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入骨

灰色的天幕下, 谢玹一人一剑一骑,破开黑压压的千军万马。

玄色的身影,于刀枪铮鸣中, 用一种快的不可思议的速度,来到明月台下。

不知何时, 飘起了漫天飞羽的雪。

容娡却好似对凉意浑然不觉, 伏在栏杆上, 一动不动, 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谢玹翻身下马, 大步迈上台阶, 几乎是跑着登上明月台。

披风猎猎翻飞, 沾着血污的玄甲,在行走间被他解开、脱下。

转眼间,他便登到高台上,在容娡面前不远处站定,身姿清隽颀长,隔着如絮的雪幕,深深地望着她。

——细雪淅沥, 他的眼神里满是爱意。

有一片冰凉的雪花坠入容娡眼里, 融作温热的水滴, 顺着眼尾滑落。

沾着碎雪的眼睫猛地颤了颤,容娡再也抑制不住心中决堤的情绪, 飞奔着扑入他怀里。

“谢玹。”她死死地抱住他劲瘦的腰, 将面颊埋进他坚实的胸膛, 哽咽着唤, “……谢玹。”

谢玹像是对她的动作早有预料,在她扑过来的前一刻, 便早早张开双臂,上前将她拥入怀里。

他抱的很用力,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面颊紧紧贴着她的发顶。

厮杀的人声,在相拥的一霎,遥遥与他们隔绝。

天地寂静,唯有心跳声鼓震不止。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两人的头顶、肩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静止,天地之间,他们仅能感知到彼此。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仅是短短的一瞬。

谢玹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了一下。

似是想到什么,他将容娡稍稍松开一些,清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寸寸看过去。

容娡抬头看他。

这人琥珀色的眼眸里,折射着清浅的雪光,面容一如既往的神姿高彻。

只是,从前总是漠然的眼里,如今多了她的身影,被她牵动着心绪,眼底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细细端量着容娡,容娡知道他想问什么,便主动道:“我没有事。”

“没事便好。”他用指腹细致地拭净容娡眼尾的泪珠,眸光微漾,似是有千言万语想同她说,却莫名说不出口。

最后只重复道:“……没事便好。”

容娡听得又想哭了。

她撑着他的胸膛,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确认他没受伤后,重新抱住他。

隔着几层布料,能清楚的感受到谢玹的心跳,鲜活有力,稍微有些快,应是因为方才赶得太急。

容娡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温暖的胸口,贪恋地嗅着他身上的冷檀香,默默地想。

这个人,好像很笃定,她见到他后会抱住他,所以才提前将冰冷硌人的玄甲脱下。

——事实上,她也确实来抱住他了。

真是的。

他怎么能这么了解她。

容娡窝在谢玹怀里,心里小声嘀咕,唇角却不受控地上扬起来。

明月台上的其余众人,被突如其来的巍军惊得懵住,愣在原地,面面相觑,良久回不过神来。

谢玹将容娡搂在怀里,看向那些祭官与献官,目光变得极冷,仿佛浸透了雪意,凝成一柄无比锋利的冰刃,一一从他们脸上刮过。

众人战战兢兢,宛若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分毫不敢动弹。

高台之下,兵刃相接,祭坛变作战场。

叛军明显不敌巍军精兵,被打得落花流水,弃甲曳兵。

容娡面对着梯台外,刚好能将台下的战况尽收眼底。

血流成河,残肢遍地。洁白的雪地被血染的猩红,血流像裂开的冰面那般蜿蜒着伸向四面八方,惨叫声此起彼伏,宛如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容娡的眼睫猛地颤了颤,不忍再看。

她转而看向祭台上的其余祭官、礼官、献官,目光灼灼,逐一从他们僵硬的脸上扫过。

声音很冷,裹挟着风雪似的,隐有肃杀感。

“你们这些人,求神拜佛,祭祀上天,究竟是为了天下苍生,还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你们不知餍足的欲望?”

她的眼瞳漆黑又明亮,瞳仁深处宛若蕴着熠熠火光,哪怕是风雪茫茫交加,也难掩其中那股明艳的灼热。

众人目光闪躲,唯唯诺诺,无人应声。

容娡死死盯着他们,双目泛红:“为何不答?是不知,还是不敢?”

先前险些要被祭神的那种恐惧感,萦绕在心头挥之不去,她一回想便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用力紧了紧手心,才勉强使得自己没有失态。

依旧无人作答。

谢玹似乎看出了容娡的惊惧,眼眸微动,默不作声地拥紧她。

容娡盯着这些人,满含嘲讽的冷哼一声,这才别开视线,看向远处的城墙。

叛军乱作一团,丢盔弃甲地奔向城外,人潮攒动,不见主帅身影。

略一思忖,她问:“贺兰铮呢?”

谢玹不吭声。

过了一阵,才闷闷不乐道:“逃了。”

叛军落败,已成定局,贺兰铮许是自知日暮途穷,不知连夜逃去了何处,天未亮时便不见踪影。

容娡了然点点头,“喔”了一声,没有再多问。

天色昏沉,雪势渐渐大了,风饕雪虐,几乎瞧不清人影。

建安郡位置偏南,鲜少下这样大的雪,如今正是冬春交接之际,苍白的雪羽却笼罩了整座城池。

明月台露天而建,寒风裹挟着雪粒,冰冷刺骨,不宜再待下去。

谢玹将一旁斗篷上的积雪抖落,披在容娡身上,二人携手同行,从另一侧避风的阶梯走下明月台。

才走到台下,谢玹忽然脚步一顿,侧身将容娡挡在身后。

容娡疑惑抬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望见风雪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贺兰铮?”

几名亲卫伫立在不远处,拦去了他们的退路,而贺兰铮一袭白色锦袍,被亲卫簇拥着,几乎要与漫天的雪融在一起。

听见容娡唤他,他颔首回礼,视线在她秾丽的脸上停留一瞬,转而看向谢玹。

他带着笑打量谢玹:“我是该叫你国师,还是该称呼你为……皇兄?”

谢玹没有出声,一手护着容娡,另一手按在霁雪剑上,沉静地望向他,眸光淡漠,眼底隐有审视的锐色。

贺兰铮面上笑意加深:“皇兄不必如此防备臣弟。败局已定,纵我有通天之能,也是无力回天。”

容娡看着他那笑容,心下莫名有些不适,眼皮也蓦地跳了起来。

她没由来的不安,想拉着谢玹转头就走,但见谢玹没动,犹豫了下,压下心头不适,凝神继续听他们的谈话。

稍微一想,便能想通谢玹为何沉住气不动。

建安郡是贺兰铮的据地,他兵败如山,却气定神闲,身边又跟着亲卫,保不齐会设埋伏。谢玹若是孤身一人自然可轻易脱身,可他身后有容娡,难免要顾及她,不若同贺兰铮相峙,静待座下兵卫赶来。

便听贺兰铮继续道:“臣弟年幼时,曾有幸得见皇兄仪容。皇兄渊清玉絜,高山仰止,是我等的标榜。那时我便暗中想,日后我也想成为你那样的人,受万人敬仰。”

容娡听得满腹疑惑,不明白此人为何要跑来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愈发提高警惕。

贺兰铮似是陷入某种回忆,安静片刻,才又缓声道:“臣弟此番前来,是同皇兄辞行。”

谢玹终于开口了,嗓音温淡,“你不会活着离开。”

他的声音并未刻意放大,语气很平静。

可这几字落下后,却似被冷气骤然浸透,凝成一把薄薄、冷戾的冰剑,杀气四溢,悬在贺兰铮头顶,宣判了他的死刑。

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隔着几步的距离,遥遥对峙,各怀心思。

“是么?”贺兰铮低喃,仿佛听到什么有趣的事似的,蓦地笑弯了眼,“——你也是。”

话音落下,他的神情骤然变得晦暗。

下一瞬,亲卫齐动,拔剑朝谢玹攻来。谢玹神情一凛,霁雪剑出鞘,与他们交手,剑光纷乱交织。

与此同时,容娡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警敏地察觉到身后的长阶上,似乎有人在靠近,速度极快。

她余光瞥见一道阴狠的寒光刺向谢玹毫无防备的后心,来不及多想,身体快过大脑,本能地扑过去替他挡下。

利刃划开衣裳,刺入容娡的肩。

好巧不巧,位置与当年容娡弄巧成拙、替谢玹挡下的那一剑几乎是同一处。

只不过,当年是装模作样,如今是真心实意。

在短剑刺过来的那一瞬,她终于,看破了自己的心意。

——她不是有点喜欢谢玹。

而是很喜欢,很喜欢谢玹。

早在很久很久以前,早在他们的第一次见面,情意便在心房深处埋下了一棵种子。只是她不愿承认,也不愿去发觉。

看见他的第一眼,她就觉得自己与他会有一段缘。

到如今,蓦然回首,方觉情意已长成参天大树,深深植根于她的内心深处。

谢玹坚定的选择了她这么多次,她理应也该为他做些什么来弥补。

偷袭者见刺中的是她,极快地收了力道。

伤口并不深,也没伤到要害,只浅浅划破皮肉,

但容娡还是不由得“嘶”地吸了口凉气。

不远处,将这一切收入眼底的贺兰铮,蓦地失声大喊:“住手!”

声音惊慌,几近颤抖。

电光火石间,谢玹杀退亲卫,旋身划开那偷袭者的喉咙,一把扶住容娡,用手去捂她的伤处,声线微微不稳:“没事罢?”

刺伤容娡的短剑,当啷砸在雪地上。

容娡摇摇头,想说没事。

——然而此时,贺兰铮却踉踉跄跄的走过来,面色苍白如纸,声音濒临崩溃:“剑上有毒!”

霁雪剑的剑尖迅速抵在他的咽喉上,谢玹压着怒气,眼底狠戾,寒声道:“交出解药,饶你一命。”

贺兰铮神情仓皇,目露悲色,不住摇头:“……无药可解。”

容娡的心狠狠一沉,当即手脚发软,几欲站不住。

她很清楚贺兰铮对她存有情意,若是有解药,当不会藏着不拿给她,应该不是在说谎。

伤处隐隐作痛,不知是否是错觉,似乎痛的更厉害了。

若是以往,哪怕是磕破了点皮,容娡也早已大呼小叫,泪眼涟涟地抱住谢玹撒娇,让他哄她了。

但眼下,她明明心里慌得不行,却苦中作乐的想,贺兰铮如此狡诈,竟胆敢用无药可解的毒暗算谢玹,还好她给挡下了。

伤口明明很浅,却不知怎地,怎么都止不住血。温热粘稠的血,浸透谢玹冷白的指缝,周遭的空气渐渐染上甜腥的血气。

谢玹死死的攥住剑柄,用力到指节泛白,一贯空净明淡的脸上,此时出现了一道裂痕,充斥着从未有过的怒火与无措,烧的他的五脏六腑一阵绞痛。

不该将容娡带来的。

他眼尾泛着猩红,轻柔的将她揽入怀中,手背上青筋暴起,颤声道:“姣姣,别怕。”

声音颤抖的不成样子。

这一声落下。

泪水当即涌上了容娡的眼,模糊了容娡的视线。

惊惶与疼痛如浪涛般涌来,迅速将容娡淹没,压着她如溺水的人般喘不上气。

她的眼前一阵阵发黑,强忍着泪意,勉强勾起一抹笑,想安慰谢玹不用担心,告诉他自己不害怕。

可尚未出声,喉间忽然涌出一大股腥甜的血气,毒性开始发作,来不及说些什么,她便不省人事的昏了过去。

——

陷入昏睡后,容娡似乎做了一场梦。

梦里,弥漫着无边无际的大雾,她孤身一人,立在雾中,似乎要往什么地方去。

可雾太大,她迷了路,也不记得自己要去哪里了。

梦境中的容娡,竭尽全力的走啊走,绞尽脑汁的想啊想。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忆起,她要去找一个人,她要带他去吃甜香的酥酪。

可是,不知为何,一想到他,她的心口便隐隐作痛。

好奇怪。

那个人是谁呢?

浓雾里的容娡,怎么都想不起来,耐心殆尽,变得焦灼,胸口闷痛不已,忍不住在大雾里横冲直撞的跑了起来。

可她怎么都跑不出去。

又不知过了多久,浓雾中忽然走来了一群装束奇怪的人。

他们捆住容娡,说要杀了她祭神。

容娡很害怕,害怕哭出声,拼命挣动。

混乱之中,她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清磁温冷,像是从前听过无数遍一样。

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知道他是在唤她。

听见这声音的一霎,容娡忽然记起,她要找的人是谁了。

他叫谢玹。

她要去找谢玹。

境随心转,漫天弥漫的大雾里,忽然迸出一道极其耀目的金光,劈开无边无际的混沌。

雾气骤然朝四面八方退去,容娡脚下一空,迅速下坠,失重的恐惧令她的心高高提起,不由得像个溺水的人般伸臂胡乱抓着。

——她抓住了一只冰凉的手。

半梦半醒间,有人掰开她的齿关,往她口中灌入难以下咽的药汁。

耳边乱嗡嗡的,混着许多她熟悉的不熟悉的声音,它们似乎在说,要醒了。

容娡从其中分辨出,一个她最想听到的、最动听的声音。

他死死攥住她的手,从喉咙深处发出低低的呢喃,

“说好要同枕共穴,你若胆敢死,我定不会放过你……”

“……容姣姣,孤不准你有事……”

容娡醒来时,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停了。

窗外新雪初霁,晴光正好,鸟雀啾啼。

喉咙间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甜铁锈味,混杂着一股苦涩的药味。

她蹙眉,稍微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只感觉胸口稍微有些闷痛,除此之外并无别的不适之处。

她这一动,伏在榻边的谢玹立刻被惊动,脊背僵直地绷紧,缓缓抬头看向她。

动作幅度极轻,连鼻息都屏住了,似是怕惊扰什么。

两人视线交汇。

他眼眸湿润,定定地望着她,雪净的脸上,错落着压出的红痕,鬓边发丝微乱,整个人不复从前的端方雅正,甚至有几分憔悴。

容娡瞧了他一阵,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过之后,她唏嘘不已,后怕道,“我还以为,再也醒不过来了。”

谢玹面色微变,倾身抱住她,嗓音低沉:“没事了,毒已经解了。”

他身上清浅的冷檀香,混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幽幽钻入容娡鼻腔。

容娡紧紧攥住他的衣袖,窝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后知后觉害怕,缓了好一会神,才想起问:“不是说没有解药,怎地解开的?”

谢玹沉默一瞬。

容娡心下疑惑,纳闷地看向他。

谢玹错开视线,眼帘低垂,喉结上下滚了滚,扣住她的后颈,指腹摩挲着她颈侧的肌肤。

“找到解法了。”

不待容娡再说什么,他的眼皮向下压了压,倾身去吻她的眉眼,力度温柔而缱绻。

她心中一软,心房满溢着酸胀的情绪,当即将原本想追问的话抛在脑后,吸了吸鼻子,搂着他的脖颈,往他怀里钻,啄吻他的下颌、唇边。

“……有一件事,我骗了你。”温存过后,她惴惴不安的开口,“骗过了你。”

谢玹正凝神给她梳理头发,闻言,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上扬的音调,“嗯?”

容娡从他怀里爬出来,面对面跪坐在他面前,严肃地板住那张明丽的小脸:“你还记不记得,在云榕寺时,我为你挡过一次剑的事?”

提到这个,谢玹不知想到什么,眼底黯了黯。

他自然记得,便点点头。

容娡咬了下唇瓣:“那是个意外,我本来没想帮你挡,但当时不知怎地,脚底绊了一下……我就顺水推舟的挡下了。”

她说话时,谢玹面容岑静,始终盯着她看,几乎一眨不眨,像是怕看一眼会少一眼似的。

待她说完后,他眯了眯眼,眸光粲然清沉,像是能看透她心中所想,沉吟道:“虽为身不由己,可你还是替我挡下了,不是么姣姣?不必太过在意。”

容娡心里一寻思,也对,顿时展颜一笑。

“唔……好像还有别的事也骗过你哦!”

谢玹眉梢微挑,抬手箍住她的腰,神情无奈:“……小骗子。”

容娡:“哼。”

谢玹将她揽入怀里,轻吻她的眉心,眼神惆怅,叹息着笑:“可我……爱慕你,又能如何呢。”

容娡微怔,心房好似被什么轻轻的敲了一下,泛起酸涩又甜蜜的涟漪。

他知道她骗她,却依然选择爱她。

她也愿意学着爱他。

“以后不会了。”

“好。”

窗外,不知名的树抽出新芽,日光摇漾。

冬去春来,春晖渐暖。

万象更新。

——

贺兰铮一党的叛军于建安伏诛,战事初定,百废待兴。

军中有诸多事须得谢玹亲自前去处理,书信与案牍堆成小山。但先前因着容娡出事,谢玹寸步不离的陪在她身边,余事一概不问,只好一直拖着。

容娡醒来后,谢玹便变得忙碌起来。

律回春至,草长莺飞,等这边的事务解决后,不日便要启程回洛阳。

谢玹旰衣宵食,忙的成日不见人影,只留下静昙护在容娡身边。

容娡怕他过于劳累,去军帐寻了他数回,只有第一回 见到了他的人。

春日负暄,不知怎地,这人的手却冷的像冰块,比容娡的手还要冷。

她牵住时,忍不住皱眉,告诉他添些衣裳。

谢玹心不在焉地应下。

往后再没见到他的面。

没几日,远在北地的白芷与白蔻,兴师动众的奉命前来,而一向在容娡身边严防死守的静昙不知去了何处,没了踪影。

白芷一见容娡,便忍不住红了眼眶:“娘子受苦了。”

白蔻在旁边端详她良久,也道:“娘子瘦了许多。”

容娡摸了摸自己的脸,对她们笑道:“没事,都过去了。”

白芷摇头,仍不停流泪,容娡安慰她两句,她反而更加泪如决堤。

容娡心下奇怪,目光狐疑。

白蔻急匆匆地将白芷拽走了。

容娡细细回想一番近日发生的一切,联想到不见人影的谢玹,愈发觉得古怪。

过了一日,她寻了个借口支开白蔻,不动声色的盘问白芷:“你昨日哭什么?”

白芷忍不住又红了眼,支吾道:“……没什么。”

容娡双眸微眯,拨着菩提手串,淡声道:“你们瞒不过我。说罢,你们君上为了解我身上的毒,做了什么。”

白芷慌了神:“不能说!”

言罢,她自知失言,神情僵住。

见状,容娡心中一沉,指尖身不由己的颤抖起来。

她定了定心神,似笑非笑地盯着白芷,语气不容置喙:“说!”

在她叠声压迫下,白芷终于红着眼,将实情一一道来。

原来那日,容娡中毒昏迷后,谢玹遍访名医与毒师,仍寻不得解药。

只有一名南疆的蛊师,看出两人身上种着同脉连心的情蛊,而容娡身上的蛊又恰好是母蛊,便提出一计。

即,利用情蛊,将毒引到谢玹身上,之后再设法压制、清除。

此计不亚于一命换一命。

但谢玹毫不犹豫地应了,召来随军的近臣,交代后事。

臣子们听后大惊失色,坚决反对谢玹的做法。魏学益的反应尤为激烈,冒雪立在军帐外,唇枪舌剑,唾骂了他一夜,骂他被情爱冲昏了头脑,骂他是个疯子。

但任凭他如何说,谢玹心意已决。

皇位也好,性命也罢。

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只要他的容姣姣。

当晚,蛊师剖开谢玹的心脉,取蛊引毒。

子蛊亲近母蛊,将容娡体内的毒尽数吸收,再钻回谢玹体内。

引毒用了三日三夜。

大雪漫天,风声如泣,遍地苍白,万籁俱寂。

整整三日。

剖心取蛊,煎熬无比,须得清醒着进行,非寻常人能忍受之痛。

谢玹生生熬过剖心引毒,强撑着等到容娡醒来。

但毒性逐渐在他体内发作,虽有暂时压制毒性的法子,但不过是杯水车薪,微乎其微。

至多不过……能延续一年性命。

白芷回忆说,当蛊师引完毒,将谢玹余下的时日告诉谢玹和他们这些近卫时。

谢玹神情依旧淡然,丝毫不在意自己的死期,只是若有所思,不紧不慢地沉吟道,

“一年,足够孤安排好她的后路了。”

听到此处,容娡心中大恸,有如刀割,不禁潸然泪下,竟拿不住手中的菩提手持,任由它掉在地上。

她浑身颤抖,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失声般的说不出一个字。

半晌,才哽咽着道,“他如今身在何处?”

谢玹这个人,不是动辄想将她关在身边,让她独属于他一人吗。

他不是最爱掌控她了吗。

他怎么敢抛下她去赴死。

他怎么敢死。

情蛊一事,是横在容娡心里的一根刺,她曾心烦意乱,唯恐谢玹利用蛊控制她,想发设法想让他解蛊。

却不曾想,谢玹竟能为了她,甚至不顾性命,爱她爱到如此地步,

心甘情愿,虽死不悔。

闻言,白芷犹豫了一瞬,心一横,道:“君上如今还算安好,只是怕被娘子瞧出端倪,才去了临近的丹阳郡疗毒。天下之大,能人众多,兴许能寻到旁的解毒的法子。”

“若能寻到解药,等再下雪的时候,君上便会回来见您。”

春回大地,春暖花开,等再下雪,不知是何时了。

容娡立即下定决心,哀求道:“我要去见他。”

“白芷……我要去陪他。”

她一刻也等不了,迫切的想见谢玹。

他们说好要同枕共穴。

无论如何,哪怕时日无多,她也不能不陪在他身边。

容娡亲历过追捧与遗弃,自此看破人性,头脑一直都很清醒。

连血脉相连的至亲,都能置她于不顾之地,可见人心不过如此。

世人多利己,各司其职,各谋其利。

究其一生,到死也在追逐权势名利。

她也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免不了落俗,一直以来,都只想谋个安稳的去处,求得安身立命。

天底下哪有那样的好事,哪会有人,因为虚无缥缈的情爱,便既会心甘情愿为她奉上一切,也甘愿为她放弃所拥有的一切。

爱她爱的入骨,甚至不惜以命相护。

可谢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可他谢玹,就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