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琬不知道谢玦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只记得他从他微垂的碎发中抬起眼,缓慢而又格外有分量地对她说了一句:“你不是我的折磨。”
这句话究竟是字面上的意思,还是深层的其他意思,谢卿琬无暇分辨,因为很快皇兄的毒性就要彻底褪去,而短暂的昏迷之后,他会迎来苏醒。
谢卿琬抓紧时间,离开了此地。
一出门,就迎面碰见了顾应昭,两人目光相接,他扬眉道:“公主,事都成了?”
谢卿琬点了点头,心里却有些闷闷的,面色看起来也很是沉暗。
顾应昭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不对劲,问:“您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心事吗?”
此事非同小可,寻常人做起来肯定或多或少有些心理压力,尤其对象还是晋朝地位崇高的皇太子殿下,又是她一直以来内心视作的兄长。
但谢卿琬又与寻常人不同,因为这件事,一开始甚至是她自己主动提出执行的。
所以顾应昭觉得,应当不是那么简单的她觉得自己面对不了谢玦的事情,这点心理障碍,要发生早就发生了,也不会留到这时才出现。
谢卿琬看了顾应昭一眼,又低下头:“顾太医,我们这般做,是不是太不考虑皇兄的心情了?”
她声音渐弱:“我感觉再这么下去,皇兄都要出心理问题了,他一定以为,这都是他凭空生出来的幻觉,在内心谴责自己。”
顾应昭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般说。
细细想来,在他的心中,殿下一直是无坚不摧,心理强悍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谢卿琬所说的这些顾虑。
他身为医者,到头来却是被这么一个小娘子先想到了这么一茬,他只能感慨他们二人当真是兄妹连心,时时刻刻都为对方着想。
但事已至此,他只能劝慰道:“待殿下热毒尽解,这些顾虑自然会迎刃而解,彻底消失,所以公主毋须太过于忧心。”
谢卿琬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不远处的虚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她才长出一口气:“姑且是这般想吧。”
顾应昭见气氛不对,也适时绕开话题:“今日其他的地方,应当一切皆顺利吧。”
语罢,他将目光投到谢卿琬方才端出来的冰盆上面,整个人骤然顿住了。
只见半盆的冰,尽数化作了水,而原本的几条冰帕,此刻正可怜巴巴地半漂浮在水面上,另一半蔫蔫地垂在盆底。
冰帕似有残破,就算是完好的部分也生起了许多毛糙,像有绒线漂浮在表面,原本澄亮的水也不如原本那般清澈,而是蒙着一层雾蒙蒙的浑浊。
顾应昭倒吸一口凉气,赶紧叫谢卿琬伸出手来,果然见她原本细嫩白净的手心,已是红肿得不行,又因被水泡久了,还生了些褶皱。
要知道,像谢卿琬这般金尊玉贵的人儿,原本哪处不是娇生惯养的,像女子的手这种地方,更是每日细细的保养,弄成这番样子,还是头一次。
顾应昭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考虑不周。
顺带着,他赶紧找来一瓶药膏,递给谢卿琬:“您还是赶紧擦擦罢,免得等到待会,更加严重了。您的手这般严重,怎出来的时候未与臣说。”
谢卿琬接过药膏,却有些心不在焉,她垂眸:“我实在是无心去想这些,若不是你说,我或许根本不会注意到。”
“方才我一直想的是,有时候,我是不是太过自以为是了,打着解救皇兄的幌子,却做着违背他意愿的事,一想到这些天他或许每日都在面临着内心的道德审判,我就无法想象,他是如何保持如常面对我的。”
她似呢喃般地自问道:“他真的需要我的这种解救吗?”
但很快,谢卿琬又否定了这种想法,只因她想起了前世皇兄最后的结局,看着他心脉衰弱,咳血而死,那样的场景她不想再看到第二次。
无论如何,她都应该先保住他的性命,至于他会不会知道真相,以至于会不会原谅自己,还将她当作妹妹,暂且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他若是恨她,就让他恨她吧,虽然谢卿琬站在谢玦的角度,觉得以他们这么多年来的深厚情谊,他未必恨她恨得起来,但或许如以前一般的兄妹是无法做了。
那时,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不过仅仅是这点特殊便已经够了,换做是旁人,谢卿琬敢肯定,在暴露的那一刻,那个人就会因为自己欺瞒之下的所作所为,付出沉重的代价,她已然是占了天大的便宜了。
皇兄来惩处她……不可能,他不会舍得。
毕竟,她可是他亲自呵护着长大的啊,若只是件物品,也该是他小心雕刻,一点一点看着成形的玉髓,是不会随意磕碰着的。
方才的那些个问题,谢卿琬觉得自己不能深想,否则她就会钻进一个死胡同里,把自己绕进去,反而耽误了原先的计划。
目前,她应该将皇兄的生命放在第一位,至于其他的愧疚与心疼,当暂且让位。
这般自我劝导之下,谢卿琬甚至忽略了心中一闪而过的,某种不同于兄妹爱护之情的微妙情愫。
……
接下来的几天相对比较平静,若说唯一的一点不同,就是自那夜见过后,皇兄一连三日都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
刚好,谢卿琬的心绪也有些复杂,便也没有主动去找过他。
虽然面是没见,但每日都有源源不断的东西送来,西番上贡的新鲜蔬果,被制成了她每日的膳食,颗颗晶莹饱满的水晶葡萄,更是成了她日常温书习课时的随兴小食。
每次,看着宫人送来这些东西,她都会暗暗咋舌,心想着皇兄怕不是将行宫的库房都给把控了,她记得那水晶葡萄,就连温家那样的高门贵邸,一年也就分得一串,还得全府人一起吃。
她这里倒是源源不绝,才吃完就又新上了,到现在,甚至有些腻味了。
谢卿琬轻轻咂了一下嘴,感叹自己真是被皇兄给养刁了胃口,如今变得越发挑剔了。
所以说,她前世是为何要脑子一热嫁去温家呢,放着寝殿里日日各类的珍馐不要,偏去温家争那么一亩三分地,吃那还得一颗颗分的葡萄?
想到这里,她越发决定了,若是这辈子找不到卫衢那种级别的如意夫婿,那便赖定了皇兄,黏在他的身边,哪儿也不去,叫他不得不花大价钱,去养他难搞的妹妹。
与此同时,谢卿琬顾虑着先前出现过类似小产的症状,为了安胎,她专程请求顾应昭为她开些方子。
顾应昭不敢怠慢,一连着几日都来谢卿琬的宫殿为她诊脉,以确保无虞。
……
那夜谢玦得到了谢卿琬的亲口安抚,却并没有因此放下心结,心情越发复杂起来。
他有时会想着,就连幻境中的琬琬,也是这般的善解人意,处处为他丑恶的想法开脱。
不是他的错,难道还是她一个幻觉的错么?
谢玦如今已经不愿将她称之为心魔,幻境中的她,也是那样的纯粹的美好,他有什么资格说她是魔?
是日,谢玦处理完政务,下意识地看向了前方的轩窗。
窗棂微启,有晚风徐徐自远方送来,他的心思也一下就飘到了远处。
这几日他一直克制着不去见她,但却也不敢彻底薄待或者忽视了她,于是便尽可能地叫人将各种好东西往她那里堆,送,也不管她暂且用不用得着,总归都是他的心意,放在那里,总有她看得上眼的东西。
精神上,他愧于自己内心的纠结,无法如常面对她,物质上,他便要越发补偿她,好叫她安然快活。
那此时,她到底在做什么呢?
谢玦想着,往常里的这时,她或许靠在藤椅上,借着晚风在空中轻轻地晃荡,抱着怀中未看完的书,脑袋不自觉向一边歪去,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直到夜幕降临,星子闪烁,凉意渐起,侍女才不得不唤她回殿。
谢玦很快便在脑海中勾勒出了这一幕,待他回过神来时,发觉自己唇角微弯,不知何时竟然笑出了声。
他微微愣住,往侧面偏头,看见镜中自己唇边熟悉而又无比生疏的弧度时,才想起,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露出笑颜。
再回想起过去的那些开颜瞬间,又有几个不是与她一同度过的呢?
若有琬琬在身侧,腊月寒冬亦有暖火在胸,若她不可及不可见,便是炎炎夏日,也如凛冬降临,手脚冰凉。
如同即将冬眠的猛兽一般,生不起对任何事物的兴趣。
谢玦抿起唇,原地沉顿了半晌,终是抬起手指,叩击案面,唤来了周扬。
周扬应声而入,隔着半透的珠箔银母屏风,行礼待命:“殿下请吩咐奴才。”
谢玦隔着遥遥的距离,看着他立在屏风后的暗影,又顺着轩窗,不知望去了远处的何等地方,微哑着嗓音道:“去看看公主现在在做什么。”
思绪万千,流转心间,最后问出来的,竟然也不过是这个朴素得不能再朴素的问题,却代表了他此时唯一的想念。
——了解她的近况,探听她的心情,分享她的见闻,然后,他或许就可以想办法解她之忧,或与她共享快乐。
在同一轮明月之下。
不多时,谢玦便收到了回信:“公主此时与顾太医在一处,这几日公主每日都要与顾太医一起待上一个时辰,至于具体做什么,臣等不好过于靠近监视公主隐私,便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