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卿琬这句话只是随口一说,顺便带着两分调笑的意味,却见谢玦眉目微肃,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圈:“这又是谁给你说的胡话?”
“还是近来又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在你面前晃荡?”
谢玦面色略沉,七窍之心已在一瞬之间迅速掠过了一番复杂思绪,他想起前些日子里,有些不长眼的东西,在朝堂上提起他已近及冠,该考虑婚配之事。
又言长乐公主的许嫁之事,亦该提上日程了。
里里外外都在暗示,是谢卿琬才令他这些年没有娶妻纳妃。
那名嘴长的官吏后来自是被他揪住了把柄,弹劾了一番,短时间安静下来了,可这不过是冰山一角,难免还有些不识相之人,对琬琬说了什么。
着实可恨,单扰了他耳根子的清净,他还可以大人大量不与他们计较,但,若有人将所有的事情因缘,都推到了她的身上,甚至还想施压胁迫她做什么,就超过了谢玦的容忍范畴。
想到此处,谢玦的眸光彻底沉了下来,声音亦冷了许多,不过是顾着谢卿琬就在面前,才没有彻底散出冷怒,暂且收敛了部分:“你不必听那些无关人等的闲言碎语,只需要记得,他们说再多,都只是虚话。”
“我目前并没有娶妻的打算,你也毋须想着,必须得为谁留出空位,就算有,也是其他人为你让步,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谢卿琬听着谢玦的第一句话时,就愣了一下,听到后面,越发一头雾水,皇兄,怎么突然说到了他娶太子妃的事情了呢?
她不是正在说她自己的事吗?
虽然说,皇兄这般说,让她心里暖暖的,感受到自己的的确确被在意了,重视了,但也无需这般比较,毕竟,妻子和妹妹,怎能被相提并论呢,都不是同一个维度上的,谈何比拟?
谢卿琬眨了眨眼,托着自己的下巴,笑着说:“皇兄,我知你对我好,可是,你终有一天是要娶嫂子的呀,嫂嫂是嫂嫂,我是我,一个是你的妻子,一个是你的妹妹,这怎能拿来做比较呢?”
“何况我们彼此的存在,也不是互斥的呀,又不会有什么冲突,说不定,我们还能成为模范姑嫂呢,不会叫你为难什么的。”
其实谢卿琬这话,说得得十分有理,大多数人听了,应当都会感到十分宽慰。
谢玦却第一时间就蹙起了眉,心里莫名泛起了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
从前,他只是对娶妻一事毫无兴趣,从未关心过,今日听在耳里,却又多生出了一层微妙的反感。
不是担心所谓的太子妃,会给他带来什么麻烦,也不是担心她会是他不喜欢的类型,而就是一种单纯的排斥,不喜。
谢玦抓着梨花木椅的两侧扶手,背脊挺直了一些,面上的表情淡了下来,染上一种莫名的神色。
他在心中仔细思索了片刻,也没能思索出缘由出来,最后只能归根于一种直觉。
直觉所谓太子妃出现后,他和琬琬之前原本亲密无间的兄妹关系,会生起一些细微的裂缝。
这些裂缝,或许一开始的时候,不太容易被看见,但随着时间的进展,裂缝会在悄然之中慢慢变大,撕扯,风化,等到某日蓦然回首之时,才发现,早已不复当年光景。
而谢玦,不想让这种未来,有一丝一毫发生的机会,更无法容忍,她与他之间,生起一些始终阻拦在面前的罅隙。
更何况,他不认为自己如今,真有娶妻的资本,事实上,自从遇见琬琬以来,他原本空荡的情感世界就被慢慢填补,直至今日,再分不出一丝一毫的空隙。
他只有她,便够了,他不需要其他人的陪伴,也不需要其他人的抚慰。
这样的他,若是去娶妻,对那个姑娘来说,又公平吗?答案是否定的。
谢玦的心思沉定下来,紧握在梨花木扶手上的手也松了开来,他重新看向谢卿琬,忽地一笑:“琬琬,你如今与其去想一想有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嫂嫂,不如去想想你的课业问题。”
他不紧不慢:“我记得,太学是三月一大考吧,若是不合格的,在下三个月,要额外多做一半的课业,还要早晚前去温习功课。”
谢玦微微笑着,看着谢卿琬的目光无比的包容,慈爱:“这些日子,是我们在行宫,太学的夫子才将大考往后推了一月,而现在,京中的整备工作,已将近尾声,或许不日父皇就要率行宫众人回京,琬琬,你已经温习好了吗?”
他这般一说,谢卿琬才悚然想起,早被自己忘到脑后的大考,这些日子,来到了行宫,被诸事缠绕,又见不到夫子,她已经淡忘了先前日日担忧的大事。
骤然被点醒,她顿时觉得如坐针毡,面上也出现了急色:“糟了,我才想起这件要紧事,这可如何是好,来行宫这一遭,书本里的那些知识我怕是都忘了个干净。”
谢卿琬忍不住锤了锤自己的腿,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很快,她便用求助般的眼神看向谢玦:“皇兄,这可怎么办?”
看着她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可怜模样,谢玦笑意渐深,话语却是无比正经:“还能怎么办,待回了宫,我亲自帮你补习课业,至少能赶在你大考之前,全部温习一遍。”
谢卿琬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极为精彩,一半松了口气,一半又有些怏怏的。
以皇兄的能力,帮旁人补习功课,确实是大材小用了,有他在,便是自己蠢笨如猪,她也有自信过得了。
可是——可是她原先预想的是,让他帮她在太学想办法放放水的呀,他手眼通天,办到这点应该不难吧。
毕竟,她也不是要去求什么不得了的名次,只是为了擦线合格而已。
太学藏龙卧虎,除了她和城阳,基本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便还有其他浑水摸鱼的,也和她们不在一级,另算排名。
那些才学上的佼佼者,怕是根本懒得多看一眼她们考了多少分,所以,叫皇兄帮个小小的忙,应当也不算有失公平?
无非就是她和城阳轮流坐倒一二罢了,只要分数合格,就成。
皇兄……皇兄以前也教过她,可那日子是真的难捱,皇兄不像夫子,不会对她疾言厉色,说话太过伤自尊,却也不像夫子那般,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将她放过。
她若是有写不好的字,皇兄也不训她,更不会着急,而是握着她的手,教她一遍遍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每写一遍,就会轻轻问她一句:“现在会了吗?”
到了后来,学到经义诗赋的时候,就更要命了,他会一句句策问她,再一遍遍为她讲解,然后叫她举一反三,或者复述一遍。
有时候,谢卿琬复述不出来,便会绞着衣角,吞吞吐吐地说:“皇兄……我忘了……”尔后面色通红,犹如火烧一般。
这时候,皇兄也不生气,只是会静静地看她一会儿,尔后露出温和的笑:“不着急,琬琬,我们慢慢来。”
每当这个时候,谢卿琬的心理压力简直拉满了,比面对最严苛的夫子还要致命。
总是欲哭无泪地跟皇兄在书房泡了一整天,从清晨到日落,再到夜深,伴随着稀薄的月光,或是明亮的星子,慢慢回到宫殿。
皇兄对她,总有一种看起来永远没有尽头的耐心,一种没有下限的好脾气,但在原则问题上,却偏偏从来没有动摇过。
所以,他不会觉得她蠢,也不会觉得她笨,但她的功课一日没有学好,他就会拉着她一直学下去,容不得她中途逃脱。
当然,皇兄也没对她用什么强迫的方式,他只不过每次用他那漆黑的眼眸,静静看她一瞬,她就瞬间怂了下来,一点拒绝的话,反抗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反而会在犯错的时候,面对他的温柔细致,生起一股遍布周身的心虚与愧疚——皇兄日理万机,抽出宝贵的时间陪她学习,她不领着他的好,又怎能再去伤他的心?
他未曾嫌弃她的笨拙,她又怎能去不满他的严苛?况且,她所写过,所念过的一切,都被他以身作则先做了一遍。
在这种境况下,不勤奋一些,悬梁刺股,谢卿琬都觉得有些歉疚羞愧。
故以,之前每逢这些时候,她的成绩都会突飞猛进,叫城阳大吃一惊,追问她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谢卿琬总会故作云淡风轻:“无他,惟手熟尔。”
引来谢槿羲的原地跳脚。
当然,背后也付出了不少艰辛,那些时日,每逢梦里,谢卿琬都会梦见挑灯夜读的艰苦岁月,除此之外……还有她被半困在皇兄臂弯间的……不经意碰撞。
那些无法忽视,无法忘记的清新气息,以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温热体温。
或许是因为她太笨,当皇兄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的时候,时间总是流逝得很快,又很慢,待习完后,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的时候,总是会惊觉沙漏居然漏了这么多,时刻悄悄得转过了许多圈。
但与此同时,她被迫和他贴近的那些过程,又是那般的漫长。
谢卿琬在脑子里告诉自己该集中于书本上的知识,但是却总是走神,直到他的目光扫来,她才慌忙地强迫自己去看书。
时间久了,她颇感有些身心俱疲,不过那些知识,倒是十分无耻地钻进了她的脑子里,于是那些叫皇兄以后不必再来帮她温习的话语,又被默默吞入了喉咙里。
总之,叫他陪着她来学习,谢卿琬不知是喜是忧。
谢玦将谢卿琬这段时间里的神色变幻,尽收入眼底,他不动声色地问:“琬琬,你在想什么?”
“不会是想着,叫我帮你开小道,走后门吧?”
他是故意这般说的。
果见谢卿琬很快反应过来,飞快摇着头,一口否定:“皇兄怎能这样想我,我才不会做这种事!”
谢卿琬信誓旦旦:“待我回去以后,我便专心课业,心无旁骛!震惊所有人,也叫谢槿羲,好好看看我的真实实力!”
“那句话怎么说——”她略顿了一下,在脑中快速搜寻,很快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皇兄,你要相信,我不会叫你丢脸。”
她这般突然故作正色的模样,把谢玦给逗笑了,他温沉地看着她:“好,我相信你。待下次大考成绩出来,你不负众望,扬眉吐气,我也好出去就说,我是谢卿琬的哥哥。”
“若旁人问你是谁,我便道,是太学里那位最近一鸣惊人的学子。琬琬,及时当勉励,我会以你为傲。”
谢玦这般一说,倒是让谢卿琬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挠了挠头,微红着耳根道:“皇兄,倒也没有你说的这般……”
反倒是她经常在太学里听说,皇兄当年的事迹。
年仅十四岁,就以第一等的课业,自太学中结业,结业所作之策论,当年即用在了大晋东部的农业税赋改革上,获得了广泛赞誉,被复制誊写了无数遍,至今都贴在太学每一间课室的墙上。
平素里夫子讲课提起他时,亦会赞不绝口,说他乃天纵之才,兴致来了,还会随兴分析讲解一番那篇策论的妙处。
每当这时,谢卿琬便会洗耳恭听,老老实实地放下手中摸着玩着的东西,用一种崇敬的心情,听着夫子娓娓道来。
很奇怪,听那些经史子集,她时常昏昏欲睡,但听夫子讲皇兄当年的琐事,她却如何也听不厌。
而每逢大考小考之际,她总是会看向墙面上贴着的,皇兄当年所作的诗赋或策论,看着那无比熟悉的字迹,清劲舒展的字形,便会生起一种羡慕:怎么人与人之间,有这么大的差别呢。
究竟是怎样的脑子,才能想到以上这些,要是能分她一半,该有多好?
这些思绪一闪而过,最后留在她脑子里的,还是一种油然而生的与有荣焉。
他这般厉害,却是她的哥哥,真好。
从过往的回忆中收回神智,谢卿琬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她还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可已经忍不住去想:若是这个孩子生下来,会继承皇兄的聪明才智吗?
这种可怕的期待一旦生起,就再难压下,谢卿琬的思绪渐渐蔓延,扩散,不知不觉就想到了很远的地方。
想到孩子的相貌,孩子的性格,甚至它的喜好,它的一切一切,都在谢卿琬的脑中,具象化地生成了起来。
待她回过神来,背后都被惊出了一身薄汗。
她在想些什么?都是八字还没有一撇的事情,而就在昨日,她还在想着,要如何做掉这个孩子。
而此时的谢玦,也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她,心里想的却是——她终于不再提起“嫂子”那件事了。
谢玦不太愿意,让这种根本不存在的无关人等,插入他和琬琬之间的宝贵相处时光。
他想起明日就要出发前往京城,以及即将布下的局,眉目间变得沉沉的,唇瓣微抿,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启唇:“琬琬,明日我要回京一趟。”
谢卿琬循声望过来,疑惑道:“啊,怎么这么突然,京中如今尚未排查完全,还……安全吗?”
随之而来的,是心中涌起的浓浓担心,尤其是,她如今见他面色也不似轻松。
谢玦却在这时,神色松软下来,抬起手,轻轻抚上她的一侧脸颊,以指腹微微摩挲了一下,悠然道:“不必担心,这是先前就定下的加冠之礼,我很快便会回来。”
他指间扳指上的寒玉,有些微凉,碰到谢卿琬的脸蛋上,惹得她微微缩了缩。
加冠之礼,被定在在谢玦二十岁生辰的前一个月,若还在京中,确实是这样的安排,但如今到了行宫,她还以为原先的安排早已发生了变化。
谢卿琬的心里涌上来一股不安,她揪着衣角,坐立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皇兄,是陛下叫你去的吗?”
谢玦看着他,深黑的瞳眸中倒映着她的面容,身影,连同那忧虑的神情,他的声音不由得更温和了些:“是我自己要去的。”
“此次过后,京中的一切忧患暂且会平静,回京之后,你依旧可以如从前那般安然生活,无忧无虑。”
“琬琬,我说过,我会为你开一片太平,不会叫任何人,威胁到你。”
谢玦的声音,如静河般流淌,温和而沉稳,充满了分量,而谢卿琬是河床上生长的柔软水草,在温暖的河水中悠悠摇曳,慢慢生长。
任外面狂风暴雨,疾雷闪电,河面之下,安宁如昔,她依旧可以不问世事,昏昏沉沉,快快乐乐地在其中安睡,再醒来,日复一日。
河水也时常将远方的絮语带给她,使她不会无聊,叫她不要担心,陪她在水中打着旋儿,将笑语散落在每个角落,化作细碎的金色阳光,飘往更远方。
谢卿琬的心突然安静下来,从小到大,他哪次失信于她,这次,她也要相信他,乖乖地待在行宫中,不给他添乱,静静地等他回来。
她提起唇角,冲他一笑:“皇兄,我等你。”一如以往的无数晨昏日夜,他们的默契本就无言,化作细雨,点洒在每个角落。
谢玦忍不住握住了她的手,千言万语,却只是化作一个字:“嗯。”
此次出行,他已做好了许多准备,却被她生生营造出了一副生离死别般的氛围。
他自然不会有大事,因他还要陪她年年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