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应昭眉心一跳,赶紧道:“公主,您说的这些都是没影儿的事,您也没有得什么难治之症,最多休养些时日便好了。您且宽心。”
只可惜他嘴上说着宽慰的话,却一边擦着额角冒出来的冷汗,怎么都不像是令人信服的样子。
谢卿琬自然对此深感怀疑,她一口笃定道:“顾太医,你在心虚。”
顾应昭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探出头,四下小心看了一圈后,身子往前凑了凑,几乎要挨在谢卿琬耳边,他将声音压到最低:“既然如此,公主,我也不瞒着您了,只请您一定要臣接下来要说的话做好心理准备。”
他这般一说,谢卿琬的神色也肃然起来,心情不由得有些沉重,深吸一口气道:“顾太医,还请您说。”
顾应昭一边观察着她的神色,一边小心翼翼,磨磨蹭蹭地说:“公主,其实您今日所有的不适,都不是因为您得了什么病,而是……”
他突然顿了顿,尔后无比艰难道:“而是……您有孕了。”
这短短几个字几乎用尽了顾应昭一生的功力,他简直觉得这段时间比他面对任何一次疑难杂症时都要难熬。
谢卿琬本在极认真的听着,她甚至已经做好了自己命不久矣的打算,毕竟一个病症能让她今日突然腹痛不已,并流下这么多的血,而且在前段时日一直没有征兆,太医也诊不出来,最近却突然发作,想来便是很严重的疾病了。
能重活一世,已是上天恩赐,便是她立即死去,也并不觉得遗憾,唯一难过的是,皇兄的病还没有完全治好,她若死了,他该怎么办呢?
是她不好,又要害皇兄伤心一回了。
谢卿琬的心绪本来沉浸在这种微微伤感的氛围中,颇有些顾影自怜之意,直到——顾应昭的话语忽然传入她的耳中,而她渐渐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
“啊——”谢卿琬几乎被吓得惊叫出声,却又在顾应昭疯狂眨动,看上去将要抽筋的眼皮暗示下用手捂住了嘴,生生止了下来。
但她的眸子仍是瞪到了最大,像是要夺眶而出。
谢卿琬捂着嘴的手颤抖得不成样子,她费力想从顾应昭的脸上找出一丝他在说谎的痕迹,可惜,他那一脸的沉重与麻木,说明了他说的并不是诳语。
怎么会,怎么会?
在脑中一段时间的空白以后,谢卿琬心中最先冒出的,便是这个想法。
于是,在她勉强恢复语言组织能力后,她率先问出了这个问题:“顾太医,我记得你说过,以我天生的纯阴之体,该是不可能怀孕的,那如今怎么会?”
谢卿琬一向很信任顾应昭,这是她第一次,深深地怀疑起了他的医术。
顾应昭一直也在想这个问题,按理说,不应该呀,以谢卿琬这种极寒的体质,若是有孕,那才是奇了怪了,该在医书上大书一笔,专门探讨几章的那种。
可,他也无比确信,他诊出来的,正是滑脉无疑。
沉思片刻,脑中一丝灵光闪过,顾应昭突然一拍大腿,惊道:“坏了,不会是这样吧。”
谢卿琬立即死死盯着他。
顾应昭的面上浮现出了一丝久违的尴尬之色,他别开眼睛,不敢看她的双眸:“臣刚刚想起,殿下中了热毒,乃是极炎之体,而您是极寒之体,两相抵消,于是……可能就大大增高了您受孕的几率,但这种极为难得的例子以前根本就没有碰到一起过啊,唉,真是万万没想到啊!”
“真就是棋差一招,百密之计,必有一疏哇!”
顾应昭边说边摇头叹气,觉得这简直就是自己生涯中的一个巨大耻辱,就此造成的烂摊子,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谢卿琬的脸已经彻底黑了,她紧咬着唇瓣,又松开:“事已至此,那我们应该怎么办?”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她一边抬起颤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之上,不久之前,这里仍是剧痛一片,当时她几乎以为自己即将要就此死去,只努力在闭上眼之前多看皇兄几眼。
结果,不到一会儿,便柳暗花明,或者是更暗了——她没有生命危险,但却被告知,她怀上了皇兄的孩子。
谢卿琬的心情是无比复杂的,她找不到任何形容词来形容她此时困顿纠结,难以言表的心情。
寻常难孕女子,若是天降甘霖,求子有信,恐怕是要欣喜若狂,谢天地谢菩萨的。
只可惜,她却一点高兴不起来。
因为,这个孩子,来的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外。
首先,她一心只想着给皇兄治病,若是怀孕了,会不会影响皇兄的治疗?其次,她如今只是个未出闺阁的少女,却莫名其妙有了身孕,就算是在如今生活开放的大晋贵女中,这样的情形,也是少见的。
总而言之,她如今面对的情况很是麻烦,而这个孩子,打破了她原定的一切计划。
在谢卿琬问出那句话之前,顾应昭就在想,他们该怎么办?
早在执行解毒计划之后,他和谢卿琬就已经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了,一旦被发现,两人都脱不了干系。
只可惜,他面对这样难解的情况,也想不出来该怎么办。
顾应昭快要挠破了自己的头皮,在看到谢卿琬浮白脆弱的神情之后,他决定,还是得担负起身为男子汉的责任。
他梗着脖子道:“公主,要不然……咱们生下来吧,然后再想办法将孩子藏好,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虽然他说完以后,颇觉这也不叫个事,但,除此之外,也无更好的方法了不是吗?
顾应昭惴惴不安地对谢卿琬道:“当然,无论如何,不能叫殿下知道这件事,尤其是解毒之前,否则,若是殿下受了刺激,恐有性命之虞。”
他向谢卿琬解释了谢玦不能受到任何巨大刺激的病情现状,听得她脸色越发发沉。
片刻后,谢卿琬沉声道:“不行,这个孩子不能留。”
她这般斩钉截铁,听得顾应昭一阵发懵,愣了一刻后,弱弱问:“为何?”
谢卿琬扫他一眼,声音有些发冷:“诚如你所说,皇兄如今受不得刺激,那这孩子存在一日,就一日有被发现的风险,而且随着时日渐长,这种风险会越来越大。”
“况且,待孩子生下来之后,麻烦更是无穷无尽,难道叫他如做贼一般地长大吗,所以你说的,绝对不行。”
“倒不如趁如今月份尚小,无声无息地将它做掉,这样也就能免去后面的一切麻烦,此时的身体损伤小,恢复起来也快,刚好这段时日又在行宫,总归是比京城少了些耳目,也有利于我们动手。”
谢卿琬十分冷静地说着,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唯独垂在身侧,不自觉握紧的手,暴露了她此时的心绪。
自出生以来,她都被保护得很好,从来没有被迫卷入过皇宫里的那些腌臜血腥之事,长这么大,连条鱼都没有杀过。
如今却要亲手杀死一个孩子,还是她与皇兄的孩子,她心理上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仿佛感觉自己就此背上了无尽的罪孽,洗也洗不净,这种痛苦与愧疚,几乎要让她本就脆弱的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但是谢卿琬知道,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方法,才能斩断一切妄念,一切可能让他们万劫不复的因素,只有这样,对所有人才是最好的——除了那个还未见过这个世界一眼的孩子。
她在心里,对腹中的小生命默念道: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娘亲,无法给你任何东西,只望你来世能托生个好人家,无忧无虑过一生。
谢卿琬想,等她解决了一切,她一定要去普济寺,为这个孩子上一座牌位,请高僧做法事为它超度,以解她心中的歉疚。
抱歉了,孩子,你是一个不能为你亲生父亲所知的存在,若是他知晓了,也未必能接受你。
她抬眸看向顾应昭,沉静地对他说:“顾太医,我不觉得皇兄会喜欢这个孩子,接受它的存在。”
皇兄那般骄傲的一个人,莫名被他们整了一出解毒,就算本意是好,也改变不了他们欺瞒的事实,而这个孩子,就是在欺瞒之下的产物,那段不堪过往的存证,时时刻刻提醒着皇兄,他们究竟做了什么。
皇兄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人,谢卿琬不觉得他会接受,和自己的妹妹诞下的孩子,一个突然冒出来,毫无心理准备的孩子,这可比解毒那件事还要严重许多。
顾应昭听着谢卿琬的话语,听得胆战心惊,亦脑补出了谢玦知晓这一切后的反应,光是想想,他就不住地打起了寒战。
只是,他觉得公主有一点说得不是很对,谢玦能不能接受这个孩子他不知道,但若是公主把孩子给打了,难道殿下就会更容易接受吗?
顾应昭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一个否定的答案。
他看着谢卿琬,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话:“公主,可是以您的特殊体质来说,若是不要这个孩子,您可能一生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站在这个角度上来说,他觉得有些可惜,所以方才他才建议谢卿琬留下孩子。
毕竟,谢卿琬便是在美人扎堆的京城里,也是极为出挑的存在,人群中一眼就能看到的女郎,她这般好的外貌,若是没有人能继承,多少有些可惜,对世上都是一个损失。
尤其是,这个孩子是结合了谢玦和谢卿琬两人的良好基因,想必长大后,无论是相貌还是智力,都是世上顶顶的存在,谢玦亦是世间屈指可数的美男子,顾应昭想象不出来,这个孩子生下来后,会是多么的好看,精致。
作为顶级颜控的他,不免扼腕叹息。
谢卿琬蹙起了眉,思索片刻后,还是摇了摇头:“顾太医,我意已决,没有孩子便没有孩子吧,这一生,我得到的已然太多,人生不可能总是十全十美,有些缺憾也是正常的事。”
顾应昭见她这般,也知她是当真下定了决心,叹息道:“公主考虑好了,不后悔就成。不过,您目前的身体还很虚弱,得先养一养,再行您说的那事,届时我会尽力协助您。”
谢卿琬点了点头:“麻烦顾太医了。”
顾应昭摇头苦笑:“不麻烦。”
虽然他感觉,他们似乎在一个错误的方向越走越远,随时都有翻船的风险,但正如她所说,事已至此,好像除了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谢卿琬聚精会神,说了一气的话,已是颇费精力,此时解决完事情,骤然泄下气来,一股疲惫之意顿时沉沉涌上来。
她困倦地半阖上了眼睛,顾应昭见此,也悄然退了出去。
退到门口的时候,发现谢玦就在附近,他不由得庆幸方才留了个心眼,一直和谢卿琬压低着声音讲话。
顾应昭低下头来恭谨向谢玦报告谢卿琬的情况,不忘说道:“待公主的药凉下来后,还请殿下叫醒公主去喝药。”
谢玦很是认真地点了点头,表示他记下了。
待顾应昭离去后,他转身轻轻推开谢卿琬的房门,向里走去。
谢玦的脚步放得很轻,确保不会惊扰到她,然后他慢慢坐下,坐到了她床畔的矮椅之上,低下眸光,静静地看着她。
他什么也没做,任时光悄然流淌,只有二人之间静谧如初,他却一点也不觉得乏味无聊,只想这样整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光,再长一点,再慢一点。
也只有此时,看到她虽苍白但安稳的面庞,他才敢回忆起先前那些被刻意放置下去的忧心,焦急。
那时的心痛与担忧,仿佛要将他的心脏生生剜去一块,掉在地上,仍然活蹦乱跳,溢着鲜血。
她在床榻上痛得忍不住哼叫,直到最后气声渐弱,没了力气,他更是痛在肺腑,痛在身上的处处,有那么一瞬,谢玦几乎感觉到了喉间涌起的铁锈血腥之气。
随时就要喷涌而出,贯穿他的心脉一般。
也是这次经历,越发使他明白,他不能失去她,哪怕只有那么一丝一毫的可能,他也承受不住。
她是他身上拆下来的一根肋骨,与他筋连着筋,骨连着骨,共享痛觉与血液,虽然他们毫无血缘关系,但早已是世上最亲密的一对兄妹。
谢玦想,他没有什么不可以给她的,他的地位,那些万人羡慕的权势,在她的面前,都是如此的不值一提。
他们自小以来一起长大,她是他相处最长的朋友,也是他最为依赖的陪伴。
世人皆言他宠溺她过多,给她太多超出规制的特权,但只有谢玦自己清楚,她给他的,从来不比他付出的,少半分。
是她,成了他冰冷冬日中的一团融融篝火,是他丧母以后唯一的羁绊,在痛苦与混沌之时得以支撑的信念,一个他自叩心门时的理由,让他与这个世界,建立起了更多真切的联系。
世人皆言他仁爱天下,为政清明,有圣贤之范,但谢玦在最开始,无非是想开一片清明天地,以这无双盛世,河清海晏,护她一生无忧无虑,肆意妄为。
他费力争夺的权势,也只是为了护住她而已。
谢玦从未将这般心思对旁人讲过,他总是以无言的行动,践行了他的一切承诺——无论有没有说出口过。
他注视着榻上正安详睡眠的她,轻轻伸出手,撩开她眼睫边的碎发,喟然轻叹道:“琬琬,我总希望你晚些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