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重逢(二合一)

漆黑的宫殿里, 并未点灯,唯一的光线是漏窗漏入的月光,勉强能容人视物。

殿中回荡着贺兰铭自言自语的疯话, 容娡看不清周遭的环境,不知他将自己带到了何处, 便没有轻举妄动, 始终沉默地缩在墙角, 心里酸涩而沉甸甸的, 好像压了块棱角不平的巨石。

直至三鼓后, 有黄门前来禀报, 说棠棣殿的火势已经被扑灭。

棠棣殿常年空置, 不是什么重要的宫殿。哪怕容娡纵火烧了内殿,也无关紧要。

贺兰铭并未处罚她,只下令将她关在现处的灼华殿,而后便带着黄门离开了。

不多时,陆陆续续有宫婢入殿,依次点亮烛台,燃起的烛光将宫室映的亮如白昼。

宫婢逐渐朝角落里的容娡围拢过来, 容娡听见脚步声, 抹了把面颊上的泪, 下一刻便被宫婢们七手八脚地扶起来,强行扶她去沐浴。

容娡神情麻木, 任由她们动作。

匆匆洗浴过后, 容娡拨开牢牢围在她面前的宫婢, 径直走到榻前, 倒头睡下。

这一夜,她似是被梦魇所扰, 睡得并不安稳。

守夜的宫婢,半梦半醒间,听到了许多声容娡惊惧的、带着哭腔的梦呓。

隔日午后,贺兰铭大摇大摆地迈入殿内。

容娡昨夜哭肿了眼,醒来后不愿搭理人,只坐在窗前发呆。

先前贺兰铭命人端给她的酥山,她一口没动,搁置在手边的桌案上,如今融化成一滩粘稠的乳液。

贺兰铭见状不禁皱眉,偏头低斥两句,宫婢连忙诚惶诚恐地上前收走那碗酥山。

容娡听见了他那边的动静。

但她置若罔闻,没有起身行礼,依旧看着窗外。

贺兰铭落座在她的对面,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望见一株开的茂盛的夹竹桃。

他清了清嗓子,斟酌片刻,小声道:“对不住,昨晚吓到你了。”

他一出声,容娡无法忽略他的存在,只得起身行礼:“大殿下。”

贺兰铭摆手免了她的礼,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容娡恭顺地垂着头,中规中矩的露出假笑:“大殿下言重了,您何错之有?是民女有错在先。”

贺兰铭沉默片刻,神色庄重道:“你不必怕我,容娡……我是真心想娶你。”

不知为何,容娡有些想笑。

她没有说话。

“大约三年前,我在江东见过你。那时我遇见了一些麻烦,是你出面帮我解决的。”

容娡愣住,略显惊奇而不解地看向他。

贺兰铭示意她坐下,好半晌,才别别扭扭的开口:“那年我尚年少,去江东调查一桩旧案,却遭人暗算,险些被人牙子卖到鬼市。是你看穿了那人牙子的乔装,带来衙役将我救出。”

那时他狼狈不堪,而带人赶来的容娡,穿着一身五彩间色裙,袖间披帛随风飘荡,粉面杏眼,容貌秾丽,简直如同下凡的九天仙女。

贺兰铭这么一说,容娡总算有了点印象,也终于明白为何贺兰铭掳错人见到她时,会是那番神情了。

原来暖寒会那回,并非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容娡年少时爱发善心,确实从人牙子手里救过人。

年深日久,容娡对此的记忆有些模糊,只隐约记得,似乎她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救贺兰铭,而是因为看出他的身份不一般,顺手救下了他,想给自己谋个人情。

没想到……

容娡登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早知救下的是贺兰铭,她就该袖手旁观,放任他自生自灭!

这个奸恶小人!

他害死了谢玹!

谁知道他今日同她说起这些话,是打的是什么坏主意!

容娡悔青了肠子,气不打一处来,偏偏又不能表现的太明显,只好咬着牙不语。

贺兰铭说出陈年旧事,神情有些不自在。

他觑着容娡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应,便深情脉脉地表明心迹。

“容娘子,我爱慕你数年,真心实意想娶你,也只想娶你一人。若你肯嫁我,待我继位后,愿将后宫废置,独尊你一人为后,让你拥有无上权势。”

这种空头许诺的骗人话术,容娡听得多了,丝毫不为所动。

她又不是傻子,向来只有她将男人们当做垫脚石耍的团团转的份儿,哪里轮得上男人骗她。

若她听信这种空话,那可当真是昏了头了。

情爱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说变就变,是最不要紧的事。

容娡看见贺兰铭这张脸,便心里发堵,随口说了两句好听的话敷衍,将他打发走。

贺兰铭临走前,命人端上新的酥山。

这东西绵滑甜腻,解暑又可口,容娡很喜欢吃。

但一想到是贺兰铭命人做的,她霎时便没了胃口,待贺兰铭走远后,赏给了守在她身边的两个宫婢,顺水推舟套个近乎。

那两个宫婢梳着双丫髻,年岁不大,受宠若惊地分食酥山。

其中一个,见容娡双目微肿,神情恹恹,似乎有些难过,便主动同她搭话解闷。

“娘子可是在宫中待久了觉得无趣?恰好奴婢才听闻了一桩美事,不知娘子可愿听来解闷?”

容娡兴致缺缺:“说来听听。”

宫婢道:“骊华公主苦恋许久,终于要嫁给她的心上人了。”

容娡有些索然无味,但她心里憋屈又难受,实在是无事可做,便示意宫婢继续说下去。

“公主的心上人,是新任的光禄大夫李大人。只可惜李大人入朝前便早早娶妻生子,与妻子鹣鲽情深,哪怕公主自贬身份,提出可为平妻的话,李大人也不愿娶。”

容娡越听越熟悉,某一瞬间回忆涌上心头,连忙追问:“你说的这位李大人,可是去岁被举荐为大中正的李复举?他的妻姓许?”

宫婢歪着头回想,点点头:“正是。”

容娡心中一沉:“李大人既然深爱其妻,不愿尚主,又为何愿意了?”

宫婢叹息一声,唏嘘不已:“或许是情深不寿吧,李大人的妻室,三个月前外出游玩,惨死在荒郊野岭。据说李大人找到她时,她的半个身子都被啃食的不成样子了……奴婢听人说,缺的那部分肉,是被饥民煮着吃了……”

说到这里,她没忍住干呕一声。

而容娡亦是不禁皱紧眉头,有些恍惚。

她与李复举之妻许蕙,在暖寒会上有过一面之缘,还算聊得来。她记得,那时骊华公主便对李复举威逼利诱,闹得很是难堪。

哪知再闻故人名,竟是以这种方式。

许蕙之死未免太过蹊跷。

旧事一幕幕浮出脑海,容娡忆起暖寒会上的那场大火,以及贺兰铭发现被掳来的人是她后,暴跳如雷地说掳错人了。

他本来要掳的是谁?

她记得,她与许蕙走的是同一方向……

容娡想到一种可能,登时悚然一惊。

莫非那时他们便对许蕙起了杀心?!

容娡心惊肉跳,遍体生寒,忍不住将许蕙之死与贺兰铭联系在一起。

她无心再听下去,心烦意乱地打发走宫婢,独自坐着,缓了好半晌,仍是不寒而栗。

皇族的人,为了一己私欲,竟如此惨无人道吗?

容娡简直无法想象,贺兰铭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会对她做出什么事。

接连听闻了两桩死讯,她实在是惶恐交加,接连灌了两盏凉茶入腹,才勉强驱散了心头的惊惧与不安。

——

宫中近日似乎有什么大事,贺兰铭成日忙的不见人影,顾不上逼迫容娡。

这反而正合容娡心意,她趁机同灼华殿里的宫婢亲近,巧言令色数日,终于取得大部分宫婢的信任,不再如从前那般寸步不离的被监视着。

盛夏转瞬即逝。

初秋的某日,容娡说了些甜言蜜语哄人,蓄意引着宫婢带她出殿赏花。

一回生二回熟,容娡并非第一次被拘禁起来,自然有许多应对的法子。

原本她只是打算碰碰运气,想着没准能找个人救她出去。

怎料一出门,竟遇见了个意料之外的熟人,不禁一愣。

贺兰铖瞧见她,亦是无比惊诧:“容……娘子,你怎么在宫中?”

容娡一见到他,便不由自主的想到谢玹。

她无法控制地鼻尖发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含泪行礼:“三殿下,民女的事说来话长,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民女想先行同殿下求证一件事,谢玹他如今在何处?”

贺兰铖默然。

半晌,他看向别处,神情悲戚,艰难道:“云玠……去了,娘子节哀。”

一听这话,容娡不由得心跳一滞,身形微晃。

一旁的宫婢连忙扶住她,担忧的问:“娘子没事吧?”

容娡面色发白,竭力维持镇定,轻轻摇了摇头:“……无事。”

贺兰铖是谢玹的挚友,断然没有骗她的道理。

容娡从前总怀着一丝侥幸,认为贺兰铭不过是在骗她,欲将她作为牵制谢玹的把柄。

可谢玹真的死了。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死呢?

谢玹分明是算无遗策、无所不能的。

他说过的,会护她周全,要与她共枕同穴。

没了他,她被困在宫中,日后又该如何安身立命?

历经波折后,容娡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

哪怕她曾恼恨过谢玹对她的掌控,恼恨过谢玹偏执的性情,无数次想过要摆脱他的掌控,想要另觅良人——

可这一切皆因她的贪念而起。

落到如今的境地,难免是她自作自受。

世人多各谋其利,人情冷暖,拘泥于利害得失。

如谢玹那般渊清玉絜、如似神祇的人……极难得见。

容娡的眼前蒙上一层水雾,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谢玹待她用情至深,是她曾经精挑细选的最好的选择。

他是她留给自己的后路。

可他却死了。

天地之大,再无她的庇身之所。

也不知怎地,容娡听着身边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忽然满心茫然。

无措而悲戚地想——

她再也不会遇到,比谢玹更好的人了。

不会再遇见了。

不会再有了。

——

元嘉十七年,八月庚午,帝薨。

尊庙曰神宗,谥哀武帝。

举国服丧,满宫缟素,恸哭不绝。

哭声遥遥飘入灼华殿,空气仿佛也被泪水浸透,满殿弥漫着咸腥的潮湿气息。

天幕雾蒙蒙的,风声潇潇,仿佛随时能落下一场雨。

容娡穿着一身白衣,独立在殿后的水心亭上,面颊上垂着未干的泪水,宽大的白袖被风鼓的猎猎作响。

然而她的眼底却冰冷一片,毫无哀伤之色。

容娡很清楚的知道,国君一死,贺兰铭即位,会给她带来怎样的祸端。

贺兰铭执着于娶她。

成为一国皇后,似乎是安身立命极好的归所。

对于世间女子来说,没有比这再好的去处了。

可容娡却莫名如鲠在喉。

她从,还是不从?

前夜——

贺兰铭为了逼迫容娡答应嫁给他,强行将她带入国君的寝殿,桎梏着她,亲眼目睹了国君的死亡全程。

这位年轻时野心勃勃、手腕狠厉的君王,到了风烛残年,却沉迷于神佛之道。哪怕是苟延残喘地躺在龙榻上时,仍不忘修仙问道。

容娡站在屏风后,隐约能望见榻上形如骷髅的身躯。

殿外,电闪雷鸣,雨下如瀑。

方士与僧弥挤满寝殿,诵经声低沉悠扬。

国君垂死挣扎,嗓音如同含着无数砂砾,却不住嘶吼着:“圣女……寻天命圣女来……朕奉天命加冕……朕……朕的皇位……名正言顺——”

“朕要天命圣女……朕不甘啊,朕不甘!朕……要续命……!”

倏而一道闪电劈开漆黑的夜幕,容娡被贺兰铭掰着脸,面向龙榻,清楚地望见老国君不成人样的脸庞。

她吓得险些尖叫出声,死死咬着唇,拼命挣扎起来。

而贺兰铭站在她身后,死死将她摁在原地,逼迫她睁眼看着。

容娡看的心惊肉跳,不由得瑟瑟发抖,用力别开视线。

贺兰铭举止疯癫,凑到她耳边,喃喃低语道:“很快便要结束了,容娡。”

“很快我便要继位登基,而你必须成为一国之后,成为我唯一的妻……”

纷乱的、嘈杂的声音不断钻入容娡的耳,使得她耳中嗡嗡作响。

她却从这荒诞而可怖的场景之中,品出国君这父子俩的相似之处来。

——如出一辙的疯癫。

贺兰铭这副疯样,显然是又吃了五石散。

一种莫名的愤恨与无力,袭上容娡的心头。

战乱不止,哀鸿遍野,百姓易子而食。

而统领他们的皇室,安逸的享受着荣华富贵,却是这副颓靡昏庸的模样。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手心,轻声问:“你做了什么?”

贺兰铭没回答,只是掐着她的腰,一把将她推出屏风的遮挡范围。

烛光猛地晃动起来。

贺兰铭死死钳制住她,推着她向前走,哈哈一笑:“父皇,您要的天命圣女,儿臣为你找来了!”

容娡悚然一惊,心跳的简直要挣出胸膛,下意识地想躲避。

方士与僧弥见状,却好像习以为常一般,主动分开一条道路,容他们通过。

容娡浑身汗毛竖起,拼命反抗,却还是被推到了龙榻前。

老国君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她……在哪……”

贺兰铭笑眯眯的,拍了拍容娡的肩:“她就在儿臣手里。”

“只要父皇下旨传位给我……”

老国君“嗬嗬”两声,迫不及待地召来黄门,颁下传位的旨意。

贺兰铭松开容娡,附在她耳边说了句“别怕”,而后自一个方士手中接过丸药,喂入国君口中。

烛光忽明忽暗,容娡惊恐万状地发现,老国君浑浊的眼珠,在吃完丸药后冒出诡异的光亮。

她吓得两腿一软,贺兰铭拉着她后退几步,扶她站稳后,拍了拍手。

不多时,成排的女子被黄门带入寝殿,一个接一个地靠近龙榻。

老国君又问:“圣女……在哪……”

贺兰铭将容娡挡在身后,温声道:“她们在这里。”

“每一个都是父皇您要的圣女。”

殿内很快响起古怪的声响,交叠的人影,被烛光打在垂落的帷帐上。

容娡看见有黑血自龙榻上蜿蜒流下。

她胃里翻江倒海,几欲作呕,浑身难以遏制的发抖。

贺兰铭却神色癫狂,亲密的贴在容娡耳边,低喃的话语里充满警告之意。

“容娡,你瞧见了吗,这便是惹恼我的下场。”

“嫁、还是不嫁,你好好想想。”

……

电光诡谲,雷声轰鸣——

远处,忽然响起噌吰激越的钟声,敲碎了宫城里的死寂,猛地击破脑海中诡异的场景,将容娡从可怕的回忆中拉出。

容娡心有余悸,额角突突直跳,面色惨白,扶着柱子缓了好一阵,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守在不远处的宫婢:“何处传来的钟声?”

宫婢踮脚张望:“回娘子,似乎是迦宁塔上传来的,奴婢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容娡若有所思,轻轻颔首,没再多问。

宫婢见她心事重重,主动搭话:“娘子并非洛阳人士,可知这迦宁塔的来历?”

容娡摇头:“不知。”

“这是先皇……前朝的那位先皇,为太子瑄所建。”

宫婢小声道:“据说太子瑄降生时,天降异象,漫天祥云不说,分明是孟冬,却有不知从何而来的彩蝶飞来,环绕着皇后的寝殿,千蝶朝拜,三日方散。”

“后来匈奴兵临城下,年幼的太子瑄不愿降,抱着玉玺自迦宁塔上一跃而下,百名宮侍堆成人山,接住了太子殿下……”

容娡循着钟声,看向宫婢说的那座塔。

她想象着那场景,缓慢地眨了眨眼,也不知怎地,胸腔里忽然溢满酸涩的钝痛。

痛感在她的四肢百骸里横冲直撞,痛得她心如刀割,几乎要喘不上气,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宫婢悄悄觑向她的脸,吓了一跳:“哎呀,娘子,您怎地哭了?”

……

——

八月甲戌,帝葬,入皇陵。

长子贺兰铭即国君位。

是日天晴,大吉,百无禁忌。

然而登基大典过后,天幕上却渐渐堆满阴沉的云翳。

阖宫缟素未除,一派死气沉沉,容娡却在此时,被新即位的贺兰铭宣到金銮殿。

容娡跟随黄门,沿着甬道往金銮殿走。

不知为何,她所见的宫人皆是行色匆匆,远处更是隐隐有喧嚣的吵嚷声,似是发生了什么斗争。

容娡粗略打量了两眼,便收回视线。

她对打打杀杀并无兴趣,比起那些,她更关心贺兰铭见她的目的。

容娡到金銮殿时,贺兰铭身穿国君吉服,头顶十二旒冕,正没骨头似的歪在龙椅上。

她恭顺地站在大殿中央。

听见脚步声,贺兰铭抬起头,拨开眼前的垂着旒珠,眯着眼打量她。

“阿娡。”他凝视着她,半晌,低低的唤,“你一身缟素,究竟是因为国丧,还是为了早已死去的旁人而哀伤?”

他的话里明显意有所指。

——旁人。

除了不久前惨死的谢玹,还能有什么旁人。

容娡听懂了他的意思。

她心中一颤,掐着手心,努力克制住情绪,强作镇定,缓声道:“自然是因为国丧。”

贺兰铭没有继续逼问,懒洋洋地换了个坐姿,随手拿起几封信件,甩到容娡脚下。

“清河崔氏向朕施压,让朕将你放出宫。”

“还有谢氏三房的几个黄毛小儿,联合赵侯之子,闹到登基大典上,逼朕就范。”

“容娡啊容娡,朕原以为你柔弱无害,眼下看来,你却当真是手段厉害。”

“你究竟是何时令贺兰铮对你如此情深义重?朕分明事先将我的好二弟调出洛阳,眼下倒好,他也来凑热闹,要从朕手里将你夺走。你来时,应见到了外面的乱况吧?这正是贺兰铮为见你,惹出来的乱子。”

容娡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没理会他的话,而是轻声道:“陛下又吃五石散了?”

贺兰铭轻哼一声,面色却稍作缓和。

“朕命人备好了成婚用的吉服,你且去试一试。”

容娡后退一步,眉头皱的更紧:“现在?”

贺兰铭理所当然的点头:“不然呢?”

容娡继续后退:“陛下说好不逼迫我的,此时成婚,不合礼数。”

贺兰铭冷笑:“朕又没说现在便成婚,只是让你去试试婚服,何况朕如今是皇帝,什么时候嫁,由得了你?你不想嫁也得嫁。”

“还是说,仲秋将至,你想让朕将你的母兄接到宫中小聚?”

容娡面色微变,猛地抬头看他。

旒珠摇曳,四目相对。

贺兰铭坐在玉阶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眸色阴鸷而复杂。

须臾,他拍了拍手:“来人——为容娘子换上婚服。”

十几名嬷嬷应声自殿后走出,团团围住容娡,不待她反抗,便将她簇拥至另一间宫殿。

嬷嬷们将容娡推到榻前,容娡身上素白的裙裾被她们粗|暴的扯开。

容娡几时受过这种屈辱,气得浑身发抖,拼命挣扎两下,抬脚踹开几个嬷嬷,惊怒道:“我自己来!”

嬷嬷们挨了她几脚,面面相觑一阵,犹犹豫豫地退后。

几名宫婢捧着纁色镶边的吉服,缓步上前。

她们扯住容娡的手臂,为她换上繁复的玄纁深衣。

容娡不会穿这种深衣,也拗不过她们,只得顺从,憋屈的满脸涨红,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在宫婢的摆弄下,吉服的绅带,紧束在容娡的腰身处,将她的腰勒的极细,盈盈一握,犹如柔软的细柳。

深色的衣料,将容娡的颈项衬的更为修长,身姿也更为袅娜。

深衣形制庄重,穿在容娡身上,虽然刚好合身,却并不显得端正。

她肌肤雪腻,唇如渥丹,眸如秋水,乌云叠鬓,分明不施粉黛,却美的犹如话本中美艳绝伦的祸水精魅,容色秾丽,娇媚动人。

哪怕是她此时正在气头上,柳眉微蹙,仍是美的惊心动魄。

众人观她容色,不由得屏息凝神,啧啧感叹。

容娡没好气的拽了拽紧束的衣领。

有宫婢立即要上前制止她。

掌侍嬷嬷挥了挥手,命宫婢退下,由着她折腾。

待容娡消气后,掌侍嬷嬷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将一尺见方的盖头遮在容娡头顶,语重心长的劝慰。

“娘子,那位是高高在上的国君,您何必同他较劲呢?不如放软态度,同他说几句好话,他定然不会为难您。没有男人不吃女人柔声细语的那一套。”

容娡自然懂得这道理。

她对于应付男子熟心应手,仗着一张明丽的容颜,曾利用此道,将无数男子耍的团团转。

哪怕是无情无欲的谢玹,对上她的手段,亦不能避免。

容娡也明白这位掌侍嬷嬷的意思。

保命要紧,说两句好话哄人罢了,又不会损失她什么。

她从前分明很擅长这样做的。

容娡心里莫名酸涩,沉默片刻,极轻地点了下头。

换好庄重的吉服后,嬷嬷便要扶着容娡往金銮殿走。

然而,殿外却不知怎地,蓦地传出一阵混乱的动静,隐约有贺兰铭的怒斥声传来。

纷沓的脚步声接连响起,凌乱地交错在一起,嘈杂声此起彼伏,甚至能听到箭矢“咻咻”的破空声。

容娡头上盖着盖头,看不见情况,听觉却格外灵敏。

她听着那些声响,心里的不安如潮水般蔓延,下意识地扯住嬷嬷的衣袖。

嬷嬷停步,奇道:“方才还好好的,这是什么了?”

她不知道,容娡更无法得知。

盖头被容娡掀开,她躲在内殿里,提心吊胆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好半晌,混乱的声响才停歇。

嬷嬷走到殿门前扫了两眼:“没事了,我们去见陛下罢。”

她将容娡头上的盖头重新盖好,殿中剩余的宫婢适时走上前,簇拥着容娡,向金銮殿走去。

混乱过后,周遭有种异样的寂静,不知为何,反而让人惴惴不安。

容娡没由来的心神不宁。

临进殿时,险些被门槛绊倒。

嬷嬷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容娡的胳膊,扶着她迈过门槛,小声提醒:“容娡娘子莫要忘了老奴交代您的话……”

话音未落,不知怎地,嬷嬷忽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容娡心里奇怪。

可此时她的视线被盖头遮住,什么也看不见,便只依着嬷嬷的意思,软着嗓子,说出近乎献媚的说辞:

“成婚的深衣我已换上,陛下瞧瞧,可还合身?陛下稍安勿躁,我自然是愿意成为万人之上的皇后。此前我的所作所为,只是在欲拒还迎,使小性子,想试探陛下待我的心意。如今我穿着这身吉服深衣,方明白,我与陛下朝夕相处,又有年少邂逅在先,是有难以割舍的情分在的。

“待孝期过后,我便嫁您。”

她强忍着不适的情绪,说出违心的话,没心没肺地想。

总归谢玹已经死了,她合该为自己谋个其他的好去处。

这世间又不是只有他谢玹一个男子,寻不到如他那般好的,稍逊色些的也无妨,活下去最要紧。

殿内一片死寂。

容娡无比清晰的感觉到,她此言一出,立即有一道深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可贺兰铭却始终没有出声。

她敏锐地察觉到不对,没有多犹豫,扯开绸布盖头。

光线骤然出现在眼前,容娡不禁眯了眯眼。

天幕中的雨云堆叠的越发浓密,风声飒飒,金銮殿中的帐幔被风吹得纷飞,空气中像是缠绕着无数道潮湿的丝线。弥漫着浑浊而甜腥的气息。

红绸如血,滑落在地,容娡下意识地垂眼,望见几支箭簇凌乱的横陈在她脚边。

嬷嬷惊恐万状地大叫一声,松开容娡的手臂,跌跌撞撞地跑远。

簇拥在容娡身后的宫婢,亦是尖叫着四散。

哄乱人声中,容娡将视线放远了一些,望见地面上蜿蜒流淌的血。

一股极其熟悉的、略带苦涩的冷檀香,犹如清浅的霜雪,穿透浑浊的空气,飘入她的鼻间。

容娡心尖一颤,睫羽扑簌眨动两下,缓慢地抬起眼帘。

一道清霁雪光般的人影,随着视线的抬起,缓缓映入她的眸底。

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缓慢——

容娡望见,谢玹穿着一身欺霜赛雪的道袍,执剑立在龙椅旁,身姿端正,清尘脱俗,犹如一座淡漠的佛尊玉像。

他的面色雪净,眉眼清峻,容貌一如既往,神姿高彻。

容娡怔怔地望着他,心跳如鼓。

他攥着螭龙云纹的剑柄,手指修长如玉,慢条斯理地抚摸着剑上的纹路,手背上青筋微鼓。

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自他身上,强势而极具侵略性地向四周蔓延。

他周身的气场,比从前容娡所见的每一次,都要沉冷凛冽许多。

有血滴顺着他手中剑身的血槽滑落,一滴接着一滴,敲在玉阶之上,溅起一朵朵血花。

在容娡剧烈的心跳声中。

谢玹气定神闲地转了转剑柄。

剑尖泛出寒光,映亮他雪湖般的一双淡漠凤目。

可他的神情,分明比他手中的剑,还要寒上几分。

谢玹似笑非笑地盯着她,薄唇微勾,唇角泛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他的眼眸,犹如深不见底的深渊,仿佛能攫取灵魂,幽邃摄人,嗓音薄如冷刃。

“容姣姣,你要嫁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