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姣姣, 你要嫁谁?”
空旷的宫殿,回荡着谢玹徐缓的话音。
问出这句话时,谢玹岿然立在汉白玉的台阶上, 幽邃的眼眸底,有某种浓重的独占欲呼之欲出, 翻涌、挣扎。
可他的面容尚且还算平静, 情绪内敛, 只是居高临下, 遥遥凝视着她, 声音并未刻意放大。
然而, 当那几个字淡淡落下后, 整座金銮殿却好似掠过了一场弥天大雪,风雪肆虐而过,殿内陷入死寂的沉肃。
清磁而熟悉的声线,极为清晰地传入容娡的耳。
分明是含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的,却无端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好似那声音是一把锐利的、寒冷的冰剑,重重敲在人心尖, 力道遒劲, 震得她脑中嗡嗡作响。
容娡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 以为自己生出了幻觉。
谢玹不是死了吗?
殿内人影幢幢,似乎还有其他人在, 但此刻容娡无暇分给旁人眼神, 眼中只能看得见谢玹。
她神情恍惚, 目不转睛地盯着死而复生的他, 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跳一滞,仿佛被人拿刀牢牢钉死。
一时竟无法确认, 自己是不是置身于梦里。
好半晌,容娡阖了阖眼,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几乎要掐出血来,这才找回了自己的神志。
——能感觉到痛。
她不是在做梦。
眼前的这个人真的是谢玹。
谢玹回来了。
确认这一事实后,容娡的心里漫上一层潮水般的欣喜。
但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霎时头皮一麻,宛若雷劈一般僵立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她说错话了。
容娡张了张口,欲说些什么,然而余光瞥见龙椅上奄奄一息的贺兰铭,喉间却好似被密集的砂砾堵住,浑身僵直,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本挂满缟素的宫殿,如今处处溅上殷红的血。
金灿灿的金銮殿内,御案与龙椅底座溅满凌乱的血滴,粘稠的血液,蜿蜒着流淌在白玉阶上,腥甜的血腥气,幽幽钻入容娡的鼻腔。
容娡僵硬地看向那些血,瞳仁猛地一缩,脸上血色飞快褪去。
她喉间发紧,胸腔里喜与惧交加,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试探着轻声唤他:
“……谢玹?”
谢玹气定神闲地站在玉阶上,闻声,慢条斯理地换了只手拿剑,面色平静,并没有回应。
容娡遥遥望着他,澄澈如琉璃的眼底晃出水波,似是要哭出来。
她有许多话想问他,可话到嘴边,却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嗓音发颤道:“他们……都说你魂归冥府了……”
谢玹极轻地笑了下,语气淡淡:“你很希望我死,好另嫁他人?”
容娡眼里水光更甚,立即用力摇头:“不是的,我绝没有那样想过。”
谢玹沉冷的目光滑过她身上的吉服,眸中渐渐泛出轻嘲之色,冰冷的讽笑一声,未置一词。
顶着他那极具压迫感的、宛若能窥破一切的眼神,容娡不由得心里一沉,睫羽簌簌颤抖两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吉服的裙摆,一时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十指蜷缩着将精美的袖口揉出褶皱。
她咬着唇,犹豫片刻,小声为自己开脱:“我……”
才发出一点气声,倒在龙椅上的贺兰铭忽然阴森地笑出声,打断容娡想说的话。
他捂着胸口,费力挣扎起身,有气无力的喘息。
“谢玹啊谢玹,你听不见吗?容娡她想嫁的是我,还是说,你在自欺欺人?”
他笑得狰狞可怖,说话时唇齿间往外喷溅着血沫,笑声里带着一种不可抑制的疯狂,令人头皮发麻。
摇晃的旒珠哗哗作响,噼里啪啦砸在容娡心头。
容娡心慌意乱,额角突突急跳,不禁提着裙摆上前两步,狠狠瞪了贺兰铭一眼。
而后她想到什么,脚步一顿,惶惶看向谢玹,对上他深渊般的眼,哀婉凄艳地摇头,衣襟上露出的一截纤细的颈项,宛若暴雨中不堪一折的花枝。
她心惊肉跳,浑身紧绷。
她要被贺兰铭这疯子害死了!
迈入金銮殿后,能清楚的看见,殿内站了许多听命于谢玹的兵卫。此刻,他们正有条不紊地地清扫打斗的血迹,将死尸从侧门搬出。
此情此景,容娡如何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贺兰铭大势已去,谢玹才是那个生杀予夺的人!
她将碾压式的战况尽收眼底,感到恐惧,哭腔道:“哥哥,你信我,我方才那番话只是为了自保……”
谢玹视线自她身上挪开,提起寒光粼粼的剑,横在眼前,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剑刃,眉宇间渐渐覆上一层霜雪,瞧不出在想什么。
光可鉴人的剑身,映出他昳丽的眼,在他脸上折射出一道明晃晃的剑光。
他凝视着剑上的那双眼,若有所思。
见状,一旁的静昙与李复举对视一眼。
李复举会意上前,拱了拱手,哀痛欲绝道:“君上,贺兰铭设计谋杀臣妻,可否交由臣处置?”
谢玹端量着剑,没说好还是不好。
龙椅上苟延残喘的贺兰铭,反而目眦尽裂,神色癫狂,死死抓住龙椅的把手,气喘如牛地怒吼道:“谁敢动朕?!你们这些乱臣贼子都该去死!来人!护驾!护驾!”
“朕是皇帝!朕今日继承大统,连你谢玹心心念念的人也要与我成婚!谁也别想成为我们的阻碍!”
李复举怒喝一声,拦下贺兰铭伸向谢玹的手。
谢玹眯了眯眼,眼底愈发晦暗。
容娡听着贺兰铭的疯话,宛若被人给了当头一棒,一个激灵道:“哥哥,且别杀他!”
贺兰铭这种恶人,死不足惜。
可他如今是国君,不该死在谢玹手里。
谢玹那般的人,不该被扣上弑君篡位的污名!
然而这句话落入旁人耳中,却是别有意味。
贺兰铭话音一顿,欣喜若狂的看向容娡,眼里燃起一簇明亮的光:“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哈哈大笑,笑的前俯后合,几乎要笑出眼泪来,无不得意道:“谢玹——不,贺兰瑄,你听听!容娡她分明是对我有意!她舍不得我,她想嫁我!你强求不得!你就该去死!死在十七年前!”
“容娡就算不嫁我,也有的选!她嫁贺兰铮,嫁谢玉安,嫁随便什么人,都不愿嫁你!”
李复举大怒,铮然拔剑指向他:“鼠辈尔敢!”
容娡气得发抖,啐骂一声,怒道:“谁管你死活?我只是担心谢玹他的名誉会因你有损!若不是你强行逼迫,我才不会换上这身吉服!”
说这话时,她悄悄觑着谢玹的脸色,生怕谢玹会因贺兰铭的话而迁怒于她。
谢玹缓慢地眨了下眼,怜悯地看向她,似乎被她的话触动,竟然和沐一笑:“好啊。”
容娡松了口气,眼眸转了转,想借机为自己开脱:“哥哥,你信我,我……”
话未说出口,她忽然发现,谢玹虽然含着笑,眼尾却眯起一个危险的弧度,一种堪称暴虐的占有欲盛满他的眼瞳,原本空净明淡的面容,骤然闪过狠戾之色。
容娡哑然失声,心尖一颤。
下一瞬——
谢玹抬手挥剑,霜白的广袖宛若展开的鹤羽般鼓起。
他挥剑的姿势极为好看,像是在抚琴弄弦。
然而这赏心悦目的一剑,却斩出遒劲如弯刀的力度,眨眼间削去了贺兰铭的头颅。
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鲜血如瀑,喷涌而出,溅红了谢玹的一角衣袖,也映红了容娡的眼。
象征国君身份的旒冕咣当落地。
贺兰铭的头颅,重重落在御案上,骨碌碌滚了几圈,噗通砸在谢玹脚边,一双死不瞑目的眼,恰好直勾勾的对着不远处的容娡,其状惨不忍睹。
李复举倒吸一口冷气:“君上!”
容娡如坠冰窟,呼吸都停滞了一下,胃里猛地一抽。
她根本无法直视那令人作呕的惨状,僵硬地转动颈项,看向谢玹。
有那么一瞬间,她看着他的神情,竟觉得他像一只嗜血的妖邪,随时随地会扑上前,将她撕碎。
谢玹不该是这样的。
他从前一向衣不染尘,也将她护的很好,从来不会让她直面这种血腥的场景。
身为国君的贺兰铭,就这般轻而易举地死在他的剑下。
那曾经允诺要等他归来再续前缘、却另觅他人的她呢?
恐慌如潮水蔓延,淹没容娡的心房,拍打着她脑中紧绷的弦,使她几乎无法呼吸,吉服下的身躯更是难以抑制的战栗。
容娡并不觉得自己为了自保,寻觅旁人的庇护有什么过错。
总不能得知谢玹死了后,她便跟着不活了,总得利用长处,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
只是容娡不曾料到,谢玹并没有死,甚至扭转局势,杀入宫城。
更是万万不曾想到,这个自初见时,便满身神性、渊清玉絜的男子,有朝一日竟会站在皇位之上。
她僵直地站在原地,看着俊美不似凡人的谢玹,抬起皂靴,随意踢开贺兰铭的头颅。
染血的头颅,骨碌碌顺着玉阶滚落,发出“咚咚”闷响。
容娡眼瞳骤缩,当即吓得眼泪汪汪,宛若被施了定身咒般动弹不得。
她知道自己躲不掉。
众目睽睽下,谢玹一步一步走下玉阶,漏窗的暗淡光线笼罩住他,映亮他眉宇间锋锐的倨傲,以及眼底翻涌着的暴虐的占有欲。
李复举退至静昙身侧,后者担忧地唤:“……君上,宫中尚有几处余孽未曾清剿。”
谢玹置若罔闻,步履不停,“当啷”一声,若无旁人的丢开染血的剑,走到面无血色的容娡面前。
清冽馥郁的冷檀香,幽幽钻入容娡的鼻腔。
她下意识地抬头,咬着唇,眼泪汪汪看向谢玹神姿高彻的脸,忍着头皮发麻的惧意,讨好般的攥住他一角干净的衣袖,唇瓣微微翕动。
“哥哥……你信我,这身吉服是贺兰铭逼迫我换上,绝非我本愿……我更不是自愿入宫……与谢玉安,也早早划清了界限……”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修长如玉的手捏住她的指尖,眯了眯眼,低声问:“那贺兰铮呢?他也曾逼迫过你么?”
容娡指尖一蜷,仿佛被人灌入一盅哑药,张了张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唯余浑身战栗。
谢玹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忽然自嘲般的笑出声,漠然道:“骗子。”
他阖了阖眼眸,浓长的睫羽随之垂落,在眼底投落一层阴翳。
“容姣姣,孤想要信你。”
“可你惯来巧言令色,孤实在是信不过。”
再睁开眼时,他一贯清沉的眉眼,眼尾晕开薄红,目光一寸寸割向她。
薄红在他眼尾挑起一抹危险的弧度,他脸上不达眼底的笑意敛去,露出谪仙般皮相下,堆叠的阴暗掌控欲。
容娡心虚不已,根本无法承受他这种灼灼的、洞若观火的目光,慌乱的别开视线。
谢玹却挑着她的下巴尖,迫着她抬起头,与他对望,直至将她逼退到角落,退无可退。
在殿内待命的兵卫,极有眼色的移开视线,抬着尸首分离的贺兰铭,悄无声息退出金銮殿。
谢玹微微俯身,一缕墨发垂在容娡的肩头,与她的长发缠绕在一处。
他的语气很温缓,然而这种反常的平和,却像是风暴来临前平静的海面,压抑着某种能将她吞噬的狠戾。
“你分明说过,要与我再续前缘。”
“你也说过,要与我同枕共穴,若我身死,你不会独活。”
“可你转头便要另嫁他人。”
他呼出的温热的鼻息,洒在容娡脸上,有些发痒。
容娡双腿发软,不自在的偏了偏头,嗓音里染上了浓重的哭腔,竭力为自己开脱。
“我……我找他们只是为了自保,我知错了……唔——”
谢玹平阔的肩,遮住了大半光线。
他将娇小的她完全笼罩在墙角,看着她满是潮气的眼眸,听着她求饶般半真半假的话语,心里忽然挤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怒火,喉结上下滑动,一把掐住她的后颈,摁着她强势地索吻。
阴孽的掌控欲在此刻暴露无遗,谢玹禁锢着她,唇舌极具侵略性地探入她的齿关,汲取着她口中所有的空气,牢牢地将她掌控。
容娡仰面承受着他激烈的吻,没多久便浑身绵软,倚着墙一点点向下滑。
谢玹仿佛被这个吻安抚住,眼眸翻涌着幽冷情绪缓和了些,鸦色的眉睫,覆上一层霜雪似的岑静。
“……你总是骗我。”
他似叹非叹的低喃,半阖着眼,气息不匀,顿了顿,垂眸看向眼瞳上笼着水雾的容娡,将她捞入怀里。
如玉的长指暧昧地箍住她的腰侧,嗓音噙着阴沉的低哑:
“孤在此,你再说一遍,想嫁谁?”
以往容娡习惯给自己披上一层伪装,说出的话总是半真半假,只有在这种处于弱势的时候,被逼的无路可退了,才能迫着她说出一两句真话。
谢玹何等熟悉她,自然深谙这一点,语气里含着逼迫与命令的意味。
容娡的腰被他箍的生疼,眼眸泛出一层盈盈的泪光,濡湿眼睫。
他更换了自称,容娡不知该如何称呼现在的他,想了想,只得顺着他的心意,“我想嫁你……哥哥。”
顿了顿,她想到贺兰铭瓜熟落地般掉下的头颅,不禁打了个哆嗦,哭腔道:“我真的知错了,另觅旁人不过是为了保命,我爱慕你是真,心悦你是真,想与你再续前缘亦是真,云玠哥哥……别杀我。”
谢玹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地睨她,“我自然不会杀你。”
“可若你仍旧见异思迁,是否杀你,便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