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隐忍

此番谢玹离开谢府, 只是要先行去往国师府部署,尚未同他统领的那些兵卫汇合。侍从早先便赶往国师府,暗卫又匿身于暗处, 马车旁并无几个人跟随。

马车驶离谢府有一段路后,谢珉才乘车追上来。出了谢府的这一段路, 是只容谢氏勋贵通行的阔路, 两侧既无房屋也无商铺, 唯有郁郁葱葱的绿树, 布景精致, 幽静而赏心悦目。

谢玹的画轮四望通幰七香车, 为方便谢珉上前交谈, 此时就停在一株参天耸立的梧桐树下。

时值仲春,绿树成荫。

许是外头起了风,帘帐没由来的轻晃两下,玉铃丁啷。

——遮住了,在容娡有所动作后,谢玹极沉、极缓慢的吸的那口气。

气息带着点儿鼻音,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似是隐忍, 又似难耐。

仿佛是被她牵动了什么极痛的伤处, 碍于君子的自持和端方,只好不动声色的忍下。

但容娡听得到。

她抓住玉璋的那一瞬, 发现一只手不能完全握住, 心头还浮出了一点后悔。

但又不想让他觉得她是在胆怯, 因而不甘松手。

一时只觉得自己好似抓起了个烫手的山芋, 分明棘手,却拿也不是, 放也不是。

然而,如今观谢玹隐忍不发的模样,她心尖萦绕着的那点悔意倏地消散,再次洋洋得意起来,柳眉挑起,乌湛的杏眼里晕着两汪亮晶晶的笑意,神情鲜活又狡黠,耀武扬威的抬眼同他对视。

谢玹蹙眉,凝视着她。

许是因为光线晦暗,他原本是琥珀色的一双眼瞳,如今浓深若两团湿墨,看向容娡的目光,翻涌着她看不太明白的沉黯光晕。

须臾,谢玹阖了阖眼,微启紧抿着的薄唇:“……松手。”

容娡有恃无恐,用气声回道:“就不。”

僵持一瞬,谢玹别开眼,垂眸去抓她的手腕,欲将她作妖的手提开。

容娡才不会遂了他的意。

她今日非得将以往所经受报复回来,揭穿他假清高的表象!

暴露这人光风霁月之下潜伏的阴暗孽欲!

让他也尝尝难堪的滋味!

故而手腕被攥住的一刹那,她不假思索的攥了回去。

谢玹果然奈何她不得,浑身绷紧,只得无奈的停手,仰起颈项,后脑枕着车厢,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紧紧抿住唇。

玉铃再次泠泠的发出声响。

容娡若有所悟,循声望去,这才发现,这人的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扯住帘帐下的一条流苏穗子,悄无声息的将穗子拢在手心,冷白手背上,淡青色的经络却暴起一片。

她眨眨眼,若有所思,唇角慢慢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

歪着脑袋想了想,她倾身凑到他面前,学着他的模样,轻轻在他颈侧落下一个轻若羽毛的吻,红润的唇瓣微微开合:“哥哥要同我说什么,怎么不说了?”

谢玹抿着唇,不声不响。

容娡打量着他,见他不吭声,才要出声再次撩拨——

与此同时,帘外的谢珉,却好似因谢玹许久不曾有下文,疑惑的出声问:“长兄,还需我自己争什么?”

容娡闭上嘴,眼眸滴溜溜的转了转。

谢玹按住她的手,睫羽颤了颤,满含警示的睨了她一眼,侧目看向帘帐。

“还需你自己争取。勿骄奢放纵,应见贤思齐,自强不息……”

他温和地缓声叮嘱,只是不知为何,“息”字才发出一个短促的气音,便倏地止住话语。

帘外的谢珉注意到了这一点,但他满心欢喜,并未将此放在心上。

“玉安谨遵长兄教诲。”他恭敬的应下谢玹的话,听谢玹的嗓音中微微带着的喑哑,想了想,关切道,“近日气候多变,长兄虽劳于政务,但亦应注意调养,莫要染了病疾。”

谢玹却一时没有再应声。

清风徐来,枝叶摩挲,在车厢上投落光怪陆离的阴影。树影随风摇曳时,恍惚间,布满粼粼光斑的车厢,也仿佛像有了生命那般悠悠轻晃起来。

谢珉恭敬的站立着,又候了片刻,见谢玹并无多言的意思,一时也没想到还有什么话要说,便出声告辞道:“此去幽州,舟车劳顿,长兄多加小心。玉安不便再耽误长兄行程,先行告退了。”

隔了几息,帘帐内才传来一声低沉的“嗯”字。

见他疏离冷淡,谢珉愈发没了继续攀谈的心思,转身离去。

只是还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软的娇吟,甜腻的不成样子,仿佛幼小狸猫的爪垫轻轻按在了人的心尖。

属于女子的声音,声线里带着点口耑息,似是在忍耐什么。

谢珉脚步一停。

他是男子,许多事无师自通,总觉得那一声轻吟里,暗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然而,踯躅一阵,当他回眸看去,打量片刻后,却未曾见到什么女子。四周静谧而空阔,入目所见,只有梧桐树下停着的马车。

车夫端正的坐在车前,红鬃俊马温顺站立。

这车夫为谢玹驾了许久的车,谢珉有些眼熟,打量一阵,忆起此人似乎在某次针对谢玹的刺杀中受了伤,伤到了耳朵,自此听力不大灵光。

谢珉便没了询问他是否听见什么的心思,目光犹疑,看向不远处的车厢。

莫非……

才起了点怀疑的念头,他便连忙惊慌失措的按捺下,心里直谴责自己的龌龊,谴责自己怎敢妄自臆测,玷污长兄渊清玉絜的声誉。

谢珉不敢再多看,飞快地收回视线,摒弃心里浮出的猜测,瞥了眼树梢上跳跃的黄鹂,只当方才听到的是黄鹂鸣叫,自己不过是听岔,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脚步声远去后,严实垂落的竹篁绿帐帘被人拨动两下,终于露出了一道缝隙。

光线摇漾着凝映入容娡的眼眸,泛开茶色的光晕。

剔透若琉璃的瞳仁上,如今流转着盈盈的泪光,眼尾晕开一抹绯色。

她眨眨眼,抬手将手背搭在眼上遮光,白皙的小脸皱成一团,再无撩拨谢玹的念头。

适才,她存着要让谢玹出丑的心思,趁他与谢珉谈话,指尖蓄意用力。

怎知计谋虽然得逞,但谢玹止住声时,神情猛然变得十分凶戾可怖,搭在她手腕上的手掌陡然用力,几乎要将她的腕骨攥断。

沾湿的清峻眉峰,锋锐凌厉的神情,令容娡不禁回忆起一些解药那晚的片段。

她吓得呼吸一紧,不敢再造次,僵坐片刻,仿佛被热水烫到一般,手忙脚乱的朝后躲去。

后背却在闪躲时,不小心撞到了檀木案,案上堆积的书册哗啦啦地滑落一地,她自己撞的痛呼一声,疼的直抽气不说,尚未完全放开的手,因为疼痛下意识地用力握紧玉璋,惹得谢玹也嘶了口气。

她能够察觉到,玉璋产生了某种庞大的变化,霎时浑身一僵,心口突突急跳。

谢玹的鬓角沁出细密的汗。

他半阖着眼,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落阴翳,将她稳稳捞在怀里,缓了几息,阖了阖眼,喑声问:“撞到背了?”

容娡委屈巴巴的点头,觑着他的脸色,讪讪收回握住玉璋的手,讨好地柔声唤他:“哥哥……”

“可曾伤到哪里?”谢玹睁眼瞥她,见她支吾着说不出所以然的模样,轻叹一声,颇为头疼道,“罢了。”

他提抱着容娡,让她在他怀里转了个身,背对着他,方便他查看她撞伤的地方。

手指一寸寸按过脊背,不知按到何处,容娡倒吸一口气,蜷缩着抖了抖,一下子用力跌坐在他膝上。

谢玹手背上青筋鼓起,一把掐住她的腰。

容娡敏锐地察觉到危险,僵了一瞬,连忙要撑起身站好,抽泣着道:“就是这里……正是撞到了哥哥方才按的那个地方。”

谢玹呼吸不稳,眼眸中蕴着沉黯阴云,晦色积攒的越发浓深,恍若风雨欲来前的阴翳,眼底有什么骇人的风暴要呼之欲出。

容娡拍拍他的手臂,试探着挪动。

才撑坐起一点点的空隙,谢玹蓦地发力,将她向前一推,摁到了桌案上。

裙摆一寸寸卷起,容娡吓得呼吸一停,慌里慌张的扶住桌沿,将桌面上剩余的案牍纸笔尽数打翻在地。

旋即谢玹倏地俯身贴过来,压住她战栗的脊背。

玉质的修长手指,强势的挤入她撑在桌案上的指缝间,将她严实的搂在怀里。

“我倒是忆起一个,止痛的好办法。”

在容娡热的面色涨红,睁大双眼,隐约疑心药效并未完全解除,将要再次发作时——

她听到谢玹温声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