那能在哪?

待马车到了宫禁处,仍旧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往日里皇宫规矩多,不得驰马驾车,得于下马石处换乘轿辇,而此刻宫禁把守之人,却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就低头一礼,放他们进去了。

谢卿琬经过宫门的时候,快速瞥过一眼,却觉着这宫门的守卫也有些眼熟。

待马车驶过许久距离,谢卿琬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那守卫好像是东宫中人。

她尚且没有细思起这其中的机锋,就被映入眼帘的景象夺去了注意力。

整座皇宫一片萧条,昔日来来往往纱衣翠服的宫人,此刻一个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许多重甲兵士持戟把守在各处关卡。

一路上,谢卿琬还遇到过巡逻的队伍,但对方却主动给他们让开路,什么也没问就让他们走了。

心中那股名为怪异的感觉越来越大,这一切反常的地方,或许要见到皇兄之后才能解释。

而谢卿琬的马车却在银甲军的引领下,径直朝太极殿的方向驶去了。

太极殿,是晋朝建朝以来,百官上朝,商讨天下大事之地,谢卿琬还从没去过。

路上她只觉心脏砰砰直跳,却不知道是为何。

直到来到那九十九重阶梯之前,谢卿琬方从马车下来,坐上了小轿。

越往上,那巍峨的宫殿便渐渐在视野中显露,挑高的屋檐角张扬肆意,仿佛要飞上云霄。

当那大殿之景终于映入谢卿琬面前时,她极目远眺,一打眼就看见那幽深大殿的最里,那丹陛之上的金龙宝座,好像坐着一个人。

是建武帝吗?谢卿琬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揪紧,银甲军依旧先一步行在前方为她开道。

她缓步向前,自殿门前两丈之地,便开始有人列于左右两侧,其中有卫兵,亦有往日里煊赫无比的勋贵高官。

此刻他们却都出奇般地一致,低头垂眼,不敢直视前方。

他们这般低着头,而谢卿琬从他们面前经过,就好似这些大人们都在向她俯首称臣一样。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整个大殿内,确实也只有谢卿琬挺直着腰背,甚至敢大着胆子地窥伺那御座之人。

此刻,谢卿琬已经距离那高高在上的龙座极其近了,她也终于通过垂着的珠帘,辨认出了背后的熟悉身影。

她尚来不及震撼,只见那珠帘微动,一只修长大手挑帘而起,有人影浮现于前。

“皇兄?”谢卿琬瞪大了眼。

正在她吃惊之时,上首的青年已漫步踏下丹陛,径直走到她的身边,微微低首,顺其自然地搂住她的腰,将她一同带到了御座之前。

太极殿位于整个皇宫乃至于京城的中轴线上,站在此处,大门敞开,居高临下,极目远眺,可以将整座大殿,以至于京城盛景收入眼中。

谢卿琬的腿有些打颤,偏偏谢玦往她肩上一按,她两腿一软,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坐了下去。

恰好坐到了谢玦的腿上。

谢卿琬差点惊慌得发出叫声。

幼时她也不是没有坐过皇兄的腿,但那都是很久以前了,如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在如此肃穆庄重的场合,她却这般姿势,着实有些让人面羞。

虽然底下的百官看不见她,但她却可以清晰地看见每一个人的表情。

这种急剧的羞耻感,甚至让谢卿琬浑身发软,越发受制于谢玦的怀中,动弹不得。

她方坐定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和皇兄说上一句话,侍立在身侧的周扬就拿着拂尘,走上前来,手上轻轻一晃,面朝百官,宣读起了一面玉轴黄绸。

“……朕年过不惑,近知天命,自正月以来,目晃神眩,愈发不济……故禅位于皇太子,以托宗庙社稷,不负大晋千秋基业。”

周扬说了一气话,谢卿琬听不过来,但捕捉到了其中几个关键片段。

悟过其中意思后,她有些呆呆傻傻地抬头看起了皇兄。

这是意味着皇兄要当皇帝了?

本是在诏狱时为了壮胆的随口一说,谢卿琬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可惜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皇兄弧度优美的下颌,并且随着她的抬首,她的脑袋,似乎抵到了皇兄的脖颈胸膛。

谢卿琬赶紧低下了头。

太极殿之内的文武百官,勋贵世家,好像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宣读圣旨之时,鸦雀无声。

待宣读完毕,他们又都齐齐跪下,发出响亮统一的沉重声音:“臣等拜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来回回响了几下,才顺着高大的殿门,向远处扩散。

谢卿琬的耳膜被震得嗡嗡直响,眼看着官员们要开始三跪九叩首,她慌得便要连忙站起来。

皇兄是真龙天子,她可不是,她受不住这种大礼,会折福运到。

谁知纤腰偏偏被一只大手揽住,将她牢牢固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谢卿琬乞求:“皇兄,你就放我下去吧,我实在胆怯。”

似乎是看穿了她心中所想,谢玦只是道:“你与我匹敌,怎受不起?”

谢卿琬捏了把冷汗,这话要是叫外人听取了,那可了得,少说也要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她只好退让一步:“那皇兄,你可以将我从你的腿上放下来么?”

待会行完大礼,文武百官应都会抬起头来,这要是叫他们瞧见了,谢卿琬明日就无颜活在这世上了。

在她的坚持之下,谢玦很勉强地松了手,放她下去。

他的嘴角有些不似很高兴地微微下垂,面上的神色也淡了些。

如果这让别人看见了,或许都会战战兢兢,想着哪里得罪了这位新帝。

谢卿琬却一点不慌,反而主动过去,亲昵地蹭了蹭谢玦的手背:“我就知道,皇兄最好了。”

谢玦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接下来还有一些繁琐的仪式,谢卿琬只在书上看过,此刻亲身经历,显然震撼无比。

直到群臣退下,她还有一种恍若做梦的不真实感。

身边少了人,顿时清净下来,谢卿琬也开始问起了她心中的疑问:“皇兄,陛……太上皇他真的是身体不好吗?”

走之前,她看建武帝中气可是很足的样子,甚至有精力去折腾让她和亲。

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见皇兄投下视线,立马就明白了过来。

自古以来,新旧王朝交接,不知有多少阴晦血腥,其中又有不知多少不可道人之事。

而她却这般毫无顾忌地直言,也就是仗着皇兄宠她,不会计较,不然随便换一个人,今日或许都不能或者走出太极殿。

谢卿琬以为皇兄不会回答,却没想到那双带着寒霜的点漆黑眸,突然染上了别有深意的笑意,皇兄俯首下来,贴近她的耳边,用一种极亲密的姿势对她说:“琬琬,当然不是。”

谢卿琬没想到皇兄连这种话都和她说,一时僵在了原地,心脏激烈跳动,仿佛要随时跳出胸腔。

谢玦却不以为意,反漫不经心道:“嗯,是我逼他让位的,琬琬,你知道为何么?”

谢卿琬的血液在飞速流淌,她在潜意识里告诉自己,不要随便问出口,嘴巴却不受控制,仿佛被蛊惑一般地问:“为什么?”

“因为你。”谢玦喷吐出来的温热气息,挠得谢卿琬耳朵痒痒的,仿佛随时都要贴上来,她的脖颈激起了轻微的鸡皮疙瘩,下意识地往后微微一缩,“他想出手动你,我便只能出手动他了。”

谢卿琬呆呆地听着这一切,虽然她一直坚信皇兄会救她出去,甚至为此违抗建武帝,却也没想到,皇兄居然做到了这种地步。

以臣篡君,以子逆父,桩桩件件放在普世道德观里,都是罪大恶极之事。

皇兄,皇兄居然为她夺了建武帝的宝座?!

谢卿琬的心里反复盘旋着这句话,却还是觉得不可思议,不敢置信。

“琬琬,我早说过,这广阔天地间,没有任何人,有资格威胁到你的一切,凡有所阻,我必除之。”

谢玦轻叹了一口气,嗓音越发温柔如水,若是此刻有人见了,一定不能把他将半刻钟前的那个冷情帝王联系在一起:“琬琬,今日是不是有些吓着你了?”

他怜惜地抚上她的脸:“都是我的错,没能妥善处理好,叫你看见了些腌臜货。”

谢卿琬从僵硬中慢慢复苏了一些,她摇头,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关节在咯吱作响:“没有。”

“就是吓着你了。”谢玦笃定地说,“你瞧,你的脸都发白了。”

谢卿琬看不见此刻自己的脸,不过她可以确定自己的脸色应该确实不太好看,而她的牙关,依旧轻轻打着颤。

“不过没事了,乖琬琬,以后再无人敢欺你了,便是那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见了你也得绕道走。”

谢卿琬听着谢玦的安慰,却并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相反,一种朦胧的情愫在她的心里挣扎,逃脱,又被抓回,最终化为一道难解的疑惑。

她的胸脯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谢卿琬的手指攥得紧紧的,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皇兄,难道……我比你的父亲还要重要么?”

或许她也很重要,但谢卿琬一直以为,虽然皇兄心中的天平有倾斜,她也许比建武帝要重一些,却也没到要打破平衡,折断天平的程度。

可是一切事实,摆在眼前,却让她不得不相信。

皇兄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从来没有丝毫的犹疑,权衡。

他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她,而且,选择了一种最极端的,最没有回头路的方式。

一旦走上这条路,他就必然要失去某些东西。

就算他夺位成功,也注定要失去父子亲情,再无法挽回。

谢玦闭上眼,将下巴轻轻搁在谢卿琬的身上,她身上的温暖馨香,似乎能缓解他的一切疲乏。

“琬琬,我可以失去一切。”

“但是我唯独不能失去你。”

“所以你要保护好自己,就当是为了我。”

从前那些困扰谢玦的复杂情感,他如今也不想费心思去想了。

所谓剪不断理还乱,纠结那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是他的妹妹,还是其他什么,不一样都会永远地待在他的身边,他的羽翼之下。

有些东西戳穿了,她或许不能接受,那就不如维持现状好了。

亲情和其他感情的界线,或许并不需要分得那么明晰。

总之,她一直陪着他,就好了。

帝王御座,向来都是居于九重之上,高处不胜寒,若一人居之,难免有些孤家寡人的伤感。

但如今这宽大的龙椅,却坐着两个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便也为那冰冷的鎏金龙首添上了几许温暖的色彩。

两人安静下来,听着彼此的心跳,脉脉温情在他们之间流淌。

直到这静谧时光被一声突兀的通传声破坏:“陛下,有人求见。”

周扬似乎远隔着距离,站在殿门外,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道:“是公主身边的人,说是有万千火急之事。”

谢卿琬此时也听到了周扬的话,扭头去问他:“你说的那人是哪位?”

周扬道:“一个哑女,不会说话,用笔写了字传进来的。”

谢卿琬的心脏突然加速跳动,她捂着心口,胆战心惊地问:“她有说具体是什么么?”

周扬摇头:“未说,只说是公主托付她之事,需要当面禀报公主。”

谢卿琬托付给哑女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她的孩子,她和谢玦的孩子。

谢玦此刻也发觉了气氛的不寻常来,他看着谢卿琬脸上急剧变幻的脸色,贴心问:“若不,叫人将她带进来?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也无妨。”

“要是难解之事,我兴许还可以帮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