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定睛一看,才发现谢卿琬的下身在流着血,不仅染红了片片裙裾,甚至还顺着谢玦抱着她的手,滴落了下来。

而殿下正眉目惊颤,死死盯着他,眼睛里尽是红血丝:“顾应昭,孤命你全力诊治,不得有误。”

殿下的嗓音里似乎一直在极力压制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

顾应昭眼皮狠狠一跳,心跳更加失速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殿下如此模样,仿佛失去了所有身份,狼狈而又无状,公主,这究竟是遇到了什么?

来的时候,他看见两人的身旁立着两匹骏马,此时忽然想起,心脏骤然一抽——谢卿琬不会是被受惊的马儿,从马背上甩下来,摔成这样的吧?

这种千里马,飞驰起来速度极快,因此,若是从上面滚落下来,甚至是被甩落出去,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以前,他也接诊过类似病症的病人,送过来时,气息就很微弱了,再细细一查,五脏六腑早已摔碎,看上去还活着,却不过是强弩之末,回光返照。

顾应昭小心低眸,看到谢卿琬那副气若游丝的样子,再想想她流了那么多的血,心里已经想到了最坏的可能。

可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敢说,只能顶着谢玦吓人的目光,一步步艰难上前,将手搭在了谢卿琬的手腕上,为她诊治起来。

此时,顾应昭的心情亦是无比沉痛,悲壮的,不比谢玦好多少,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自己被迁怒的结局。

公主啊公主,你怎么如此不小心,还要搭上微臣。

结果,手指刚一触碰到谢卿琬的皮肤,沉下心摸了下脉搏,顾应昭的神情就遽然顿住了。

不是,不是摔伤……

他抬起头来,问谢玦:“殿下,公主她是如何弄成……”后几个字没说完,顾应昭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的目光出现了一丝微妙的,诡异的变化,尔后他迅速低下头,将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眼前之人的脉象之上。

诊到一半,手指连带着整个小臂,都开始剧烈颤抖起来。

顾应昭面上的悲壮瞬间消失,一干二净得好像从未出现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然的茫然与空白,仿佛遇到了他从医道路上最大的难题一样。

他甚至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半晌,呆滞般地将手指搁在谢卿琬的手腕上,一言不发。

谢玦一直在暗中观察着他的神色,此时见状,声音收紧,突然提高道:“顾太医?”

顾应昭被谢玦的高声提醒唤回了神智,却也因此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怀疑,或者是说,不愿意去相信方才诊出来的结果,于是连忙直起身子,迅速将手重新摆好,再次诊了起来:“殿下莫急,臣还要再诊一诊,不敢妄下定语。”

这次的诊脉比前一次还要慢上一倍,当顾应昭终于确认自己诊出来的结果无误之后,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了起来。

表情是一种无法形容出来的奇异——一半像是笑,一半像是在哭,各种精彩纷呈的表情,被集中在了方寸之地。

怎么会这样呢,公主怎么就怀孕了呢?

这孩子不用想,都知道就是殿下的。

如今顾应昭的头皮发麻,比最初误解谢卿琬落马时还要无助一百倍,这得让他怎么去和殿下说哇,就算用尽他的毕生功力,也完全没法提,他总不能告诉他——

殿下,长乐公主,你的妹妹,她没有什么大事,她只不过是怀孕了,怀了你的孩子而已。

只怕这话一说出去的一瞬间,他就要人头落地了。

至于只说谢卿琬怀孕,而不提及其他事,怎么说呢,殿下又不是傻子,自家妹妹突然离奇怀孕了,怎么可能不彻查,这一彻查,不就都露馅了吗。

顾应昭的心里拔凉拔凉的。

甚至他此时都无法和谢卿琬交换眼神,因为她正躺在谢玦的怀里,紧闭着双眼,对外界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唉,他顾应昭究竟是前世作了什么孽,今生要被惩罚干这活啊。

自方才以来,顾应昭面上的所有神情,就一丝不漏地落入了谢玦眼中。

看着他不断变化的奇异表情,似哭似笑的样子,时而悲壮,时而沉痛,过一会儿又一脸空白的神色,谢玦的心在不断下沉,最终在此刻沉入谷底。

莫非琬琬真出了什么大事,以至于顾应昭也束手无策?

谢玦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心情,只觉得他也如顾应昭一般,心灵中出现了一瞬间的完全放空与茫然。

他从未想过,若是有朝一日谢卿琬离开他了,他该如何继续生活下去。

似乎,自从她开始出现在他生命的第一天里,她就早已成为了他生活的底色,他刻意失去任何边边角角,零碎部件,却唯不能失去这一抹灵魂里的鲜活。

谢玦手指上的骨节,亦被绷到最紧,不住地颤抖起来,但他反而在此刻看上去格外的平静,只有沙哑压抑的声音,暴露了他真实的情绪:“顾太医,你只需实话实说,莫要隐瞒,再严重的结果,孤都可以接受。”

“不过,在任何情况下,你都得继续为公主医治,不得放弃。”

这种平静,仿佛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港口的最后假象,是千疮百孔深层上的勉强支撑。

而谢玦所不知道的是,此时他只看到顾应昭发白失措的脸色,惶然的神情,却不知道,顾应昭正进行着无比激烈的心理挣扎。

究竟是说,还是不说?

要是说了,他不敢去想象接下来面临的结果,若是不说,他该如何将殿下糊弄过去?

激烈的挣扎之后,顾应昭深深低下了头:“殿下,还请您赶紧叫人用担架将公主送回去,路上就别挪动了,您抱着公主,可能也会在行走的过程中不经意弄动她受伤的地方。”

“等回去后,微臣再与您细说。”

谢玦欲说些什么,但怀间谢卿琬不经意发出来的嘤咛促使他又重新迅速闭上了嘴,他抿着唇,看顾应昭一样,抬起风雨如晦的眸子,说了一声:“好。”

在不失安稳的情况下,侍卫们以最快的速度,将谢卿琬送到了就近的宫殿。

顾应昭一直跟在她的身边查探她的情况,顺便吩咐青箬回去拿他之前装好的药包。

建武帝的后宫,也不时会有一些产育之忧,虽然他大多数时间只为谢玦效命,但那边若是出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也会向他求救。

为了在紧急情况下不至于手忙脚乱,他将一些常用疾症的所用药材,分门别类,按剂量分装,包了起来。

包装的外面,只有简要的标记,看不出来内含药材,除了他,就算是青箬也不知道,里面装得是什么。

想到此处,他悄悄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总是在冥冥之中,有一种先见之明。

到了宫殿后,顾应昭先叫谢玦屏退闲杂人等,然后,拿出自己的一套银针,为谢卿琬施针起来。

谢玦立在旁侧,看着那银光鉴人的长针,就那么一寸寸地没入了谢卿琬的肌肤,眉头皱成了川字型,仿佛能夹死蚊子。

但他终究是什么也没说,也没有以其他动作,打断顾应昭对她的治疗。

纵使,他几乎是这场上最为忧心她之人,他也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候,不能给太医添乱。

只是唇色发白,眸色深浓得吓人。

顾应昭施完一套针法,一回头,就看到谢玦这般幽暗阴沉的脸色,差点吓得将手中的银针落在地上。

他一下子就止住了将真相说出去的心思。

因为他判断,殿下如今的状况,根本就不可能接受得了这样大的冲击。

他方才翻阅针法的时候,顺便翻了翻之前存下的关于殿下热毒研究的资料,再次确认了一遍,殿下的热毒尚未除尽之前,是不能受到剧烈冲击的。

一旦神思,情绪产生巨大的起伏,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经脉逆行,气息紊乱,热毒趁势倾巢而出,届时,恐怕就不是如今这般能压制得了。

顾应昭不敢去赌,这样机会渺茫的结果。

也没有这个能力,去承受任何可能的巨大风险。

于是,他绷紧了神色,低头道:“殿下,方才公主的情况确实有些不好,但现在经过我的紧急疗治,已没有危险了。”

“只要接下来按时服用汤药,卧床休息数日,就不会有大问题。”

谢玦的神色在骤然之间松动了许多,以至于深壑之上的云雾散去,一下子就露出了底下潜藏着的疲惫。

他按了按眉心,却依旧没有放松警惕,依旧沉冷道:“她到底是怎么了,若是一般的病症,怎么会流那么多的血?”

事到如今,方才的景象依旧深深烙印在了谢玦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恐怕,这在将来的一段岁月里,会成为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谢玦无法释怀,无法自我平复,也有些无法原谅自己,谢卿琬怎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受了那么重的伤?

至于顾应昭说的没有大问题了,他一面忍不住想相信,并因此松了一口气,一面又不禁仍在怀疑,她都流了那么多的血,真的没事吗?

顾应昭大气不敢喘,在下首小心翼翼道:“公主可能这段时间都没有怎么活动,突然去骑马,又赶上葵水将至,女子脏器在这个时段本就脆弱易伤,恰好赶上道路磕绊,马背颠簸,便赶上了一些不幸的地方。”

“公主腹痛不止,乃是因为她腹内有部分地方受损破裂,但这部分多是淤血,并不会流散出来,殿下所见的血,应当是公主的葵水将好来了,或因前段时间挪了地方,初来有些水土不服,公主这月的葵水也晚至淤结了些时日。”

“到了今日,遇见此事,才一并泄了出来,故而殿下看起来才会觉得触目惊心。”

顾应昭一口气说了许多,不给谢玦反问他的机会,又紧接着补充道:“但,请殿下万万放心,公主已然没有什么太大的风险了,正如臣先前所说,只要耐心静养,就可……”

“都怪我。”话说到一半,谢玦突然出声,声音里满是自责与悔意。

顾应昭霎时间止住了话语,闭上了口。

“若不是我带着她去山野间驰马,她就不用遭这一番罪。”

谢玦如今的心是当真乱了,在顾应昭面前,甚至忘了以“孤”自称。

他第一次品尝到又痛又悔,但无论他怎么自我惩罚,都无法挽回的滋味是如何难受。

唯一能庆幸的便是她生命无虞,他还可以在往后漫长的岁月中用尽一切办法去补偿她,只为她笑颜永驻,不再有丝毫痛苦忧愁。

顾应昭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虽然谢卿琬先兆流产之状确实和骑马颠簸有关,但这也不能完全怪谢玦,毕竟在这整场时间中,他是知晓得最少的那个人。

连公主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殿下怎么可能未卜先知,那还要他这个太医做何用?

但他也不擅长去安慰人,尤其,他自身的危机也才刚接触没多久,脊背上生起的汗意犹未干涸。

顾应昭也怕说太多,再次露出了破绽,将自己重新置于危险的境地。

于是,他斟酌着出口:“殿下,公主应当快要醒了,您若是想和她说说话,便可以先守在床头了。”

他决定还是让殿下先转移下注意力,也免得他独自一人越发胡思乱想。

谢玦微怔,随即点了点头,离去前,张唇想和顾应昭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沉着脸提步离去。

不过,顾应昭仍听到了远方似飘来一道轻轻的“谢谢。”

他有些怀疑地动了动耳朵,确定没有听错以后,惶恐地睁大了眼睛。

向来孤高冷清,将他当骡子使的殿下,居然也会有主动像他道谢的一天?虽然他压根不缺谢玦这声谢谢,但在确定的那一刹那,他的内心还是猛地抖动了一下。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谢卿琬在殿下心中的地位有多么的重,能让冷清的殿下一改本性,屈尊向他表示感谢,这声感谢怕是真的发自殿下内心。

毕竟在殿下的心中,自己是刚刚将谢卿琬从鬼门关前救下之人,这种由心而发的情感,几乎不用作假。

但顾应昭却没有感到高兴,反而生起一股更深层的忧虑,这种忧虑如芒在背,让他辗转难安。

殿下今日对他越感谢,只怕知道真相的那日,就会越发痛恨于他的欺骗,届时,他还能留个全尸吗?

顾应昭决定,就算不为了殿下的身体着想,为了他自己的小命着想,他也得把这个秘密带进棺材里去。

……

顾应昭将汤药送去的时候,谢卿琬已经醒了,而谢玦守在她的床头,正低声在和她说些什么。

隔着门扉,听得不太清晰,他隐约听到了几个字眼“别动”“少说话”“心疼”几个词,赶紧将脸低了下去。

顾应昭时常会觉得,谢玦和谢卿琬这对兄妹的感情,好得太过自然,黏糊起来,甚至比一些情人都要厉害,偏偏两人相处之际,又没有太多刻意的暧昧,而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亲近。

在谢玦身上,尤其体现出这点,他生来冷清淡漠,对人不假以辞色,唯独对于谢卿琬是个例外。

但在日常的相处之间,他好像并没有将在旁人眼里对谢卿琬那些过分的优待,看作是多么了不起的事,而是一件件顺手为之,微不足道的小事一般。

换而言之,这兄妹两人早已将这种对彼此的好,融入了各自的骨子和血肉里。

仿佛,全天下的哥哥就是应该这样宠溺妹妹,全天下的妹妹就是应该这样关心哥哥。

所以周围的人,看就了,便也觉得十分自然了。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初谢卿琬主动找上他,要求为谢玦解毒的时候,顾应昭的内心,居然也不是太吃惊。

他们都是将彼此的生命,与其相关的一切荣耀,安危,看得比自身还重的人,做出什么样的事,都不足为奇。

进门之前,顾应昭轻咳一声,两人同时回头,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谢玦看见了他手上端着的药碗,率先起身,为他让出了位置:“顾太医先为琬琬诊治,我出去一会,待会再来。”

谢卿琬如今看起来还是很虚弱,对于病人来说,一个安静的环境有助于休养,太多的人挤在这里,只会耽误了太医的正事。

谢玦出去之后,顾应昭顺势走到了床前,药汤还是有些热,于是他暂且将之搁置在了一旁,然后转动目光,看向谢卿琬。

他的目光很复杂,似乎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谢卿琬自然注意到了他不寻常的表情,用微弱的声音开口问道:“顾太医,我是不是病得很重?”

她瞧着来来往往的宫人,皇兄,还有顾太医,都是一副不轻松的神色,尤其是顾应昭进来以后,室内更是沉重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难道,她得了很重的病,只是皇兄怕她忧心,才在她面前强颜欢笑,瞒住了她?

谢卿琬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顾应昭苍白一笑,没有马上回答她,而是将手指搁在了她的脉搏上,重新诊脉起来,半晌后,他收回手,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公主的脉象比先前平稳了许多,应是无大碍了,只是汤药还是要继续服用,也还需要卧床休息,切忌下床活动幅度过大。”

谢卿琬点着头,听完以后,觑着他的神色,突然道:“顾太医,你就实话实说吧,就算我没几日可活,你也别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