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谢卿琬不顾夜色深黑,一路提着裙摆奔向了宣德殿,所幸她的寝殿离那里并不远,因此没有耗费太久的时间。

当她喘着气奔到寝房门口,一把推开门扉后,房内站着的人齐刷刷地将目光调转到了她身上。

这些人里面,有太医,有东宫的属官,也有如周扬那般侍奉的内侍,一齐围在床边,将里面的人挡得严严实实,一点身影都看不见。

谢卿琬一下子就慌了,这群人这般齐聚,严阵以待,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

几乎是顷刻之间,她的鼻头就涌上一股酸意,眼眶里也有泪水儿在打着转,当前方的人齐齐为她让开一条路后,谢卿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径直扑到了床榻边上。

“皇兄……”她忍不住低泣道,“怎才几日不见,你就成了这般……”

她正要揪紧他的被子边角,埋头哭泣一番,头顶上却传来一道十分无奈的声音:“琬琬,你抬头看看,我并无什么大碍。”

谢卿琬浑身一顿,下意识抬首,只见谢玦后半身微靠着床头,正低首无奈地看着她,他只是面色略有些苍白,其他看上去倒没有什么异样。

她上下打量他一眼,惊讶道:“皇兄,你没有受伤?”

谢玦顿了顿,看着她,慢慢说道:“也不是,只是伤得不重,再养些时日就好了。”

他温温一笑:“京中的那些宵小在出城之后设伏,我以身作饵,只是受了一些轻伤,实则无碍,他们却被一网打尽,受损惨重。”

“也就是说,皇兄,你是故意叫自己受伤的?”谢卿琬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的意思,皱起了眉头。

她罕见地对谢玦板起了脸:“你怎么能这样不珍惜自己,我知道你想要设陷,想要让计谋见效,可你怎能让自己深陷其中呢!”

说着说着,谢卿琬的声音不自觉中就大了起来,甚至还生出了几分训斥人的架势。

听得背后的众人面面相觑,在心中对她生起了无尽的佩服。

长乐公主说的一些话,也正是他们想劝谏的,可他们没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勇气。

有人这时悄悄抬头去看谢玦的反应,却见殿下面上并无愠色,只是抿着唇,安静地听训。

他不由得睁大了眼,这……这和那个在他们面前孤冷无比,威势赫赫,不容置喙的殿下,当真是一个人吗?

难道是他起了幻觉?他下意识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此刻,谢玦也注意到了房间里待着的这一堆多余之人,他微沉嗓音:“你们都退下吧。”

许多人立即如释重负般地应下,随即飞快地退了下去。

最后离开的人是周扬,走之前,他笑眯眯地对谢卿琬道:“公主若有什么需要吩咐的,随时可以将奴才唤进来,如今就不扰着您了。”

退下去时,周扬还顺手将寝房的门关好,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一时间满室寂静,只剩下谢卿琬谢玦二人。

谢玦看着谢卿琬,微笑道:“我还以为,琬琬会接着训我呢,怎不说话了?”

谢卿琬被他这个“训”的说法说得怪害臊的,但转念便想起谢玦的所作所为,一下子又有了底气。

她挺胸昂首,叉着腰:“怎的,训不得了,皇兄你别以为你身份尊贵,我就不敢说你,这次难道任性的不是你,如果你真出了什么大事,满身是血地躺着回来,你叫我如何接受,又如何自处?”

说着说着,情绪上了头,她的声音渐颤,甚至还生起了一丝哽咽:“皇兄,你知道我被人叫醒的时候,得知你受了伤的时候,内心是有多么的惶然,害怕么?”

谢玦蹙眉道:“我严令所有人先不得告诉你此事,是谁泄露了消息?确实应当惩处。”

“皇兄!”谢卿琬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许多,她怨愤地看着他:“你到这个时候,都还想瞒着我,是我叫人,对他们道,无论你出了什么事,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的,你也不许处罚别人,这是我强迫他们这样做的。”

“今日或许你伤得不算重,但说句不吉利的,你若有哪日真遇见了什么十分凶险的情况,你这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瞒着我?”

她越想越委屈,扯着他的衾被,颤声说:“皇兄,你说过,我是你最亲近的人,可你为何什么都不愿让我知晓呢?就连这种关乎你安危的事情,我也总得想方设法从他人口中探听。”

“你说过,若我遇见了什么为难之事,一定要毫无保留地向你求助,可是你呢,你为什么不能这般,这不公平。”话语间,谢卿琬已是泫然泪下,泣不成声。

不知道是不是怀孕的影响,她如今情绪上来的比从前还要快很多,这般说哭就哭,也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其实,委屈,愤怒只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她对皇兄满满的,无处盛放的担忧。

她急切地想要让皇兄明白自己的心情,从而能学会珍惜自身。

谢玦看着眼前的妹妹,她已在他的面前,哭得如花猫一般,这画面甚至带有一丝逗趣的成分,可是他却丝毫笑不出来。

反而是心脏一抽一抽地生起细细密密的疼痛来。

他几乎是在一瞬间,就软下了态度,轻轻揽住了伏在他身前的她的小脑袋,心中有千言万语,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只是认命而又无奈地叹息:“琬琬,莫哭了。”

“你哭得我心疼,你说得对,都是我的错。”

谢卿琬的脑袋微微动了动,却依旧埋首在他的胸前,反而抽泣得更狠了。

谢玦望着她哭得一抽一动的肩膀,心中如同火烧,难得生起了焦躁之感。

他强行压下这种感觉,将手抚在了她的肩背上,耐心细致地安抚,同时诚恳地向她道起歉来:“琬琬,是,我错了,我不该试图瞒着你,还叫别人也一同隐瞒你……”

谢卿琬从他的胸膛前抬起头来,泪蒙蒙地看着他:“那皇兄以后还会这般以身涉险吗?”

谢玦的手突然停了下来,声音莫名哑了些:“我以后一定会提前告诉你,事后,无论如何,也会及时通知你,不会再瞒着你行险事。”

至于其他的,谢玦忽然沉默了下来,不敢再做保证。

谢卿琬变得有些激动,抓着他肩膀上的衣料,扯着嗓子问他:“所以说,你以后还是要拿自己冒险,为什么呀,皇兄,你明明可以想出更多稳妥的法子,你不必如此……”

谢玦抓住了她的手,将她的手包裹在了他的掌心,嗓音低喑:“因为,我等不了太久,琬琬……”

“有些祸患,一日不除,我就担心落在了你的身上,这种潜在的,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忧患,叫我没法冷静处理,慢慢收尾,我只想尽快叫这些威胁消失,这样你才可以高枕无忧。”

他的声音清醇温和,如同一股有着醇香气息的热茶,汩汩流入谢卿琬的心田,她泪眼望着他,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

两人隔着极近的距离,两相对望,竟一时有了一种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之感。

他们都是想着为对方好,却是因为担忧对方,而生起截然不同的念头。

谢卿琬的喉口哽住了,她如今是这般的心情,自然也理解皇兄的心情。

以至于现在她一点责怪的话语都说不出来,只能身子前倾,紧紧拥住了他,将万般情切化作心中热泪,无声咽了下去。

只是,这一时热血脑门上涌,情切之下,难免抱着他的力道大了一些,耳边突兀地听见了皇兄的闷哼声。

谢卿琬一下子松开了些,抬眸见到皇兄的唇又失了些血色,眉宇间有轻微的折痕,似在忍着发出痛声,她的脸色亦白了白:“皇兄,是我弄疼你了吗?”

她彻底放开了他,目光在他的周身打转,四下看着:“我还不知道你是哪里受了伤呢?”

谢玦此时已调整好自己的神色,垂睫敛眸,淡然道:“腰侧受了些箭伤,不过是虚虚擦过而已,无需大惊小怪。”

谢卿琬瞬间懊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是我方才不小心,按痛了你的伤口。”

“无妨。”谢玦轻扯了扯唇角,“你也不知道。”

他担心她继续追问这件事,甚至要当场看了伤口才放心,故作不经意地提起旁的事,绕开了这个话题。

“琬琬,先不说这些,谈些轻松之事,你还记得我最初回京,是要做什么吧?”

谢卿琬一怔:“我记得,是皇兄及冠之礼,本我还应给皇兄备礼,但今年在行宫,事出意料之外,便没赶上。”

谢玦淡笑着抚了抚她的额头:“无事,待到生辰之时,也来得及。”

他凝着她,慢慢道:“此次冠礼,我自有了新取之字,琬琬,你可知为何?”

自古以来,男子取字,大多为了成年之后方便平后辈相称,同时,取得的字亦含有长辈或得字之人对自身的期望,加之呼应本名,彰德显志。

故而,取字之事,亦是重中之重,世人对其的重视程度,丝毫不逊于新生命名。

以谢玦的身份地位,大概这新取的字,也没有多少平后辈敢称呼,而有资格替他取字之人,除了建武帝,也就剩下那几个早已致仕的老太傅太师。

谢卿琬被勾起了浓浓的好奇:“是陛下赐的字?是何字?”

谢玦却对他摇了摇头:“非也,此事父皇没有插手,是我自己决断的。”

这下,谢卿琬更好奇了,催着他问:“皇兄,都到了这时候,你便别卖关子了,到底是什么呀?”

谢玦专注地看着她,脸上露出轻缓的笑意,他拉过她的手,又快速地扫她一眼,才一笔一划地在她的掌心写到——

清琰。

时人多以字释名,皇兄名里带玉,字若以玉引申之,并不足为奇,但,为何偏偏是——

谢卿琬有些震惊地抬起眸,和谢玦四目相对,试图从他的眼中,找到自己未敢确定的猜测,直到,与他的眸色碰撞,交融,为他无声无息地所入侵,谢卿琬才意识道,这并不是她凭空多想。

而是他的刻意为之。

吸飞泉之微液兮,怀琬琰之华英。(1)

楚辞中的这句诗赋,因带有她的名,自初学那日,便记忆深刻。

琰,圭之锐上者也,琬,圭之柔婉者也。(2)琬琰相伴相依,是为美色之玉。

彼时,夫子在堂上这般讲,谢槿羲在一旁听着,还打趣对她说,将来她若有个真命天子,那一定与她名字相合。

谢卿琬那时并不太以为意,命格之事本就很是虚无缥缈,寄托于这上面找到知心之人,未免太过无望。

她唯一对她名字感到满意的便是,与其他皇子公主不同,只有她和皇兄的名里带玉,这让她时时刻刻感受到一股旁人所没有的,独属于她和皇兄之间的亲近。

这点小心思,她一直没有说出口,只是在心底的角落里,偷偷地欢喜。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这份小心思会被无限地扩大,堂而皇之地摆在明面上,叫所有人都知道。

储君之字,众人虽不敢称呼,但天下皆知,及至皇兄将来登极,便是帝王之字,便是千秋之后,亦会在史书之上记载。

定会有无数人探寻,他为何取此之字。

而他取此字的意图……谢卿琬不觉得这是个秘密。

谢玦注意到她变化的表情,轻轻地笑着,慢慢抚过她的发鬟,及至她后肩上披散的乌发,掌下是她细软的发丝,他的眸色柔软而又温和:“琬琬,正如你之所想,以我之字,附你之名,此为我一心所愿,无他人干涉。”

“我早就说过,我会叫天下人都知道,你是我最珍贵的妹妹,无人能更改,动摇,而这如今,不过是以后漫长岁月的开始。”

谢卿琬突然间说不出话来,虽她早在初时便有猜测,但如今听他这般亲口,直白地当面说出来,依然给她带来了难以预料的冲击力。

她的整个心尖都在战栗,连同着她的脊背,唇瓣,发丝,一股过电般的,自灵魂传来的酥麻感,顺着她的脊椎尾部,一路上传而来,抵达她的脑部,带来致命的欣喜与欢愉。

名字名字,字,即为第二之名,但取名时自身不能掌控,字却可以彰显本身意志,从另一种意义来讲,它比名的分量甚至还要重一些。

它是一个人新生的开始,标志着其踏入成人阶段,从此以后,能彻彻底底地掌控自己,不再是曾经懵懂纯稚的少年郎。

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保护自己重视之人,可以追寻自己想要的一切。

而皇兄,这是在说,他的新生因她而起,因她而生,附和着她的意志,以应她之名。

天下之人,五湖四海,南及南疆,北至北漠,西及西羌,东至东瀛,或许因距离的长短,而不知太子是如何具体疼惜他的妹妹,却都会知道,他将他的名字,与她紧紧相绑,对她的疼爱,刻入了骨血之中。

不需多言一句,从此以后,但凡知道长乐公主者,都不会怀疑谢玦对她的用心,也不敢轻视公主之威。

大晋朝公主,长公主,加起来,虽不算是不胜枚举,可也远远不止二三个。

但,为这位帝国之光所捧在掌心的公主,却只有谢卿琬一个。

谢卿琬以行动代替言语,再次忍不住地抱住了谢玦,她半扑在了他的身上,只是这次却小心避开了他身上的伤处。

她的眼圈有些红红的,仍不忘反复嘱咐着他:“下次,可别这样伤着了,皇兄,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计谋与打算,可能还是不免要去涉险,但我仍想叫你谨记,时刻保重自己。”

“若有机会,我愿在神佛面前,求你每次出行,安然无虞。”

“便是以我寿数相换,也丝毫不悔。”

她这般一说,倒是谢玦先变了颜色,他声音发紧,语气冷然,握住她的手腕,轻轻一按:“又在胡说些什么?”

“你要记住,在你前面的皇兄,永远是无所不能的,远不需要你去付出什么,为我交换到什么好处。”

“虚浮的命格之说也好,平日里的大事也罢,你且牢牢记住这一点,我非无用之人。”

他这话,叫谢卿琬一下子就想起了之前筹划着嫁给卫衢,或是其他世家子弟的那些事,有些心虚地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这般心思游移间,不小心伸手按了下去,手肘也一同撑到了谢玦的身上。

因为避着他身上的伤,谢卿琬特地微歪着身子,重心便有些不稳,也不好借力,像这般,她就一手撑到了谢玦的腹部,所幸他腹肌紧致,足以支撑起她手掌上传来的力道。

只是手肘碰到的地方,便有些不大好了。

起初,谢卿琬并没有意识到不对,直到她发现面前的皇兄神色骤变,浮现青白泛紫之色,双唇紧紧抿住,额头似有青筋暴跳,才觉出一股不对的感觉来。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下移,忽然没有预兆地扫到了什么,尔后目光飞速地弹开,就像什么都没有看到。

其实,在方才的那一瞬,她几乎要吓得整个人弹跳而起,但在最后一刻,反应过来的理智告诉她,她不能这样做。

毕竟,若是这般反应激烈,岂不是说明她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懂了,那她和皇兄之间,只会更加尴尬。

如今,她在皇兄面前的人设,依旧是那个纯良无害,天真懵懂的小妹妹呢,可不能破坏了形象。

于是,谢卿琬强行保持淡定,像是不经意般地将胳膊肘从他的小腹边上挪开,又十分自然地起身,拍了拍衣裙上不存在的灰尘:“嗯,刚才歪着坐久了,身子有些酸。”

相比谢卿琬,谢玦这边可不好过,他方才,用尽了自己强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住了喉口几乎要冲出来的异样声音。

一想到,险些就要在自己的妹妹面前做出那种事,他的眸色便暗沉得不像样子。

谢玦一直觉得,他的身体或许有些毛病,总之不像寻常人那般正常,否则,怎会因为这般小小的碰触,而生了反应?分明,她只是不小心碰到了,实则什么都没有做,眼神也是清澈得不行。

而他,却可耻地在心中生起邪念,更加无耻的是,他清楚地知道,他一直将她当作年幼于他的妹妹。

那到底会是怎样的人,才会生出这般的冲动,谢玦阴郁地低眸向下看去,几乎想将那罪恶的东西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