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出了清河, 谢玹都没有追上来。
这对于容娡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省了她许多麻烦。她不必再大费周章, 可以径直回洛阳寻母兄。
车队跋山涉水,经过数个驿站, 初夏时, 行至洛阳。
洛阳一如既往的繁华, 与容娡记忆里没有太大出入。只是时移物换, 有些地方稍显陌生。
任谁也看不出, 十多年前, 这座繁华的都城, 遭遇过一场流血千里的浩劫。
连日奔波,舟车劳顿,众人皆是疲累不堪。
容娡偏头看着竹帘外熟悉又陌生的场景,也有些恍惚,仿佛经历了一场大梦。
白芷前去谢府的门房通报,容娡打起精神走下马车,听见一个仆役大惊失色道:“你说谁回来了?”
容娡不徐不疾地走过去, 闻言, 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守门的仆役们, 有些曾见过容娡。眼下瞧清她的脸,一个个惊恐万状地瞪大眼, 仿佛青天白日见了鬼。
没见过容娡的, 也无不惊艳地盯着她过于美丽的面庞。
白芷用剑鞘敲了敲桌角, 柳眉倒竖:“愣着做什么?还不赶快放行?”
门卫如梦初醒, “嗳”了一声,连忙张罗着仆役们打开府门。
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如今死而复生,活生生的出现在人前,实在是稀奇事。容娡走进谢府时,不少人盯着她脚下,想瞧瞧她有没有影子,借此来判断她是否是活人。
容娡活得好好的,自然有影子。
众人惊疑不定,待她走远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很快便将这一奇事传开。
—
今日恰逢学堂休暇,婢女急急慌慌来报容小娘子归来时,正在书写课业的容励,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愕然抬起头。
“你说什么?”
婢女一路小跑而来,上气不接下气,“容……容小娘子回来了!此时就在院外!”
容励见她神色不似作伪,又惊又喜,一把丢了笔,撩着衣摆疾步跑向门外。
此时,容娡正在白芷的陪同下,步履翩翩,穿过月亮门,迎面向他走来。
容励远远瞧见她,猛地停步,张了张口,却一个字也没说出,只愣愣地看着自己死而复生的妹妹,连眼都不敢眨一下。
容娡正在心里琢磨着事,垂着眼帘,没注意到他。
白芷率先瞧见了容励,偏头提醒容娡:“娘子。”
容娡若有所感,抬头向前看去。
容励呆呆地立在假山旁,用力揉了揉眼,不确定的问:“姣姣……?”
容娡恍了下神,眼里慢慢蓄出泪水,忍泪道:“是我。”
容励一个激灵,慌慌张张地转身朝院里跑,口不择言的大喊:“娘!阿娘!阿娘——”
“姣姣!姣姣回来了!”
他太过慌乱,以至于两脚绊在一起,险些栽倒,模样滑稽。
容娡破涕为笑,跟在他身后往庭院里走。
容励跑的很快,容娡与白芷追上他时,他正拉着谢兰岫的衣袖,激动万分地解释些什么。
谢兰岫满脸不耐烦,抬手要拧他的耳朵:“胡说八道!你做梦做迷糊了不成?”
容娡遥遥望着他们,哭笑不得,小声唤:“阿娘……”
谢兰岫听到了。
她动作一顿,诧异的转身,满脸难以置信。
容娡走近一些,又小声唤了一句:“阿娘。”
谢兰岫打量她两眼,眉头蹙起,惊疑不定,眼神往她脚底下的影子上瞟:“姣姣?你怎么……”
容娡明白她的意思,不禁有些头疼,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的事因谢玹而起,虽然被囚|禁那些日子里,容娡很想大肆宣扬他的下作手段,让世人看看他伪君子的真面目。
但谢玹姑且也算是她留给自己的一条后路,容娡存着点利己的私心,没想和他撕破脸皮,暂时不想揭穿他。
况且,若是一五一十的道来,以谢玹在洛阳的名望,没准儿不光没人会信她的话,说不定还会有人反过来指责她……
容娡犹豫不决,暗自盘算着该如何将此事圆过去,连重逢的喜悦都冲散了。
白芷远远跟在容娡身后,听了谢兰岫的询问,像是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谢兰岫的目光扫过她,神情微微一变,眼底浮出几分若有所思的衡量,压低嗓音道:
“白芷是长房那边的人,缘何同你一起?”
闻言,容励不满嚷嚷:“阿娘!您这话问的,听着怎么一点儿也不关心姣姣啊!”
谢兰岫啐他:“姣姣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如何不关心?”
她再看向容娡时,目光复杂而酸楚,没再说什么,只拍了拍容娡的手。
容娡垂着眼,听着母兄的声音,忆及这一路波折的辛酸,不由得潸然落泪。
她以袖掩面,啜泣着道:“此事说来话长……”
容励最看不得妹妹受委屈,连忙低声哄她。
见状,谢兰岫也没了继续盘问容娡的心思,长叹一声。
“罢了,你能回来便好。且先回房好好歇息,待得了闲,去庙里上柱香去去晦气。”
—
雨后的河道上涨,水面初平。
河面上驶过一列井然有序的船,乘风破浪,旌旗蔽空,其余船只纷纷避让。
其中一艘船的甲板上,谢玹独自在船头,霜色广袖被风鼓起,衣摆如流云。
他视线低垂,望向清澈的水面,睫羽的阴影在眼下投落淡淡的阴翳,不知在想什么,浑身上下透着冰雪般的岑寂。
驶过容娡跳船的那段河道时,船夫们心照不宣地加快船速,旌旗猎猎作响,转眼间便将那段河道远远抛开。
容娡走后,谢玹便下令折返冀州。
静昙担忧他的伤情,有心劝阻,但谢玹的命令不容置喙,只得遵守。
船队逆流而上,很快抵达冀州。
早有侍从守在港口,见谢玹下了船,牵着马匹迎上前,恭声道:“君上,前几日您去寻容娘子时丢的那匹马,自己寻回来了。属下恰好碰见,便将它牵来。”
这匹马,是容娡暗算谢玹后,骑走的那匹。
谢玹脚步一顿。
静昙心里一咯噔,瞪了那侍从一眼。
侍从不解其意,满头雾水,委屈巴巴的退下。
凉风吹拂着河水,呜呜呼啸,如泣如诉。
谢玹慢慢抬起眼,望向那匹马,原本平和的神情,在这一刻猛地被打破。
眉眼间的冷淡一扫而空,他的睫羽颤了颤,眼底一寸寸沉暗。
半晌,谢玹轻笑一声,唇角扯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冷笑,目光似讥诮,又似哀伤。
不通人性的马,尚且知道回来找他。
而容娡却不知道。
她薄情至此,当真是铁石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