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两人之间安谧流淌,谢玦温柔的嗓音依旧在继续:“在六宫之中,唯有你与我境遇相似,我便不知不觉在你身上多投注了一些目光,当然,最开始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微末的改变,直至后来,当我意识到,早已再也无法对你无动于衷。”
“你说你觉得小时候的你,太过柔弱,但我却不这么认为,甚至在许多时候,你比我还要做得好,至少你知道,受了欺负以后,无论是找柔妃娘娘也好,还是找我也好,那些冤屈不能独留在心里憋着,要让那些人知道后果,你懂得借助外力帮助自己实现目的,这很好。”
谢卿琬想起自己方才还在想皇兄是否知道自己幼时某些时候过于夸张,堪称为做戏的反应,此时听到他这番言语,面上有些发烧,不好意思地垂首:“哪有?”
谢玦微微一笑:“琬琬,你能这样,真的很好,至少我不用担心你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受了委屈,却独自承受不说出来,你愿意告诉我,我很高兴,这说明你愿意和我交流。有这层关联在,我永远不用担心我们的感情变得疏远。”
谢卿琬一时无言,她突然发现,似乎无论在她身上出现什么特性,在皇兄眼里都是好的,他总是能为她找出优点。
但与此同时,她亦能感觉到他说这些话时的真心,并非单纯为讨她欢喜。
这是何其的可贵。
“琬琬,今日之后,希望你永远不要看低自己,你要相信,你在旁人心中是重要的,即使没有其他人,你于你自己,依然是重要的,无可取代的。”
谢玦的声音如同山间的汩汩温泉,慢慢地冒出泉眼,发出轻微的咕噜声,升腾着乳白色的雾气,笼罩在她身边,温暖而又和缓地流入她的心田。
让谢卿琬心里原本的褶皱和伤痕一并抚平,所有的惶恐与卑怯一齐被洗刷而去。
“而我可以告诉你对于我的意义,没有你,就没有今日的谢玦,就算是再强大的人,也难免有脆弱一面,在深夜无人所知之时也会倍感孤寂。”
“每当这个时候,你都会像枚小太阳一般陪伴在我身边,给予了我无尽的温暖与力量,你或许不会明白,你带给我的情绪价值,精神上的宽慰是无法用任何东西来衡量的。”
“你更是我唯一可以放下一切防备亲近之人,琬琬,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与其他人不同,在我的面前,你一直有一颗最纯粹无畏的心。”
“所以,一直以来,分明是我占了大便宜,这天下唯有一个你,又恰好成了我的妹妹,而除了我之外,柔妃也很疼爱你,我是可以被取代的,你是不可以被取代的,你应当认识到这一点。”
谢卿琬当下就想反驳,皇兄又在说胡话,母妃是母妃,皇兄是皇兄,这两者怎能混为一谈呢?
况且说实话,有许多心事,她不曾对母妃言明,却莫名可以对皇兄敞开心扉,或许是因为她知道,只要她真正地想去做某件事,皇兄会是世上最坚定支持她的那个人。
这么多年来,唯一隐瞒皇兄,而不敢对他诉之于口的,恐怕只有解毒这件事了。
并且她敢笃定,皇兄若是知道了这件事情,一定会率先自责,将过错归咎于他自己。
这也是她当初无论如何也不打算让皇兄知道的原因之一,因为皇兄一定不会同意,以她作为代价来解他的毒。
他总是这般,宁可自己受难,也不愿意伤害她一分一毫,哪怕她心甘情愿。
但谢卿琬又何尝不是这般想的呢,所以她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和顾太医一起,做出了这些惊天之事。
这是她生来最有勇气的一件事,也是她最不后悔的一件事。
只要能挽救皇兄的性命,在所不辞。
谢玦搂在谢卿琬腰背处的手最后一次紧紧抱了抱她,随即他缓缓松开,轻放在她的肩膀上,与她双眸对视。
谢卿琬此时想开口辩驳他先前所说之语,却被谢玦伸出微凉手指,抵住了双唇,他示意她先不要出声。
尔后目光如暖融落日,慢慢沉入她眸中的静湖,他看着她,十分认真,一字一句地说:“琬琬,我从来没有哪次与你一气说过这么多的话,而这次,我是想扫清你心中所有的疑虑与不安。”
“你毋须妄自菲薄,只需要记得,我对你的一切好,我欣然往之,它们不过是用最不值钱的外物,去换取你最珍贵的真心。”
“你手上的筹码太多,这是一场我赚大了的交易。”
谢卿琬注视着谢玦安宁柔软的眼眸,在长久的失神中,她忽然想到。
这的的确确是皇兄第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多到甚至有些失常。
到现在,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皇兄早已察觉了她内心的卑怯不安,自我怀疑,他今日说这些,无非是想彻底打开她的心结。
同时,给她无法比拟的安全感。
这也是她最喜欢皇兄的一点,但凡有她想知道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也不会顾忌那是什么机密,就连她没有主动说出口的疑虑,他也会细心地察觉到,在她感到不安前,就为她除尽阴霾。
谢卿琬用力地握住了谢玦的手,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生光,明媚如春:“皇兄,我知道了。”
“也请你知道,你在我心中一样有着很重要的地位,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无论有了怎样难解的疑虑,你都要来亲自问我,我会解释给你听的。”
“千万别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你一个人在那里生闷气,责怪自己。”
明明是温馨安谧的时刻,但心底徘徊已久的阴霾,还是会时不时地飘飞起来,笼罩整个天幕,在许多个不经意的时候。
……
安宁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晃岁月流逝,在行宫的度假接近尾声,建武帝通知各宫之人收拾行囊,亟待回京。
走之前,谢卿琬挂心广宁郡主之事,特地前去见了她一面,见她虽还在卧床休息,但精神气儿已恢复了不少,不由得放下心来。
谈起陆家人的处理情况时,广宁郡主面色淡淡:“太子殿下说的处置方式就很好,不必再改了。”
话音落后,她见谢卿琬看着她,微偏首浅笑:“长乐是觉得我太过无情了么,连曾经的夫婿也说杀便杀。”
谢卿琬摇了摇头:“不不不,我没这样觉得,我只是由衷为你感到高兴,有多少人难以从困厄之中挣脱,获得新生,又有多少人能与过去斩断,决心向前。”
“广宁姐姐,你能有这样的魄力心性,我很敬佩。”
广宁郡主面上的笑容更真切了几分:“谢谢你,也谢谢太子殿下。”
若是她叫陆锦年死,难免会承受巨大的压力,被多嘴的士大夫指指点点,到头来还要憋气一番。
或许太子殿下正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主动为她背上了名头,叫她再无后顾之忧。
她也以为,谢卿琬不会理解她的决定,结果到头来,意外的却是她。
其他人或许觉得她将自己的夫婿置之于死地,过于残忍,但只有广宁郡主自己知道,这些年她受过多少苦楚,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日日折磨,侮辱。
她的孩子没了,那叫陆锦年赔命,也算公平,至于她的那个婆母,责打身边仆婢成性,就有人不明不白死去,她一个体弱的妯娌,或许是死于这种日日的消磨压迫。
总归,都不算冤枉。
如今她只恨自己没有早日断舍离,错付一腔真心,将大好人生浪费在不值得的地方,所幸如今尘归尘土归土,她也重获新生,可以在时光中慢慢平复伤口,成为更坚强的自己。
“广宁姐姐,祝你以后一路顺遂无忧,你想好之后要做什么了么?”谢卿琬问。
广宁郡主用手拂过衾被边上的穗子,微微一笑:“婚嫁之事当是暂且不想考虑了,待回京安定之后,我会置办一所女学,闲来就充当里面的一个夫子,招收贫苦人家的女孩儿。”
她喟然叹道:“或许是此次劫难,叫我明白了许多,便想将火种传递给更多人,叫她们的人生也能更顺遂一些,告诉她们,在任何逆境或者是顺境,都要首先相信自己。”
“其他人,尤其是男人,是不可靠的,也是会随时变的,不要将自己的筹码,全部放在他们的身上。”
谢卿琬听得微微愣神,她突然想起了皇兄,她一直觉得,他与其他男人不同,具体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出来,只是有股莫名叫她安定的气息。
广宁郡主看着谢卿琬:“当然,你是幸运的,你有能一直珍视爱护你的好哥哥,自从上次太子殿下与我细谈一番后,我便觉得,他的的确确非常人所能比。”
“倒不是说他更不容易变化,这点我无从判断,我只是觉得,他虽位尊,亦不失德高,在与我交谈的时候,我能细致地体会到,他在内心是尊重我的,并没有因为我是外人眼中的所谓弃妇而对我看轻几分。”
“也并没有因为他亦生为男子,而对陆锦年有任何偏袒共情,太子殿下在与我商讨决定之时,很能站在我的处境与角度思考。”
“本来我以为我一些幽微酸楚的情绪会在他眼中不值一提,似无病呻吟矫揉造作,但他却很耐心认真地听了我的一众讲述,并依次提出了对策,表示他能理解我的心情,也会尽力想帮。”
“从那时起,我就在想,或许大晋的未来会很不错,而殿下,会是明君,不再如历朝历代那般,只是男人的明君。”
广宁郡主露出了一抹轻笑:“长乐,所以我才说你很幸运,因为有这般一个人在身侧,哪怕他不是你的哥哥,他也一样值得信赖。”
“太子殿下给我一种感觉,有些根深蒂固多年不变的东西,他是愿意并且有能力逐渐去改变的,我由衷地感到钦佩并且感激。”
广宁郡主一番话语说话,如同一涓细细的山泉流入谢卿琬的心间,山泉之上的迷雾渐散,露出嶙峋的溪石和晨间的绿林。
她终于明白了她潜意识里的安定来自于哪里,也终于明白了她为何从很早开始就愿意待在他的身边,连他的气息都叫她感到舒适。
因为她的皇兄,从一开始就与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是独属于她一人的皇兄,也是会为天下带来福祉的皇兄,他的身上,没有许多位高权重的成年男子惯有的某种味,始终都很尊重她,而不仅仅是宠溺她。
旁人皆以为皇兄待她好,是在于物质上的不吝,他们也尤羡慕此点。
但她却知道,他带给她的,更多是精神上的富足,和满满的安全感。
……
经过两三日的车马路程,众人浩浩荡荡回了京城,推开久违的昭阳殿殿门,谢卿琬竟然已经有些觉得陌生了。
所幸离去的这些日子里宫人一直在扫洒,置物整洁,地板光亮,她无需过多整备,就直接躺回了自己的床榻。
与此同时,有件令人高兴的事传来,夫子考虑到此次去行宫的人数之众,不仅有皇子皇女,还有世家子弟,便将大考往后推迟了一个半月,也就是说,离现在起码还有接近三个月的复习时间,谢卿琬一下子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一半。
高兴之下,就想和皇兄分享这个消息,寻去东宫的时候,却被告知,太子殿下一日前去了普济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