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与吾妻书

番外(一)与吾妻书

民间有俗语道, 一场春雨一场暖。

甲辰年阳春三月,一场春雨过后,新绿如茵, 绿意盎然。

春风化作润物的雨丝,眷顾了槃桓山中遗世独立的山寺。春意顺着潺潺雨水, 渗入云榕寺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中。

江东战事初定, 北上之期将近。

谢玹如今虽处尊居显, 高坐明堂、贵为君主, 却素来贤明果决, 深谙帝王之道, 始亲万机, 厉精为治,诸般政事皆亲力亲为。

先前毒性发作,谢玹不得不放下政务,隐居山中,修身养性。然而如今,仡濮先生将他体内余毒清除,解决了掣肘他的一桩要事, 除却容娡, 再无其他什么事能将他牵制。谢玹便成日勤于政事, 宵衣旰食,着手准备北上洛阳的事宜。

这日, 风和日暖。

这样好的天气, 本应着手清点北上要带的行囊, 然而政务突发而来, 绊住了谢玹的脚步。

当地的官员们上山前来汇报政事,乌泱泱的围在用作议政的佛殿外。谢玹抽不开身, 思忖过后,只得命静昙先行去他的居室一趟,整理书案上尚未来得及收拾信件与案牍。

青山远黛,云淡风轻。一身黑色劲装的静昙,领了谢玹的授意,迈入谢玹在云榕寺中,那间日常用于处理政务的居室。

谢玹一向是个有条有理的人,他的书案,就犹如他这个人一般整齐洁净。

虽是命静昙前来收拾,但静昙进门后,打眼一瞧,案上的书籍信件,皆摆放的井然有序,并不算多乱。

居室窗明几净,明灿的春光透过菱花窗,斜斜洒进房内,春意盎然。

静昙手脚麻利,不多时,便将书案上横陈的信笺,按日期整理好。

他转而去尚未收好的经书,因着太过专心,没留神身旁的情形,抬手间,腰间佩剑的剑柄随身形一动,不慎将案上的一卷经书碰掉,“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书页哗啦啦翻开,有一封信笺自书中滑落出来。

静昙被这动静惊得回神,连忙去捡地上的经书。

俯下|身后,他的视线却被从经书中摔得滑出的那封信笺吸引。

静昙动作微顿,凝目看去。

信笺崭新,一看便知保存的很好。信的外封上,写着银画铁钩、隽秀有力的四个字——

与吾妻书。

这四个字的字迹,静昙很是熟悉,是属于他的君上谢玹的。

迟疑一瞬,静昙俯身拾起信与经书。

他小心翼翼地拍掉经书封皮上站着的微尘,将经书安放进架几案,而后不知所措的捏着那封摔出的信笺,几经思量,心道坏事,不禁没好气地拍了把自己的佩剑。

信笺夹在书中,想来君上应是不愿让别人看到。

他绝非存心拿到这封信,然而既然掉在他跟前了,他又不能视而不见,一时很是无措,拿不准主意,不知是该将这封信原位放回,还是该另做处理。

静昙很清楚,自家君上至圣至明,绝不是会随意处罚下属的昏庸之辈。

然而信封写着“与吾妻书”四个大字,显而易见是写给谁的。事关容娘子,静昙忽然有些又不确定,谢玹是否会因此不悦了。

正心乱如麻的思忖着,静昙眼角余光不经意一瞥,竟瞧见信封的一角上,起了一块铜钱大小的褶皱。

静昙心下猛地一惊,以为是自己手劲太大,不知道什么时候没留意到给捏出来的。

他慌乱不已,连忙收敛心神,定睛去看。

细细看过之后,却发现这褶皱不是捏痕,倒像是某种水液溅上去后干涸的水渍,当即重重的松了口气。

不知为何,静昙看清这水渍后,第一反应竟是泪痕。

信笺没拆封,想来应是并未送至容娘子手中,一直存放在经书里。而谢玹的经书,惯来不会有侍者敢去碰,若是泪痕,也只会是谢玹的泪浸出来的。

——这怎么可能。

他被自己的念头荒谬到了,不禁觉得好笑。

然而笑过之后,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却在他的脑中愈发强烈,挥之不去。

静昙略感诧异,不禁蹙起眉头。

他去岁及冠,跟在谢玹身边近二十年,从未见过他落泪。

谢玹仿佛天生便合该是端方雅正、从容不迫、镇定沉稳的,哪怕是在他尚且年少时,亦不例外。

只唯有一回,便是不久前,容娡替谢玹挡剑,中毒昏迷不醒之际,静昙见到了谢玹从未有过的失态。

那时候,风雪交加,静昙带兵赶到明月台下。

飞雪漫天,周遭的城墙与地面被雪花淹没,放眼望去,皆是清一色死气沉沉的白。苍凉的白雪无边无际地延伸向远方。

谢玹颓然跪坐于雪地中,身形清隽,肩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几乎被裹成了一个雪人,遍身清冷,宛若冰雪铸就。

待走近了,方见他的手上与袖口沾满鲜血。

静昙瞧得心惊肉跳,忍不住担忧的唤:“君上……”

谢玹一动不动,睫羽上落满碎雪,像一尊毫无生气的冰冷石像。

他像是被什么无形而庞大的东西击垮一般,惯来淡然的神色,流露出几分无措的仓皇,整个人失去了端庄沉静的气度。

他死死地拥着昏迷的容娡,鼻息沉乱的不成样子,双目赤红,眸中情绪决堤,眼尾隐有泪光。

静昙仔细想了想,能令谢玹悲恸到几近落泪的,确实只有那一回。

他又仔细回想一番,而后愕然发现,自家君上为数不多的失态,皆是与容娘子息息相关。

譬如谢玹为她破了杀戒,因她动了心念,染上俗世的红尘,做出诸多违背他清风朗月的行事准则之事。

曾有一段时间,静昙也如魏学益、迦夜等人一般,不怎么赞同谢玹将容娡留在身边。他也认为,自家君上是被情爱冲昏了头脑,才做出如此不清醒的举动。

只是他将想法藏在心中,并未表露出半分。

然而一路走来,静昙看着他们历经波折,至今虽仍不大赞成谢玹某些不顾性命的举动,却也不得不感慨一句,他们二人,实乃天生一对,天作之合。

这万丈红尘,这情路坎坷,携手踏遍之后,柳暗花明,绝处逢生。

容娘子愿意为君上挡剑,君上愿意为她以身涉险。

不会再有比他们更适合彼此的人了。

往事浮现在眼前,静昙不免有些唏嘘,心里沉甸甸的,一时说不上来是何种感受。

诸多滋味,最终化作无边无际的怅然。

稍稍平复了情绪,他叹息一声,回过神来,正欲将手里拿着的信放好,门外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

静昙侧目扫过去,未见其人,先听到一道甜润的声线:“静昙,你怎么在这儿?你手里拿的什么呀?”

话音才落,与此同时,容娡那张秾丽明艳的小脸,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春晖和煦温暖,容娡褪去厚重的冬装,换上轻便的春裙,眼下身上正穿着一件修身的妃色曲裾。

她身姿窈窕,体态轻盈,裙裾随着步履,翩翩摇漾,宛若一朵含苞待放的木芙蓉。

方一进门,容娡的目光,便被静昙手里的信笺吸引。

“你们君上正忙,我闲来无事,不想打搅他处理政务,便过来随意逛逛。”她的视线仿佛沾在了信笺上,眼眸亮晶晶的,折射着明灿的春光,走进门后,笑着又问了一遍,“静昙,你手里拿的信哪里来的?是写给谁的信呀?”

静昙心知躲不过,暗暗叹息一声,无暇去想谢玹是否愿意让容娡看到这封信,权衡一瞬,一咬牙,心一横,索性将这信笺递给容娡。

他心道,给了容娘子总不会出错,哪怕日后君上追究起来,也不好挑他的错处。

“这信笺是属下整理书案时,无意间翻出,应当是君上写给娘子的。”

容娡伸手接过信,瞧见信封上书写着的“与吾妻书”这几个清峻的字,目光微顿,微微挑了挑眉。

她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几个字,不知想到什么,眉眼间展露出笑意,神情很是愉悦。

然而,待她轻手轻脚的拆开信,展开信纸,目光落在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看清楚信中所写,眼睫忽地颤了颤。

一旁的静昙眼观鼻鼻观心,不知谢玹在信中写了什么,大气不敢出一下。

容娡盯着谢玹的字迹,脸上的笑容渐渐变淡、乃至消失,神情也变得渐渐凝重,眼眶悄无声息的变红了。

……

谢玹在这封《与吾妻书》中写道:

姣姣,见字如晤。

快雪时晴,春寒料峭,暌违日久,拳念殊殷。

自吾与卿别,已三日又三日。

山寺阒寂,长夜霜冷,明月照彻孤影,风抚檐铃,奏音泠泠,如见卿卿。吾甚是思念,辗转不能眠,遂成此书。

今毒性入骨,解药无觅处,吾虽不舍卿卿,但身染沉疴,终不能长伴身侧。

窗下新雪初霁,月影浮流银,吾见之,则忆卿卿甚爱雪,欲与卿于明岁雪时,共赏新雪,然时日无多,寿数将尽,恐不得见。

思及此,忽难以继书移,数次搁笔。

待明月雪时,姣姣展信之际,吾盖已赴黄泉、入阴司,往生归寂,不复再见姣姣笑靥。思卿不得相见,此乃吾生之一大憾事也。

吾常念冀州某日,是夜微雨,卿卿枕我膝,笑语不知憩。及寐,东风卷挟桃花,渐暴雨如注,檐上若有飞泉,窗外疏枝乱舞。卿为之惊扰,于梦中呓,声声唤我名姓。吾观你睡容,心遽生欢喜,竟忘时之流转。

少顷,倏闻莺啼,昏昏晨起。棂外雾正浓,金乌渲红映,清露滚落英。

卿卿未足觉,呼吾阖窗牗,而后卧于吾怀。吾拥卿卿眠,卧仍不寝,于心中暗思,若能恒与卿同,则甚为美哉。

吾生于霜华十月,为洛阳人士,曾姓贺兰,名瑄,出身皇族一脉。而后死里逃生,更名换姓,如今姓谢,名玹,字云玠,今岁二十有二。

夫贺兰者,宗室之族也。

吾幼年则钦为太子,得以为皇嗣,食馔奢靡,衣冕饶溢,处尊居显,听从傅训,学为政,学守礼,学百家,学典籍,学经文,学六艺,学焚香,学品茗,学兵书,学抚琴,学对弈,兼以学太上之忘情,修身养性,超脱六欲。

其后社稷倾覆,我固当为一孤魂野鬼矣,然阴差阳误,冒为谢氏者,受谢氏规训,冠谢氏名姓,为谢氏行事。言行举止,视为一表。

然趋行学之半生,虽超然物外,处尊居显,达官显赫,昼锦之荣,却是随波逐流,未尝有一事从于己心,皆庸庸而度。

唯思慕卿卿一事,是为吾之心意,方得入红尘,尝情爱滋味,乃知我谓何求,何谓生而为人。

吾知汝好权势,好钱财,好繁华,好美衣,爱之遥胜于爱吾。然吾孰审之,吾甚爱汝,爱之胜于吾之性命。

吾常记汝言,恨不能同吾生同衾、死同穴,若吾身死,汝当不得独活。

然历经情爱,生死攸关之际,吾却惟愿卿卿善生于世。

情蛊一事,乃吾慨然赴死。玹不敢为鳏寡,不能视卿卿玉殒离世,故宁为己死。日后若卿卿知之,当宜不以挂心。

提笔至此,概以言讫。然,又思及卿卿或忘我、及别嫁他人,心存不甘。

吾但以姣姣为唯一之妻,生亦当唯爱姣姣一人。然吾妻之慕者,多于过江之鲫,数不胜数,无玹在身侧,更有他人可择焉。

故而,待吾身死后,吾愿吾妻姣姣,若待吾有半分情谊,当为我守节足年,方可再另嫁于他人。

然,若吾妻展信过后,心有不悦,不能遂吾遗愿,吾亦当早已身死,为地府阴司一孤魂野鬼,无可奈何,莫能知晓也。

言至此,吾但有一愿。如其可得,愿吾妻容娡,恒念谢玹于心。

诸般身后事,吾皆以妥当安排。吾欲搁笔,却仍觉言之未尽,思及吾妻笑靥,无玹之余生,何以安身立命,总以为并未交托妥善。

余下千言万语,不过希求吾妻善存于人世,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吾妻生于孟春肇岁,犹春于绿之际,长于江东,生性甚爱观雪。

吾犹有一恨事,尚未与吾妻共度生辰。

待百年之后,六道轮回,周而复始,逢明月雪时,吾当再与卿卿共赏之。

愿卿安好,如是而已。

甲辰年二月初七,夜阑秉烛,谢玹诀书。

临别神驰,书不成字。

若复重逢,相晤梦中,莫念云玠,伏惟珍重。

……

容娡屏息凝神,所有的思绪皆被信上的字迹牵引。

她逐字逐句地,默读着谢玹留给她的这封诀别书,心中的弦被用力拨动,眼尾不由得滚落一滴滴清泪。

不知不觉间,待她将全信看完时,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二月初七。

那大概是一月前,谢玹将断魂之毒引入体内之后不久。

那时这人假借政务之由,消失在容娡身边,搬进云榕寺里养伤。

容娡纤白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信纸上的笔迹,柔荑难以遏制的颤抖起来,带动着信纸窸窣发颤。

她设身处地的思索一番,能在脑海中描摹出,谢玹提笔时神姿高砌的模样。

却有些无法想象,长夜霜冷的山寺之夜,谢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字字陈情的诀别信的。

只稍微一想,她便心痛不已,心脏像是被什么用力挤压,压的她喘不上气来。

然而痛心之余,却又有些庆幸的想,还好谢玹如今安然无恙。

一时又哭又笑,泪珠落得更凶,喉间溢出似哭非哭的细小呜咽。

听见哭声,静昙心中一咯噔,无法再若无其事的旁观下去,慌里慌张地看向容娡,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女子,最后只局促不安地唤:“……娘子……”

容娡哭声一顿,这才记起身旁有个静昙来。

当着旁人的面失了仪态,她有些不大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收好信纸,背过身去,掏出帕子飞快拭净脸上的泪水。

随后她收敛心绪,清清喉咙,缓声道:“我无事,你且退下罢。”

静昙瞟向容娡手里的信纸,有些踟蹰,心下暗暗揣摩。

也不知信里写了什么,竟能使容娡哭成这般模样。

他满腹疑惑,但君主夫妻间的密信,岂是能由着他随意看的,便只好压下好奇,打消了这个念头,识趣地离开居室。

离开之际,静昙眼角余光不经意瞥见,容娡再次垂眸看向手中的信纸,唇角带着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不知瞧见什么,她吸了吸鼻子,笑着笑着,再次落下眼泪。

——

春和景明,满堂春风。

粲然的日光,透过漏窗洒进明堂内,为堂中布设镀上一层明晃晃的金漆。

前几日,巍军收复了叛军分布最多的一座城池,今日前来议事的官员格外的多。

佛殿临时充作议事堂,文臣武将分列两侧,唇枪舌剑,各执己见,争执不下。

谢玹一袭霜色宽衣博带,端坐于明堂的尊位之上,身形如鹤,面容雪净,神情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地听着臣下的争论。

待时机成熟,他眼眸微动,适时开口,给出一个众人皆大欢喜的结果。

他的嗓音清沉而淡漠,没什么情绪,让人揣测不出他的心思,语气却是丝毫不容置疑的。

日影渐渐西移,堂中的光线变得昏暗。

议政结束。

众官员四散离开,人声淡去,佛殿内重归寂静。

来时轰轰烈烈,去时阒然无声,世间的诸多事,譬如生死大事,皆是如此。

谢玹独自坐在明堂上,垂眉敛目,神情若有所思,一时间在脑中想到许多。

默然片刻,他修长的玉指捧起一卷经书,睫羽垂覆,凤眸半开半阖,漫不经心的翻阅经文。

指腹翻过几页,忽然一阵困意涌上心头。

他大病初愈,这几日又连续宵衣旰食,有些撑不住了。

谢玹缓慢地眨了眨眼,略一思量,没有强行驱散睡意,而是放下经卷,放任自己沉入睡梦之中。

他并不是一个经常做梦的人,然而这次短短一瞬的小憩,却做了一个有些奇异的梦。

他梦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竹林。

……

竹林外,淅淅沥沥下着雨。

竹叶将雨声隔离的模糊不清,雨丝涟涟,潮气密密地晕染开,闷湿而沉,没由来地令人有些呼吸不畅。

在这个梦境中,谢玹看见了容娡。

她穿着一袭凤信紫的裙裾,执一柄油纸伞,踩着石子路,缓缓地走入竹林深处。

地上攒积的雨珠,浸透了她绣花鞋的鞋边。潮气缭绕,沾在纤缕轻薄的纱裙之上。

她步履轻盈,身姿翩翩,仿佛行在仙山,脚踏云雾。

雨声忽地大了。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地砸下来,敲击着伞面,如奏鼓点。

容娡也在这时抵达了自己的目的地。

原本正在遥遥凝视着她背影的谢玹,眼前的景象忽地天旋地转——

待他自眩晕感中缓过神,微微掀起眼帘,却有些诧异的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容娡面前。

谢玹不动声色,沉静地想,佛语道,相由心生,境由心转,如今身在梦境中,发生何事皆有可能,不必太过讶然。

既然梦到容娡,不若静观其变,且看这梦境会如何展开。

他收敛心神,留意四周。

眼下他倚坐着一株绿竹,容娡站在他身前,居高临下,目光轻飘飘的扫过他的胸口。

谢玹若有所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自己的胸前洇着大片血渍,殷红的血液被雨水冲刷乘浅淡的红色。

这时,谢玹听到容娡出声,嗓音是他熟悉的软浓甜润。

“哥哥,我生来本性顽劣,没心没肺,乖张不改。你早便知道的。你又……何必这般,做到如此地步。”

闻言,谢玹心念微动,仰头望向她,一眨不眨的。

有细密的雨丝飘落,沾湿他的长睫。

他清峻的侧颜之上,鬓发微散,雪净的面颊沾着几缕凌乱的发,薄唇因失血而微微发白,仪容实在是算不上端方雅正。

然而他望向容娡时,清湛漆亮的眼瞳里,仿若积雪清霁,春水映日,潺潺溶溶,折射出细碎的光晕。

眉眼间的神情,依旧那般的淡然,从容不迫,即便他在仰头望着旁人,仍让人无端有一种,他在垂眉敛目、悲悯世人的错觉。

谢玹不知梦中的她与他发生了什么。

他看着她,思忖片刻,轻轻咳了一下,顺从自己的心意,温声道:“我知道。可我……心悦你。”

听了这话,容娡明艳的小脸上,霎时有一瞬间的怔忪。

雨声渐渐小了。

细密的雨丝飘摇而下,像是在轻轻亲吻人的面颊。

容娡的手紧紧握着伞柄,用力到骨节几乎泛白。

她盯着谢玹,像是在辨认他话中虚实一般,半晌,似笑非笑地别开视线:“可我伤你,害你,利用你,几次三番要杀掉你。”

谢玹想了想,平静地回视她。

他没有回应她用来描述自己的任何一个词,只是淡然道:“可我心悦你。”

容娡的手指猛地一抖。

她丢开伞,任由雨帘迅速将她裹挟。

谢玹看着她蹲在自己面前,双手撑着膝盖,与他平视,面庞是世间少有的明艳秾丽,澄澈的眼底却在微微晃颤。

她凝视他一阵,示意他看向她的头顶,轻笑道:“我长着狐狸的耳朵,你看见了吗?你可知我是什么?”

谢玹闻言,看向她头顶不知何时多出的那对火红的蓬松狐耳,眼睫忽然不自然地颤了颤。

原来他的姣姣,真的是一只小狐狸。

“我看见了。”略一思量,他温和的、低低的道,“可我爱你。”

梦境中的容娡,神情复杂的看着他,陷入沉默。

谢玹略显无奈地轻叹一声,阖了阖眼,像是在向某种东西妥协一般,伸手摸向她的狐耳。

——然后,然后。

那张明艳娇嫩的脸,蓦地在他的眼眸中放大。

谢玹始料未及,鼻息一顿。

他因失血而干裂苍白的唇上,有柔软的唇瓣一触即离。

谢玹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如今这是在做梦。

他冷静的想,那他们这般,算是他在做……春|梦吗?

容娡直勾勾地盯着他,头顶毛绒绒的狐耳动了动。

她眨巴眨巴眼,不知从谢玹的脸上瞧出什么,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得意洋洋的笑出声。

“哥哥,你说的很对。”

“你本来就该爱我……你命中注定,就是要爱上我的。”

……

梦中的景象,在容娡甜润的嗓音落下后,忽然飞快向着远处褪去。

梦境里的一切皆失去颜色,变得模糊,朦朦胧胧,宛若浸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坐于明堂上的谢玹,对此若有所感,聚精会神,强迫自己清醒,使自己强行从梦境中脱离出来。

自他恢复意识后,胸膛便控制不住的剧烈起伏,胸腔里的一颗心脏跳动的极为剧烈。

谢玹的眼睫颤了颤,缓了会儿神,缓慢地睁开眼,露出雪湖般的眼眸。

他的额角仍在突突急跳,鼻息也有些紊乱。

谢玹不由得抬手撑住侧脸,指尖用力按揉额角处的穴位,好一阵,心跳才慢慢平稳。

自梦中醒来之后,神识中有关先前那场梦的记忆所剩无几,仿若一缕轻烟似的,风一吹,便缥缥缈缈的散了。

谢玹换了个姿势,支颐沉思。

良久,他也只忆起容娡头顶上长着的,那对蓬松柔软的耳朵。

他若有所思。

梦见了狐妖么?

容娡这只狡黠的小狐狸,倒是与狐妖的身份完美契合。

思及此,谢玹不禁哑然失笑,眼中晕开星星点点的笑意。

神情乍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依旧岑静淡然,细看过后,却能窥出他的眉眼间隐有愉悦之色。

毛绒绒的狐狸耳朵。

长在容娡头顶的狐狸耳朵。

很可爱。

非常可爱。

他的心里漫生出一种奇异的情绪,像是有一只柔软的小手,撩拨着他的心弦。

谢玹后知后觉,已经大半日不曾见过容娡。

他忽然很想见到她。

几乎没有丝毫迟疑,他起身向外走去。

尚未迈出佛殿,门前忽然冒出一个柔软而窈窕的身影。

来人提着裙裾,快步迈过门槛,毫无章法的乱跑一气,一头扎进他怀里,扑了他满怀。

她死死环住他的腰身。

谢玹被容娡撞得身形微晃一下。

他没有半分犹豫,在她扑过来的同时便伸手揽住她。

旋即他便察觉到,怀里的身躯不住的发颤,似是在抽泣。

谢玹垂眸看向她,眼底水波随着垂眸的动作温柔的晃动。

他不知她因何而哭,便语气关切的问:“姣姣,怎么了?”

思及自己方才做了一个梦,他便自然而然地问道:“做噩梦了?”

“……没有。”

容娡吸吸鼻子,在他怀里拱了拱。

她抓着谢玹的袖子,胡乱擦净泪水,而后仰起脸,没好气的横他一眼,用力哼了一声,鼻音浓重,“我看到你从前写给我的诀别信了!

“哥哥,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谢玹眼眸微动,不知想到什么,薄唇轻抿,耳尖悄然洇开一点绯红,喃喃道:“……竟被你找到了。”

其实信是静昙找到的。

但容娡谨慎地想了想,决定不把他供出来。总归眼下占理的是她,她便理直气壮的撒娇:“对啊,被我找到了,哥哥你想拿我怎么办呢?”

谢玹面露无奈之色,低低的笑出声。

“依姣姣看,我当如何?”他拍了拍她的脊背,淡淡出声,

“我并非有意藏起,只是怕你看了之后,心中难过,便一直将它不曾拿给你。当时觉得,毁去这封信有些可惜,那些经书你向来不爱翻看,我便将信笺藏在其中。没想到,竟还是被你寻到了。”

停顿一瞬,他摸了摸她的脑袋,又道:“此物惹你伤心,不若毁去。”

容娡抓住他的袖口,气鼓鼓的制止:“不许毁!我……我要留着,留一辈子!”

谢玹略一思忖,点头赞成:“留着也好。我原本想着,即便断魂之毒解除,若我日后万一遭遇其他不测,也算是留给你一个交代。”

听了这话,容娡心里冒火,气得直跺脚:“你在说什么啊!怎么能这样咒自己!”

一张口,她莫名鼻头一酸,话音带着哭腔,眼眶也红了。

谢玹一时没再说话,神情复杂地看着她。

半晌,他将她往怀里揽了揽,轻吻她的眉心和眼皮,柔声安抚:“都过去了……我如今安然无事,不会身死。”

容娡不理他,死死揪住他的衣领,埋在他胸口呜呜咽咽的抽泣。

过了好半晌,她才闷闷不乐地抱住他劲瘦的腰,小声道:“可我还是害怕,害怕信中所写成真。”

她有些过于在意这封信了。

谢玹很清楚她的情绪是因他而起,心房深处的脉络仿佛被轻轻拨动,莫名浮出一种柔软而奇异的满足感,鼻息不由得急了几分。

他轻轻笑了笑:“只是一封信而已,姣姣,不必怕,我不会有事。”

容娡撇了撇嘴。

她抬头看向他的脸,顶着哭的通红的鼻尖,红润的唇瓣张合,背诵出信里的一段话。

“吾但以姣姣为唯一之妻,生亦当爱姣姣一人。然吾妻之慕者,数不胜数,无玹在身侧,更有他人可择焉。”

容娡的乌黑的眼眸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心里忽地冒出个主意来。

她目光灼灼,盯着谢玹的眼,眼底幽光轻闪。

顿了顿,轻哼一声,存心取乐他,蓄意娇声细语道,“云玠哥哥,你留给我这封信里,怎么一口一个‘吾妻’呀,我几时同意嫁你啦?你这人怎么这样不知礼数呀。”

谢玹神情无奈,纵容地看着她,叹息着笑:“……姣姣啊。”

容娡忍住笑意,努力板着一张小脸:“你我不曾婚嫁,‘吾妻’之类的称谓,于理不合,着实有些不妥,日后还是不要这般唤我了。”

谢玹轻阖双眸,头疼的捏了捏自己的额角。

容娡装腔作势地演了两下,被自己激的肌肤上泛起一层战栗。

她实在是忍不住了,窝在谢玹怀里,愉悦的笑出声。

她笑得前俯后合,双腿发软,险些站不住。

谢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她稳稳地捞入怀里。

“待回到洛阳,我们便成婚,如是当合乎礼节。”

“可你都还没问过我是否愿意呢。”

“那姣姣,可愿意嫁我?”

“唔……我想想啊……”

容娡懒洋洋地偎着谢玹,嗅着他身上清浅的冷檀香,惬意地眯了眯双眼。

她凝视着谢玹神姿高砌的面容,蹙起眉头,状似苦恼的思索片刻,佯作不情不愿道,“那好吧,我勉强愿意一下。”

谢玹轻笑。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