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帝也是吃了一惊,眉都顾不上皱了,直起身子,向前靠去:“何出此言?”
他方还想着如何与西羌建交的事。
谢玦平铺直叙:“儿臣的人已于不日前收集到证据,西羌与魏朝势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此次示好,应是另有目的。”
“他们在京城安插的人手,前不久才被我们清理了一遍,有不少应是他们筹划多年的心血,再加上西岭关一事后,必然有所损伤。”
“如今怕是想拖延时间休养生息,暗中另行诡事。”
谢玦眉目微动:“儿臣以为,决计不能给他们这样的机会。”
建武帝被谢玦说得一愣一愣的,又见他命人呈上堆叠的证据,当即陷入沉思。
片刻后抬起头,在谢玦和谢卿琬的身上来回逡巡了一圈,忍不住狐疑:“你确定你当真没有存一份私心?”
谢玦平静地抬眸:“父皇有什么疑虑?”
他一句反问,反而让建武帝一下子噎住了。
建武帝来回翻看了下谢玦呈上来的那些文书,面色变幻,最终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青年,一点点从初入学堂的小郎君长到如今身量的青年。
已经可以成为决策的主心骨,拥有着洞若观火的敏锐与决断的魄力。
今昔非比,他到底是老了。
想到此处,建武帝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向来挺直的脊背也不自觉地松垮了许多,他张了张口,刚想着说什么,便被谢玦打断。
“自前朝以来,未有中原王朝,嫁女于四郊蛮荒之地,儿臣以为,降主和亲,非光彩之举。”
“有道是‘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让女子去承担江山社稷之重,我大晋男儿何在?”谢玦话语间,锋芒毕露。
女子当然可以承担社稷之重,但不应该是在没有享受到对等权利的情境下,去承担过分沉重,远超出自己责任范围的不公平的事情。
公主再如何高贵,也比不上皇子所拥有的自主权,封邑和地位俸禄,于是在危难关头,永远不应该成为打头阵的那个。
谢玦的确有自己的私心,但又不仅仅是私心。
建武帝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都涨红了,却憋不出一句话出来。
谢卿琬在下首的角落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已经不敢去看建武帝的脸色了。
不过心中却在不住地为皇兄的话拍手叫好——说得好!这才是真正的明君之相嘛,建武帝之前说的,那是人话么。
最后,这场有惊无险的闹剧,以建武帝随手一挥的“罢了,就按你说的去做罢。”为结束语,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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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卿琬还没来得及为自己不用和亲死里逃生感到庆幸,就马上蒙上了一层新的忧虑。
依照皇兄方才的话,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应是不会那么太平了。
自己尚可以待在京城,那皇兄呢?他不会要随大军上前线吧。
谢卿琬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甚至都有些睡不好了。
这些日子,诸事繁杂,她自己也有心事,都没有时间去问顾太医皇兄的身子最近怎样了。
顾应昭也没有主动找过她,于是,她就逃避般的,默认应是无事。
可是,皇兄的身子真的支撑得了他上战场吗,纵然不是身先士卒,只需坐阵中军或城关,但那也到底比不上富贵锦绣堆的京城呀。
何况路途遥远颠簸,万一路上出个什么事。
譬如未好全的隐疾被激发。
谢卿琬坐不住了,当即决定去找顾应昭。
却不知顾应昭这时也捣药得心不在焉。
看到谢卿琬过来后,顾应昭更是连药也不想捣了,将那药杵径直往石臼里一扔,发出闷闷的撞击声,惹得谢卿琬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谢卿琬还没有说话,顾应昭就知道她想问什么。
他的脑海中一下子就浮现出谢玦上次来找他时的情景。
这个疯子,外表看着冷冷清清,高贵矜持,做出来的事却桩桩件件都不太像考虑过后果一样。
本来,知道谢玦要从军驰行西境时,他便觉得不太妥当。
战场血腥激烈,本就与热毒有同源之处,谢玦那毒又难以琢磨清楚规律,一个不好,雪上加霜怎办。
结果,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婉转折衷的方法,谢玦却语出惊人,叫他暂且封住他身上所有余毒,无论用什么方法。
顾应昭最开始自然是不应,但是谢玦主意定下来,又有谁能动摇的了呢?
也许这世间只有一位。
顾应昭的目光落在了谢卿琬的身上,有几分犹豫。
他想起临走前谢玦的吩咐,此事不许透露给任何人,尤其是公主。
其实就算他漏了口风,也与先前他与谢卿琬一起做下的那些胆大包天的事比起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但此刻,他想的是别的。
谢卿琬看着顾应昭的目光在她身上浮浮沉沉,明明灭灭却最终什么都没说,不由奇怪:“顾太医,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顾应昭瞬间收回神色,摇头:“公主多虑了。”
他微微垂眸:“殿下的身子没有什么大问题,这段时日,热毒也算是稳定了下来,一点时间应该都不会发作了,公主放心。”
谢卿琬睁大了眼睛:“真的?”
她还是有点怀疑,但想想顾应昭也没有骗她的必要,毕竟他们早都是一条贼船上的人了。
顾应昭没有说话。
他没有告诉谢卿琬,谢玦此次来找他,行的是极凶险之法。
以七七四十九根银针封住全身各处脉穴,再以寒水浸泡,强行封下热毒,暂且阻挡蔓延。
但会导致什么后果,顾应昭也不敢保证。
顾应昭没有选择告诉谢卿琬,一是木已成舟无法更改,何必再多一人来忧心,何况她有了身子,也不适合被心事烦忧。
二是,若是谢玦不去西北,推进计划,那建武帝会不会真为了议和而选择牺牲谢卿琬呢?
那些朝堂上的风风雨雨,顾应昭也有所耳闻。
或许是这些日子与谢卿琬的长久相处,他也对眼前的这个少女生起了许多不忍。
起初,他是谢玦最忠实的下属,为了谢玦可以付出一切。
如今,居然在谢玦的安危和谢卿琬的命运之间产生了动摇。
最终选择了瞒着她。
应当会没事的,在殿下离京以后,他会抓紧时间寻找应对之策,相信殿下吉人自有天相,一切难题都能迎刃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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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卿琬睡得很不安稳。
或许是因为挂心皇兄,这几日睡前她都要点些安神香才能入睡。
想尽力去忘记,但却还是改变不了谢玦离开的日子一天天临近的事实。
偏偏她白日里还要克制着这种情绪,不叫谢玦察觉出来,徒增伤感。
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影响了皇兄原本的计划。
深夜漆黑一片,宫人们早已安歇,四周便更是安静。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谢卿琬听到雨声,越发瑟缩在被窝里抱紧了自己。
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难过。
或许是怀孕后天然的情绪敏感,她莫名生起了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孤独感。
谢卿琬下意识抚上了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有了轻微的弧度,只是现在穿着外衣时尚还看不出来。
那里面装着的是她和皇兄的孩子。
她隐约有了一种安慰,无论怎样,她的孩子是只属于她的,从它诞生之际,他们血脉相连,安危与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彼此。
若是这个孩子能有几分像皇兄就更好了,她在心里默默地想。
这样,即便日后皇兄不再只属于她,她也能从孩子身上,获得几分慰籍。
她年幼皇兄几岁,未尝见过皇兄稚嫩孩童时期的样子,皇兄却经历过她的牙牙学语,每一次稚拙与成长,细想起来,其实有些不公平。
但她可以看着孩子一点点长大,去看见那些她未曾参与过的时光。
这般想着,谢卿琬心头的阴霾也消散了一些,唇角久违地勾起了轻微的弧度,伴着细细的雨声,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
血,满手都是血。
谢卿琬连退三步,惊魂不定地靠在墙边的时候,才发觉手上的血并不是自己的。
她愣愣地看着前方,前一刻还挡在她前面试图保护她的人已经被利刃穿心,重重倒下。
那是温家派出来的,负责保护她的家丁,他温热的血飞溅到她的脸上,顺着她白皙的皮肤,流下狰狞的痕迹。
倒下的尸体在她前方甚至铺就了一条路,不远处弥漫着滚滚黑烟,有人浇上桐油,放火点燃,试图烧毁一切。
谢卿琬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不会死,在绝望之中,她甚至忘了哭泣。
后来,她的眼幕中出现一个人,那个人一身黑色外袍,步伐不急不缓,与周边凝重的环境形成鲜明对比。
谢卿琬双手环臂,下意识地往后挪了挪,直到来者的脸清晰地映入她的双眼,她终于忍不住惊呼出声:“是你!?”
……
谢卿琬大口大口地喘气,从睡梦中惊醒时,背后的衣裳已经彻底湿了。
在梦中,她即将被谢少虞掳走之际,也曾奋力挣扎,可惜却无济于事,只能发泄般地咬着他的肩膀。
谢少虞这时还不忘在她的耳边威胁:“你大可以随便咬,但你以为你以后还有机会见到谢玦么?”
他不忘嘲讽:“你公然忤逆他,一个人跑到了许州,他必然不会再管你,别忘了,他是太子,是晋朝的储君,能在那个位置坐那么多年的,能是什么感情用事之辈?”
“从前谢玦对你好,不过是像养鸟儿似的,养着玩罢了,鸟儿若是听话,叫声好听,羽毛鲜丽,还可以逗逗趣,也不吝赏几分笑,若是不知好歹惹恼了主人,只有被抛弃的下场。”
“我的小鸟儿,你别再天真了。”
谢卿琬只记得当时自己用尽全力咬着谢少虞,心中也自然不肯相信他说的任何一句话。
只是,谢少虞出口的言语,却还是如一根根尖刺,直直地刺入了谢卿琬的心。
不是为着她自己,而是为着皇兄。
谢卿琬终于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伤皇兄伤得有多深。
她今生还有机会弥补吗?
……
谢卿琬猛然惊醒,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梦,而是那遥不可及又近在咫尺的前世。
她曾亲身经历过的一切。
梦中的后面,她被谢少虞的迷香给迷晕了过去,醒来已经到了他困锁她的那方小院,也是她前世人生最后的居所。
谢少虞是用手帕紧捂住她的鼻子将她迷晕过去的,当时她奋力挣扎,却还是无济于事。
而此时,黑暗中,谢卿琬感觉自己的身边好像有什么动静,她刚想出声去唤寒香,就感觉到一只微冷的大手,轻轻捂住了她的唇。
“唔……”谢卿琬浑身警觉,汗毛直竖,想起梦中发生过的一切,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挣扎着喊:“谢少虞,你……”
一股温热的气息悄然贴近,吹拂在她柔嫩的肌肤上,令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琬琬,你便这般想唤谢少虞的名字?”
嗓音温温沉沉的,听起来无比熟悉,谢卿琬这才停止了挣扎,偏头惊愕看去:“皇兄?”
难怪方才她腹中的孩子像有所感应般的没有反应,她做梦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莫非这就是血脉相亲?谢卿琬觉得有些神奇。
可惜她没有办法让皇兄知道这些。
谢卿琬刚想问谢玦为何夜晚突然来找她,还一声招呼都不打,虽然她并不介意,但这样的事以前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
就感觉身子一轻,竟是腾空而起,谢卿琬忍不住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搂住了谢玦的脖子。
这才发现,他居然将她拦腰抱起,正闲庭胜步,走出昭阳殿。
此时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中还是带着一些湿润的水汽,以及微微的凉意。
于是谢玦在抱谢卿琬的时候,连人带被子,将她裹着一齐抱了起来,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倚在他的怀里。
暖融融的热意自谢玦身上传递而来,流转到谢卿琬全身。
谢玦的脚步亦很稳,她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摇晃颠簸。
虽然谢卿琬对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并不担心,但还是忍不住问:“皇兄,我们这是去哪儿?”
“为何不白天再去呢?”她发出了真心实意的疑问。
谢玦微微低头,将怀中的少女脸颊的每一分,都深深刻入自己的脑海。
他摇头:“白天就太晚了。”
谢卿琬睁着懵懂的眼:“为什么晚了?”
谢玦笑了出来,谢卿琬很少见到他这般开怀大笑,以至于过来许久才停下。
“琬琬。”青年的嗓音还隐带笑音,“你知道我们现在正在做什么吗?”
做什么?谢卿琬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皇兄如今怎么也变得这么坏,还会卖关子了。
谢玦的声音却突然隐去了,像是陷入了某种停顿。
此时不远处皇宫御林军巡视的队伍经过,谢玦拐了一个弯儿,带着谢卿琬来到了转角的墙边,将她抵在了墙和他的中间。
谢卿琬的呼吸的空间一下子变得十分狭小,而谢玦似是担心冷硬的墙面硌到她,还以手垫在她的后背处。
她浅而快地吸着气,舌头有些打结:“啊……做什么呀?”
谢玦轻抬下颌,示意她看向前方执戈远去的御林军:“琬琬难道没有发现,我方才刻意避开了皇宫巡防么?”
“噢。”谢卿琬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
“这和我们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关系吗?”她全然天真地问着。
谢玦看着她这副毫不设防的样子,忍不住用下巴蹭了蹭她的发顶,怜爱道:“自然有关系。”
此时御林军的那片亮光已消失在视线尽头,谢玦重新从墙角后绕出,脚步不停。
谢卿琬眼看着他们离宫门越来越近,大有径直出宫的架势。
后面发生的事果然又印证了她的猜想。
皇兄似不想惊动太多人,带着她,足间轻点,就那么越过了宫墙,跳到了外面的皇城地面。
“皇兄,你什么时候还会这个?”谢卿琬忍不住惊呼。
谢玦微顿了顿:“以前便学过,只是因为身体的原因,不能随意使用,近来身体好了不少,自然便可以用了。”
“那我们现在是要去京城民间?”谢卿琬问。
“不是。”
“那……出城去京郊?”谢卿琬犹豫了一下。
“也不是。”谢玦否认。
他伸手替她拉了拉肩膀处的薄衾,仔细裹好:“琬琬,假如我现在要带你私奔,你愿意么?”
谢玦的话语认真,不像是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