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疲怠

掌柜娘子心细如发, 将容娡迎入房内后,没有多问,立即命办事稳妥的心腹去请崔让尘。

她去吩咐人时, 容娡站在半开的窗边,被晨风一吹, 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寒战, 面色发白。

掌柜娘子注意到她的状况, 上前阖紧支摘窗。

昨日白蔻来禀报时, 她刚好在场, 是为数不多知晓容娡被当街掳走的人。如今虽不知为何容娡来此, 满腹疑惑, 但观她神情恍惚,似乎不大想与人交谈,一时不好主动开口。

不多时,仆从送来新衣与热茶。掌柜娘子抖开外衫,披在容娡身上,又端起热茶递给她:“娘子喝茶压压惊。”

谢玹披在容娡身上的外衫,在奔逃中早就不知丢到了哪里。

容娡小声道谢。

然而她伸手接茶时, 余光瞥见自己袖口上沾染的一块血迹, 动作一顿, 仿佛被烫到一般,手指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下。

掌柜娘子也望见了那血迹, 吃了一惊:“娘子受伤了?”

容娡怔忪一会儿, 将茶盏端在手里, 摇摇头:“没有。”

她看着氤氲的茶雾, 有些出神。

摔倒时,她只是将手掌蹭破一层油皮, 并未受伤,血不是她的。

应该是谢玹身上的。

容娡想到路上撞见的大片血迹,不知为何,总感觉那同谢玹有关。

谢玹说他没有受伤,她那时脑中乱的很,并未细看。

可究竟如何,她现在也没法得知了。

容娡感觉自己的心里好似打了个结,有种说不出的拧巴难受。

……也不知谢玹现在怎么样了。

两人朝夕相处这样久,她很清楚似乎有许多势力想要除掉谢玹。一想到自己的暗算,说不定会让谢玹身陷险境,她便忍不住心烦意乱。

她绝无要加害他的意思。

可谁让他总想要关着她呢。

容娡并不觉得她做错了什么。

以谢玹从前待她的所作所为,她没趁机捅他两刀已算是仁至义尽。此回她算是将谢玹得罪了个彻底,必须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过了一会儿,掌柜娘子见她的面色稍有和缓,便主动同她说起昨日情况。

“娘子,您有所不知,那位郎君听说您被掳走时,哎呦,那脸色差的,我们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被他冻成冰块!不过那郎君也是真心念着您,一听说您出了事,立即马不停蹄地去寻您……”

听了这话,本就心神不宁的容娡,心里越发不是滋味,怅然地叹了口气。

她低垂着头,纤长的睫羽不住眨动,瞧着竟像是要哭出来了。

见状,掌柜娘子意识到什么,识趣地不再多言。

派去寻崔让尘的小厮动作麻利,没多久便将人请了回来。

崔让尘并不意外容娡会前来寻他,听闻容娡被贼人掳走时,还派人去悄悄调查她的去向。

只是他有些没料到,他的人尚未寻到容娡,她自己便先行找上门来了。听小厮来禀报时,他甚至以为自己睡糊涂了,吹了阵晨风后才反应过来,仓促地披了件外衫便赶忙出了门。

成衣铺距崔让尘的宅邸不算太远,他到地方时,天光方明,容娡仍保持着先前那个低着头的坐姿,手里端着的茶还尚有余温。

听见脚步声,容娡吸了吸鼻子,眼眶泛起薄红,楚楚可怜地看向来人。

崔让尘快步走进房门:“娘子应是姓容罢。”

容娡颔首。

“你这是……”崔让尘打量她两眼,皱起眉头,“我听姑母说,你已经……为何会出现在冀州?”

“此事说来话长。”

容娡站起身,双手捧着那枚玉佩,屈膝一礼:“郎君既然给我玉佩,想来那日见面便已认出我。我此番前来,实乃有事相求,想恳请郎君带我回洛阳。”

崔让尘的视线滑过玉佩,若有所思:“那日随你前来的那位郎君还在寻你,为何……不去寻他?”

他并不认识谢玹,但只是打了个照面,便知那人必然出身尊贵显赫,在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前,有所顾忌,不好定夺。

听他提到谢玹,容娡深深吸了口气:“年前我的死讯,正是出于那位郎君的算计。”

崔让尘面色微变:“什么?”

容娡阖了阖眼,眼中蓄出泪光,哭腔道:“郎君应当听说过他,他是谢氏的长公子谢玹。我与母亲北上寻亲时,蒙受他照拂,暗生情愫,怎知谢氏的族老认为我身份低微,不堪同他相配……我寄人篱下,又怎敢让长公子因我美玉蒙尘,便从母命与旁人议亲,谁知……谁知他不甘放手,设了场让我假死的局,将我关起来……”

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勉强能断断续续地将话说清。

“眼下我被迫随他来到冀州,举目无亲,本以为逃离无望,幸而得遇崔郎君,方有一线机遇。”

容娡很清楚,以谢玹那样的权势地位,崔让尘未必会冒着得罪他的风险带她走。可如今她别无他法,只得尽己所能地将自己的遭遇说的再凄惨些,放手一搏。

其中历经的许多细节,容娡并未说清,但崔让尘听完,已是震惊到无以复加。

谢玹之名,他的确常常从父辈口中听闻。此人美誉在外,素来高风亮节,崔让尘如何也想不到,他竟会因为一己私欲而作出这种龌|龊事来。

然而容娡实在哭的可怜,他虽知不能听信她的一己之词,但仅凭容娡一个弱女子,定然不会蹊跷的出现在冀州……

衡量片刻,崔让尘望着哭的梨花带雨的容娡,心中已有定夺。

他对她温和地笑了笑。

“姣姣,幼年时我还抱过你呢,你当唤我一声表兄。”

一听这话,容娡低下头,眸光闪了闪,一颗悬着的心落到实处。

她拭去眼尾的泪,小声唤:“……表兄。”

崔让尘笑着应了一声,又问过她昨日的经历,明白事不宜迟,立即着手安排出城之策。

田野的风空旷而寂寥,连带着草叶的摩挲声都显得很萧索,听得久了,难免会使人心生悲戚。

时间在风声中缓慢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周遭仍是浓墨般的漆黑。

虽然知道暗卫用不了多久便会寻来,但谢玹仍试着冲破药效带给他的影响。

容娡的气息仍残留在车厢内,可她早就不在此处了。

马车被容娡牵到不那么显眼的树丛中,许是被什么小兽惊动,马匹忽然嘶鸣起来,焦躁地围着树打转。随着马蹄声鼓点般响起,车厢亦开始颠簸晃动,车辕发出令人不安的吱呀声。

车厢骤然倾翻的那一刻,谢玹重重摔落在地,脑中却不合时宜地掠过容娡的脸。

天旋地转间,他好像回到年幼时,也是这样颠簸的车厢,数不清的尸骨压在他的身上,将他严密的挡好,他浑身上下尽数被血水浸透。

与那时不同的是,恍惚间,似乎有一双柔软的手扯住他,担忧地唤:“谢玹。”

风声呼啸着掀开帘帐,皎洁的月色映入谢玹的眼瞳。

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目光渐渐凝聚,一向空净明淡的面容,透出些疲怠与无奈。

痛感冲破了麻药的药效,渐渐的,谢玹的手脚不再那么僵硬,能够轻微动作。

但容娡临走前摸出链条,锁住了他的手,哪怕他能够动了,一时也无法自倾倒的车厢中脱身。

即便如此,谢玹依旧镇定自若,耐心十足地等候着。

没过多久,静昙便带着人寻来,瞧见他的情况,眼里满是愕然之色,连忙抽剑砍断链条,将他自车厢中扶出。

“我等没有寻见容小娘子,君上可曾受伤?”

“……她逃了。”

谢玹慢条斯理地拂平衣衫上的褶皱,周身矜贵气度不减,抬眼看向远处,眯了眯眼。

“抓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