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阋墙

落日的余晖渐渐褪去, 周围万物的轮廓变得模糊起来,一切都渐渐融入黑暗之中,唯有西天一隅仍残存一道血痕。

风声愈烈, 呼啸着掀起尘土,反而显得幽州台上有种深邃的宁静。

韦叔侃听罢谢玹方才的那一番话后, 将信将疑, 沉默许久, 谨慎地试探道:“您既是那位太子, 现今又缘何成了谢氏中人?末将并非是对您有所猜忌, 而是……实在不敢冒险。”

谢玹收回看向远处的目光。

“此事说来话长。”

他并未过多解释, 只是从袖中掏出一物。静昙上前接过那物件, 递到韦叔侃面前。

韦叔侃双手接过,借着头顶皎洁的月光,辨认出谢玹给他的是一枚螭龙玉玺。

看清此物后,他大惊失色,连忙高举着玉玺俯身跪拜:“末将愿誓死效忠君上!”

谢玹收回玉玺,命静昙扶起他,淡声道:“将军现在可愿把真相告知?”

不知为何, 谢玹分明语气温缓, 韦叔侃却感受到一种似有若无的压迫感, 当即浑身一凛:“自然!”

回想片刻,他压低声音道:“血河之役, 并非全然出自匈奴人之手。而是如今的这位国君……您的叔父贺兰寅, 勾结外邦, 一手促就。”

静昙当即惊怒道:“你说什么?!”

反观谢玹, 则是垂着眼帘,没有说话, 也不知信了没有。

韦叔侃一时不知该不该说下去,悄悄觑了一眼谢玹的面色,见他面容平静,才继续道来。

“当年贺兰寅还是一地封王,拥兵自重,起了谋逆之心,放任匈奴人偷袭洛阳城,许诺将幽州以北的十余座城池割给他们,只等匈奴人荡平洛阳,便伺机篡位。待贺兰寅带兵赶来,匈奴节节败退,宫中六千九百一十二人无一生还。末将带兵前去追捕,活捉了对方一名将领,严刑拷打出此事。”

“可彼时贺兰寅已经即位,此人生性多疑,不待揭穿真相,吾等便被他抢先一步削了职,贬谪到远疆戍边。”

“末将深知空口无凭,当年贺兰寅通敌的往来书信,至今仍完好保留。君上随时可以查检,效验末将所说之事的真假。”

这一番话说下来,静昙听罢,已是怒发冲冠。

他用剑重重锤了下地面:“贺兰寅这老贼,先帝待他不薄,他竟敢卖国求荣?!”

重剑发出嗡嗡鸣响,谢玹的衣袖“哗”的一声鼓起,像白色的羽翼。

他像一只白鹤那般优雅从容的站立着,面色无虞,似乎依旧气定神闲,但任谁都能感觉到,他表面的平静下,却透出一股堪称是诡谲的汹涌气息。

韦叔侃心中发憷,自谢玹身上散发出的、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压迫感,使得他战战兢兢,不由得打心眼里相信眼前的这位,是前朝皇储。

他定了定心神,略显担忧的看向谢玹。

国师心怀天下、忧国忧民的美名,哪怕是他远在幽州,都曾有所耳闻。

虽不知谢玹是如何从一朝太子摇身一变,成了世家的长公子……

但,韦叔侃想,若是他猝然得知自己殚精竭虑、却是为在灭族仇人治理朝政,必然震惊到无以复加,一时无法接受。

海晏河清,却因一己恶欲,残杀手足,险些将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国将不国。

韦叔侃不禁叹了口气。

夜风飒飒,吹得人遍体生寒。

谢玹沉默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极轻的笑了一下。

短促的一声笑,却丝毫笑意也无,透着冰冷的嘲讽,仿佛薄刃般刮着人的耳膜,杀气四溢。

“韦将军。”

韦叔侃浑身一绷,拱手道:“末将在。”

谢玹抬起眼帘,遥遥凝视着洛阳的方向,良久,目光看向北方,漆黑的眼眸在一瞬间淬满冷冰,犹如一场落满雪花的深渊。

“随孤领兵,灭杀匈奴。”

——

匈奴兵犯边境,北方战事告急。

得知这一消息时,容娡正在院中练习谢玹教给她的弩|弓,一听这话,不由得分了心神,手一歪,箭矢“咻”的一声,擦着白芷的身刺入树干。

树身一震,树叶纷纷扬扬飘落。

见状,白芷面不改色,拍掉肩头的绿叶,扫量那枚钉在树干上的箭矢两眼,笑着夸赞道:“娘子的箭术近日越发好了!”

容娡淡淡一笑,放下弩|弓:“匈奴来犯,北地……幽州那边,战况如何?”

白芷的神情变得凝重,摇了摇头:“暂未可知。”

容娡不由得皱紧眉头,眉尖似蹙非蹙。

她今日穿了一身榴红的裙裾,为了方便射箭,宽袖被襻膊束起,纤腰紧收,微风拂过时,腰线下的榴红裙摆扬起,好似枝头上一朵盛放的榴花,袅娜而柔美。

白芷见她鬓角渗了些细汗,便走过去递给她一张干净的帕子,在容娡拭汗时,宽慰道:“君上用兵如神,手中从未败绩,娘子不必担忧。”

容娡娇哼一声:“谁担心他了,我只是在担心大巍的国土。”

她虽嘴上这样说,紧皱的眉头却悄然松了一些。

白芷但笑不语。

时近晌午,温度变得热了起来。容娡拭完汗,没了继续练弩弓的念头,便解开衣袖,随口道:“很久之前,我初见你们君上时,见他宽衣博带,以为他是文臣,并不通武艺。”

白芷收起弩|弓,失笑道:“君上只是瞧着文弱,实则精通君子六艺,骑射出众,书画一绝。幽州有君上坐镇,定然万无一失,周围的州郡也会平安无事。”

容娡不懂军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白芷看向北方幽州的方向,总觉得那边飘着狼烟,不禁低声轻喃:“我大抵明白,为何君上肯放娘子回洛阳了。”

容娡听见她的话,抿了抿唇,没应声。

她在心里想,若是谢玹将她强行留在烽火连天的幽州,那她兴许正记恨他恨得不得了,哪还会如现在这样,假装不经意的挂念,笑盈盈的与白芷谈起他。

白芷收完弩|弓后,便回了她的寝房。不多时,一只信鸽扑棱着翅膀飞出。

容娡正站在树荫下乘凉,闻声看向那枚信鸽,眨了眨眼。

她知道每隔一段时间,白芷会写信送往幽州,信的内容她没见过,不过不用深想也知道,应当是与她有关的事。

容娡有些怅然,待热意褪去后,擦了擦手,回到室内翻出谢玹的菩提手串,坐在榻边,一下一下拨着佛珠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容娡听到贺兰铭的声音,立即将手串拢在手腕处,又迅速翻出几件首饰模样的暗器放在身上。

做完这一切后,贺兰铭正好趾高气昂的走到她的房门前,叩响门扇,不待容娡有所反应,便兀自将门推开。

容娡满脸戒备地看向他。

“容娘子,此番我前来,是来传国君口谕。”

贺兰铭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屋中的她,慢悠悠、阴恻恻道,“我父皇要见你,娘子——随我入宫走一趟吧。”

容娡心中一惊,望见他身后跟着几个宫中的内侍,下意识的抓住腕上的菩提。

贺兰铭注意到她的动作,嗤笑一声,挥了挥手:“来人,带走。”

——

仲夏末。

幽州北境。

连绵的草原之上,旗帜迎风猎猎作响。大巍的营帐驻扎在此,日光下,这些营帐星罗棋布,像点缀在绿绸缎上的白色圆纹。

昨日才与匈奴进行过一场血战,今日,双方皆是按兵不动。

属于谢玹的那顶军帐内,挤满了身穿铠甲的将领。

众人聚集在此,利用沙盘,排演用兵布阵的策略,进行了激烈的商讨。

谢玹寡言少语,不怎么发表意见,往往一出声,便是一言而定,择定战策。

直至入夜,帐中人才慢慢减少,只余下韦叔侃、与几名信得过的心腹将领留在帐中。

夏夜闷热,帘帐被侍者挂起,夜风为军帐内送来阵阵清凉。

与披着战甲的将士们不同,即使在军营中,谢玹依旧穿着霜雪般的白衣,与杂乱的军帐相比,略显格格不入。

起先,军营里有许多人对这位年轻的国师提出过质疑。但谢玹神机妙算,亲自领兵,大败十数次兵临城下的匈奴,见识过他的用兵如神后,再无一人敢有所质疑。

此时,谢玹坐在桌案前,玉质的长指支着额角,眼帘低垂。

烛光映着他浓长的睫羽,在眼下投落淡淡的阴翳。他望着桌案上铺陈的地图,神情专注,不知在想什么。

众将领轻声商讨,态度恭敬,不敢有丝毫打扰。

忽然,谢玹若有所感,微微抬起眼帘,清沉的视线望向帐外。

紧接着外面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如密集的雨点般噼里啪啦,骤然止在帐前。

马儿长长嘶鸣一声。

一个兵卫翻身下马,大步上前,将信呈给谢玹:“君上,洛阳那边传来的信。”

他呈来的,是白芷所书的信。

谢玹眼眸微动,轻轻颔首,低低“嗯”了一声,如玉的长指翻转几下,飞速拆开信封,将信纸拿在手中,一目十行的浏览。

看第一封信时,他的面色还算和沐,甚至称得上有几分愉悦。

然而,看到第二封信时,他的神情却倏地冷了下去,眉宇间霎时覆上一层霜雪。

军帐内的气压随之一沉。

这些时日里,谢玹始终泰然自若、气定神闲,哪怕是对付匈奴的偷袭时,面色都没有过太大的变化。

见状,众人悚然一惊,不禁面面相觑,明白洛阳出事了。

一旁随侍的静昙,瞧清他的面色,却无比清楚——

君上露出这样的神情,只会是因为身在洛阳的容娘子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