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轻舟

静昙一开始还以为谢玹落得这番窘迫模样, 是遭了贼人暗算,便没有多问,只吩咐暗卫前去追捕。

因而, 当他听谢玹说容娡逃了后,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愣了一下。

旋即他意识到什么, 蓦地倒吸一口凉气, 震惊地看向谢玹,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皎洁的月光下, 谢玹的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银霜, 泛着冷彻的寒光。

他收回看向远方的视线, 瞥了一眼静昙,而后低垂着眼帘,抬手揉了揉额角,无声地叹息一声,话语里仿佛也浸上一层寒霜。

“……她出手暗算了我,只为能够逃离。”

静昙自他的话语里听出一丝无奈。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宽慰的话, 喉咙却好像被石子堵住。

旁边的暗卫听了这话, 大惊失色, 愤愤不平道:“君上为护容娘子周全,孤身涉险前来, 她怎敢以怨报德, 莫非是那不识好歹的白眼狼不成?!以君上的身份……”

静昙瞪了那暗卫一眼, 惊天动地的咳嗽两声。

谢玹淡声打断他:“迦夜。”

暗卫听出他话语中的警示意味, 闭上嘴,不吭声了。

静昙吹了声短哨, 先前分散开的暗卫纷纷被召回,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围在谢玹等人周围。

火把渐次亮起,火光星星点点,仿佛将浓黑的夜幕烧出一个个明亮的小窟窿。

有暗卫举着火把上前,火光跃动,映亮谢玹俊美无俦的雪净面容。

谢玹霜白的衣摆上沾着不知是他还是旁人的血,猩红的血迹在暗夜里显得分外阴森,他的神情似乎都因此而更冷了几分,垂眸思索时,鸦羽下的一双琥珀眼瞳都似乎折射着冷锐的光泽。

容娡骑走了他的马,但以她的马术……若是骑马逃走,恐有些困难。

谢玹了解她,更倾向于她骑走马是在使障眼法。

沉吟片刻,想到容娡那堪比狐狸的狡猾禀性,他命暗卫兵分两路前去追捕她,自己则带着余下的静昙几人,马不停蹄地赶回冀州城。

稳妥起见,容娡并未在成衣铺待多久,换了身干净衣服后,便随崔让尘走僻静小道去了他的宅邸。

为防谢玹循迹追上他们,成衣铺里见过容娡的小厮全部换下,只留下办事稳重的掌柜娘子。

崔让尘拟了几条路径,二人商议过后,最终决定走水路去清河,抵达崔氏的地界后,再另作谋算。

敲定这一计划后,崔让尘命人收拾行囊,马不停蹄地带容娡赶往停船的渡口。

此时天色尚早,渡口停泊的船只并不多,多半是用于捕鱼的渔船。

好在清河崔氏在冀州有自己的势力,崔让尘提前调来可用的游船。

踩着木质船舷登船时,容娡压了下头顶戴着的幕离,偏头小声问:“表兄要与我一起走吗?”

崔让尘隔着垂落的白纱看她一眼,温和地扬起唇角:“是啊。你一个女儿家,若是让你只身一人赶路,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白纱下,容娡的眼眸闪了闪。

她垂下眼帘,屈膝再拜一礼:“给表兄添麻烦了。”

崔让尘扶起她,笑着摇头:“我恰好要回清河一趟,顺道罢了,谈何麻烦。”

崔氏虽亦为名门望族,然而谢氏一家独大,权势滔天,他们崔氏无法抗衡。

但父亲赴任江东时蒙受过容娡父母的帮扶,如今还时不时提及当年的恩情。眼下容娡有难在身,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坐视不管。选择与她同路,是想着途中当能够照拂一二。

容娡试探过后,见他的确是宅心仁厚的君子,又小声道了句谢,便不再出声。

他们走的这条河道宽阔平稳。

清明过后,雨水充沛。

河道里的水很澄澈,船驶过时,水面在日光下泛着粼粼的波纹,金灿灿的,看久了有些晃眼。

船舶顺流而下,桨橹之下,水声哗哗,没多久便驶离了冀州地界,到达了城郊。

远处青山如画,河道两岸栽种着桃树。

桃红映着柳绿,莺飞燕舞,水秀山青,渔歌嘹亮,轻舟逐浪,处处是盎然的生机。

冀州城在视线里渐渐远去,过往仿佛也随之远远抛离,化作涟漪消散在水声中。

容娡抬手摘下幕离,仰面望着广阔的天地,一眨不眨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极轻的叹了口气。

崔让尘本来正在凭栏远眺,听到叹息声后,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容娡摇摇头,抬手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挽到耳后,轻声道,“方才瞥见岸边有一个摊贩,似乎是卖甜酪的,说起甜酪……到冀州后,我还未曾好好尝过。”

她只是,在看见那摊贩时,忽然忆起,昨日她买甜酪时,还想着回去后,带一份给谢玹尝一尝,怎料阴差阳错,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到如此决绝的地步。

崔让尘自然无法得知她心中所想:“不打紧,清河亦有卖甜酪的地方,届时带你去尝一尝。”

容娡收回视线,对他笑了笑,清湛的眸底晃了晃,浮上几分不易察觉的怅然:“……嗯。”

可那不是她想要的那份甜酪了。

直到现在,谢玹仍未带人追来,想来并未查到她的行踪。

他那样的人,竟也会有疏漏的时候么?

是因为她吗?

容娡心里仿佛涨起了一场潮水,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感包裹了她的心房,令她久久无法从惆怅中抽身而出。

河道上的船只渐渐减少,风平浪静,他们所乘的游船愈发畅通无阻。

提心吊胆的奔波一宿,强撑到现在,容娡难免有些困倦,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眼里泛出泪花。

见状,崔让尘催她去歇息。

容娡并未推辞,转身钻进船舱,头一沾枕便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许多错乱的梦。

眼前时而是谢玹带她去看雪的场景,画面一转,倏而变成谢玹用冰冷的链条将她锁在昏暗的室内;时而又是谢玹同她一起尝了她想买给他的那家甜酪,这一次她品出了甜酪的滋味,是醇香清甜的,只是不知为何,咽下的最后一口,味道忽然变得又苦又涩,苦的她几乎想要流泪。

船身颠簸,睡梦中的容娡忍不住蹙起眉头,似乎没多久便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惊醒。

容娡还以为是船到岸了,连忙坐起身,眼皮没由来地突突直跳,仿佛仍未从梦魇中脱身。

她揉了揉眼,缓了一阵,走出船舱查看外面的情况。

外面的风势越发大了,水面荡起层层褶皱,船身摇晃的很剧烈。

容娡踉跄了一步,扶着木质舱门站稳。

她才露面,尚未看清状况,身后忽有一只羽箭蓦地破空而来,钉入她身旁不远处的桅杆上,箭尾嗡鸣一声,竟是将那根桅杆给生生折断了!

断裂的桅杆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吱呀悲鸣,咣当一声,砸到水中。

容娡的发丝被掀起的风吹得乱舞。

她吓得一个激灵,睡意全无,蓦地清醒过来。

放眼看去,不知何时,她所乘的游船附近,围拢了许多艘战船。它们星罗棋布的排列着,将游船的航线堵截。

那些战船上的兵卫,披坚执锐,井然有序地站在甲板上,纷纷搭箭拉弓。

无数支羽箭对准船上的人,随时能将她们射成刺猬。

渺远风声吹着船帆,猎猎作响。

容娡抿了抿唇,看着水面上那些船只的倒影,意识到什么,当即僵在原地,喉间发紧,不敢回头看。

摇漾的水声里,属于谢玹的、温沉的嗓音,顺着风声清晰地传入她的耳,竟似乎隐约带着点冷漠的笑意。

“容姣姣,你想逃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