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的春风与江东的很是不同, 实在是称不上和煦,似乎总是夹杂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凉意。
凉风呜呜吹着,吹得水声哗哗, 四周密密麻麻的船帆也被风鼓起,猎猎作响。
无数道帆声汇在一起, 震得人脑中嗡鸣。
嘈杂声中, 谢玹徐缓温沉的嗓音, 却偏偏极为清晰。以至于容娡一听到这熟悉的清磁声线, 心底便漫开一股彻骨的凉意。
不知是因为寒风的吹拂, 还是因为谢玹的话语, 她打了个哆嗦, 宛若被雷劈了般浑身僵直。
日光笼在他们头顶,天边却翻涌着几抹墨似的乌云。风势越发大了,掀起一波波潮湿的气流,水面上的船只皆晃动不稳。
兵卫们合力扯着帆索降下船帆。
纷乱的哗啦声响起时,载着谢玹的船缓缓驶到容娡面前。
容娡不敢看他,在察觉到那艘船靠近时,便飞快地垂下眼, 只盯着船头前的铜制兽首看。
风将她身上的纱裙吹拂的宛若云烟般摇曳, 游船上护送容娡出行的仆役纷纷看向她, 目光惊疑不定。
不远处的崔让尘欲靠近容娡,被仆役们七手八脚地拦住。
静昙抱着剑, 扬声道:“容娘子——你这又是何苦?跟君上回去吧。”
容娡咬着唇, 抬头看他。
“你以为我想平白无故地给自己找麻烦么?照你这样说, 他谢玹不依不饶, 又是何苦?”
她抬眼时,恰好最后一张帆落下, 日光没了阻碍,霎时摇漾着倾洒,熠熠生辉。
澈然光线下,谢玹一身霜色,仪态矜贵地立在船头,通身鎏金,似晴光映雪,若神祇临世,仿佛所有的光尽数洒落在他身上,周围的所有人与物,皆因他的存在而黯然失色。
容娡的目光无可避免地被他吸引过去。
谢玹也在凝视着她,眼眸空净明淡,淡若雪湖。
哪怕是遭了她的暗算,此时谢玹面对她时,眼底依旧岑静,看不出多余的情绪。
他只是近乎纵容地看着她,须臾,淡声道:“姣姣,别想着逃,随我回去。”
容娡看着他的脸,有一瞬间的恍惚。
然而听了这话,立即回过神,用力摇头:“不要。”
谢玹的语气冷下去:“不要?”
“那你想同谁一起,那个人么?”他冷淡而轻蔑地瞥了崔让尘一眼,立即有兵卫抬箭瞄准后者。
容娡气得发抖,疾走两步上前,低声道:“我已说过好聚好散,你又何必死缠烂打?”
谢玹的神情变得似笑非笑。
“可我不欲同你离散,此事绝无可能。”
容娡从他温沉的嗓音里,听出一种不容抗拒的逼迫。
见他如此,她心里稀薄的愧意荡然无存,只恨自己昨夜不够狠心,合该狠狠捅他两刀,再将他踹下马车!
谁要跟他回去继续池鱼笼鸟般被关着!
脑袋进水了不成?!
容娡吸吸鼻子,目光扫视四周围得密不透风的兵卫,心中浮出些无可奈何,杏眼愤怒的睁圆,怒目瞪向谢玹。
“既如此,那我也绝无可能跟你走!”
谢玹淡然而纵容地看着她,说出的话却是隐带压迫的:“此事由不得你。”
容娡怒视着谢玹,余光环顾四周,视线一顿,缓缓后退几步,直至背倚上横栏。
她瞥了眼粼粼的河水,紧抿着唇,原本澄澈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不定。
水面辽阔,与之相比,哪怕是大型的船只也被衬的犹如一片叶子,更不用提小船上的她,简直渺小若蝼蚁。
然而她这只蝼蚁,此时却被数不清的精兵围得密不透风,避无可避。
以往她所憧憬的、给予她庇护的滔天权势,如今强势的横在她面前,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身临其境,方知这种滋味并不好受。
谢玹浓密的睫羽颤了颤,似乎察觉到她的意图,命令道:“姣姣,听话,过来。”
容娡的心扑通扑通直跳。
她看向谢玹无情无欲的脸,眼神很快变得坚定,摇着头对他笑了笑,抬手将被风吹乱的碎发挽到耳后。
“云玠……哥哥。”
她轻声喃喃着,袅娜的立在那里,裙纱缥缈如雾,眸泛轻波,嗓音轻柔甜软,整个人宛若像一场绮丽甜蜜的梦,“只差一点儿啊……造化弄人,事情好像总是与人愿相违。”
只差一点儿,指的是什么?
是那碗不曾与他共饮的甜酪,还是在更早之前,旁的什么事物?
阴差阳错,事到如今,容娡一时也说不清楚。
也更无法说清,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了。
她复杂地看了谢玹一眼。
“……再会。”
谢玹瞳仁微缩,淡然的神色裂开一道缝隙,嗓音急促:“姣姣,过来!”
容娡不再看他,蓦地转身跨过横栏,咬着牙,心一横,纵身一跃,跳入水中。
水花迸溅,容娡的身影转瞬便被涟漪包围。
她打小长在襟江带湖的江东,自然是会凫水的。
可正是雨水充沛的时节,河流湍急的很,水底又生着杂七杂八的水草,此时跳下去,稍有不慎,说不定便会丢了命。
众人始料不及,尚未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回过神来,谢玹踏着船板跨到这艘游船上,疾步行至容娡落水之处,褪下外衫,沉声命令:“拦住她。”
旋即紧随着容娡跳下去。
又是哗啦一道水声,谢玹的霜色广袖被风鼓起,如同展翅的鹤羽,倏而没入水里。
静昙来晚一步,没能拦住谢玹。
他丢下剑,却因不通水性,并不能帮上忙,只能焦灼地看着水里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回头吼道:“还不敢快救君上和容娘子上来!”
众兵卫如梦初醒,会水的兵卫赶忙跳入水中,不会水的也连忙驱动船只去堵容娡。
崔让尘船上会水的仆役,也连忙跳下去帮忙。
北地会水的兵卫不多,拢共不过五六个,但容娡毕竟是柔弱的女子,体力不支,光是这些人也足够拦截企图凫水逃跑的她,迫使她无路可退。
谢玹身高腿长,凫水破浪,很快便追上容娡。
他的眼睫上沾着水珠,清峻的眉眼上浸了层水光,显得面容温润柔和。
“姣姣。”他屏着呼吸,放软语气,温声哄道,“水凉,泡久了你来月信时会疼,听话,跟我上船去。”
不知想到什么,谢玹极轻的笑了笑:“你既要离弃我,到时若是疼的哭了,谁来抱你?”
他说的是,从前有一回,容娡来月信时小腹胀痛,哭的梨花带雨的,呜呜咽咽往他怀里钻,撒娇让他抱她,缠他缠的紧,不让他去处理政务。
容娡面上一热,咬着牙,理也不理他,见前路被船堵住,立即换了个方向,奋力向岸边游去。
涟漪一圈接着一圈碰撞,水流一声接着一声的哗啦作响。
谢玹气息不稳,略显无奈的轻叹:“姣姣,听话。你若乖一些,便不会吃苦。”
春水微寒,寒意透骨。容娡的发髻狼狈的散开,本就游的疲累不堪,呼吸又急又重,委屈的想哭。一听他这从容不迫的语气,不必回头看,也能想象到他此时气定神闲的神情。
以及,冷漠又高高在上的眼神。
无论处于何种境况,谢玹似乎总是能保持从容不迫。
容娡同样不许自己失态,但她自认做不到谢玹这般地步。
同样的境地里,他这种出尘超脱的气度,反而显出她穷途末路的窘迫。
容娡又气又恼,心里烧起了一团火,忍不住反唇相讥:
“要你管!”
“眼下我落得这番境地,还不是拜你所赐!”
她一说话,便不禁分神,游水的速度慢了一些。
只短短一瞬,谢玹便趁机追上,伸手捞住如滑溜溜的一尾鱼般的她,扳着她的纤瘦的肩膀,将她用力摁在怀里。
容娡呛了口水,咳嗽两声,不管不顾地挣动起来。
谢玹圈住她的一截细腰,手臂上有力的肱肌鼓起,铜墙铁壁般桎梏着她。
他被挣扎的她泼了一脸水,水珠滴滴答答的滑过眼尾,低眉看向她时,似神明垂泪。
一双琥珀瞳里映着水光,折射出眼底的细微不解与迷茫。
容娡的眼尾挂着呛出来的泪,被他摁着,憋屈不已,脸涨得通红,肺都好似要气炸了,简直恨不得揪着谢玹的脑袋狠狠掼到船板上。
可她没有那么多的力气,也舍不得伤到谢玹神姿高砌的那张脸。
水花被她搅动的四溅,一股潮湿的血腥气蔓延开,从面前的谢玹身上传来。
容娡嗅到后,下意识地看向这人,发现两人周围的水浮着一层血色,挣扎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
她目露迟疑,张张口:“你……”
谢玹气息不稳,吻了吻她的发顶,将她搂得更紧,眼底流露着晦暗的、浓郁到化不开的偏执占有欲:“你是我的。”
容娡抬头触及他的眼神,倏而哑了声。
四下有船舶渐渐朝他们围拢过来,许是怕他们溺水,船上的人放出许多皮筏。
用不了多久,她便逃无可逃。
一想到触手可及的自由,因为谢玹近乎扭曲的掌控欲,即将再次化作齑粉,她便不由自主地怒火中烧。
但容娡只是想逃,没想着搭上自己的命。察觉到自己四肢无力,隐隐有要沉入水里的苗头后,她识趣的不再挣动。
谢玹携她游向临近的一条皮筏,捞起浑身湿漉漉的她,乘到皮筏上。
两人浑身是水,水流滴滴答答的顺着发梢、衣摆往下滴。
容娡咳嗽两声,胸线起伏,微张着水粼粼的红唇大口大口喘气。
才端坐下的谢玹,见状,微微蹙起眉,拎起她湿透的长发,拍着她的背为她顺气。
容娡浑身脱力,气息不稳,温顺的坐在皮筏上,盯着谢玹,心跳如擂。
她嗅着谢玹身上的冷檀香,瞅准时机,狠下心来,反手掏出装着麻药的手镯刺向他。
谢玹似乎早就料到她会有所举动,轻而易举地偏头躲过,而后一把攥住她持暗器的手腕。
水声哗哗,皮筏不安的晃了晃,周围此起彼伏的响起惊叫声。
容娡吸了口凉气,倔强的仰着脸,抬着一双水光潋滟的杏眼,同他目光对峙。
谢玹紧紧抿着薄唇,目光扫过那暗器,垂眸看向她,不怒反笑,只是这笑容毫无温度,带着些轻蔑的讽意。
“教你得手一次,还能教你得手第二次不成?”
容娡咬着牙,有些心虚,不说话了。
谢玹审视她片刻,如玉的长指强硬的插|入她的指缝间,迫使她松开暗器。
“容姣姣,我能护住你,给你想要的,留在我身边,不好么?”
闻言,容娡目光微动,轻叹一声,无奈的笑了笑。
她凝视着他漂亮的、雪湖般的眼眸,须臾,状似亲密地贴在他耳畔,轻声道:“我知道你的情意。”
“我也并不是非逃不可。”
“我只是……不想被你那样关着。”
谢玹睫羽轻颤,眸光微澜,紧抿的薄唇动了动。
容娡的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怅然。
下一瞬,她目光一凝,迅速自衣袖的暗袋掏出打磨过的、如利刃般的发簪,反手抵在自己的咽喉前。
谢玹反应敏捷,一把捏住她细白的手腕。
容娡蹙了下眉,手上力道不减,锋利的簪头,将脖颈处细腻的雪肤压出一个小小的陷坑。
“但你所做的一切,你的所有谋划,又可曾问过我的意愿、问过我的想法?”
“我不是你的雀鸟,谢玹……放我离开吧。”
谢玹神色不变,怜悯而漠然的看着她。
“何必以命相挟,你不敢寻死。”
容娡歪了歪头,笑容灿若朝霞:“可……你舍不得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