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羽觞

容娡不知谢玹是如何处置的魏学益, 总之自那以后,魏学益再没派人往明彰院送过东西,她也没有再寻到合适的脱身时机。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 早晚时虽仍有料峭的轻寒,但明彰院里墙角的杏花已经含苞待放。

明彰院是独属于谢玹的院落, 占据谢府地势极好的一块空间, 僻静而宽敞, 假山流水一应俱全。

谢玹逐渐放松了对她的禁制, 得空时, 会陪着容娡在院中闲逛。

春光正好, 偶尔谢奕与族老不在府中时, 谢府的上空会飘起几只五彩斑斓的风筝,在明彰院里都能望得见。

困在院子里的容娡,时常盯着那些自由翱翔的风筝看,仿佛只有在看着它们时,才能在提心吊胆的禁锢中,得到一丝短暂的口耑息空间。

谢玹却会错了她的意。

他见她时常抬头凝视风筝,便以为她是喜欢这种玩意儿。

虽然他对这些不感兴趣, 但因着容娡喜欢, 便在处理好政务后, 燃灯续昼,亲手做了几只, 然后拿给容娡。

容娡见到他手里的风筝时, 不禁有些啼笑皆非。

“我已不是年幼的孩童, 哥哥怎么拿这些给我, 把我当小孩哄了不成?”

虽这样说着,她却笑吟吟的伸手接过风筝, 澄澈的眼眸里满是浓郁的兴致,来回抚摸打量。

不得不说,谢玹拿来的风筝,做工的确十分精致,栩栩如生。

“你年岁尚小,不必拘着心性。”谢玹望着她,嗓音温和,随手拢了拢广袖,“我之前见你盯着它们看,以为你喜欢。难道并不喜欢吗?”

容娡敏锐的看见,他冷白的手背上,步着几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划出来的。因为谢玹的肤色白,划痕便分外显眼。

她意识到什么,看向手里的风筝骨,忽地有些说不出话。

原来这风筝是他亲手做的。

容娡垂眸看着那红痕,心情复杂。

除却算计她这件事,谢玹毋庸置疑是个极好的人。

不枉她费尽心思的讨好他,引来他独一无二的注视。

容娡仗着一副好容貌,其实有些自傲,不屑于讨好男子,同倾心她的男人说几句话,于她而言已是屈尊俯就。但从前面对谢玹时,她几乎绞尽脑汁,将她能想到的所有甜蜜情话与计俩皆用在他身上。

她对于谢玹来说,是特殊而例外的;谢玹对她而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往事历历在目,如今想来,落到眼下这般境地,着实有几分是她自作自受。

可谢玹,他既然一向克己复礼,为何不能一直当他的正人君子?

他被她引着屡屡破例,到最后,却反倒破例拘住她。

实乃玩火自焚。

容娡的心里泛出几道惆怅。

她收回心绪,将风筝搁在桌案上,捧起谢玹的手,叹息一声。

“既是你亲手所做,我自是极为喜欢的。”

“只是……哥哥几时动手做的风筝,我为何不曾见到过?”

谢玹垂着清峻的眉眼,雪净的面容沐浴在璀璨的日光里,白的几乎是在发光。

他默了一瞬:“在你入眠后。”

容娡更是说不出话,心绪愈发涩然复杂。

见她还算喜欢风筝,谢玹偏头观察过室外的天气,陪她去院中空地放风筝。

春晖满院,冰雪早已消融,草色朦胧,一泓溪水潺潺。

容娡提着风筝,跟在他身后,贪婪的吸取着清新的空气,小心翼翼的问:“不会太过引人注目吗?”

谢玹明白她的意思。

“没事。”

“族老与长君那边……”

“你既喜欢,便不必管他们。”

容娡便不再说话,挑了一只绚丽的彩色蝴蝶风筝,安静的看向谢玹。

谢玹琢磨片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握住绞盘,语气温缓的教她如何放飞。

风筝在她的手里翩跹起飞,容娡仰头注视,眨眨眼,面上多了几分喜色。

——只不过,这份欢喜并非因为风筝,而是因为,她想到,或许可以借着风筝向外递消息。

没过多久,这个想法便被她自己遗憾的打消了。

明彰院坐落谢府的西北侧,但如今吹得是东南风,就算她能成功的在风筝上写上求助的字句,继而弄断风筝线让风筝飘出,但这风筝极大可能会被吹出谢府。

谢府外的人并不认得她,便是看见了字,又怎会冒着得罪谢玹的风险来管她的死活。

再者便是,风筝太过显眼,没准儿会被暗卫拦截下来。

她处心积虑谋划了许久,才让谢玹放松了对她的看管。

若是风筝被拦截,让谢玹发现她的心思,那可真就要惨了。

唉。

容娡盯着风筝出神,谢玹则凝目望着她。

“如今渐渐暖和,姣姣,待上巳节过后,我们便北上去幽州。”

经他这样一提醒,容娡才想起来,他曾对她提到过要去幽州之事。

若是随他去了幽州,那她可当真就举目无亲,再无脱身的可能了!

这人当真是要困她一辈子!

她心里“咯噔”一声,遍体生寒,无助的恐慌顷刻间在她的五脏六腑里翻滚起来,令她几乎无法保持从容的站立。

风势仿佛蓦地大了起来,牵制风筝的绞盘自容娡手里脱出,在地面上滚了两圈,很快便被谢玹俯身捡起,稳稳拿在手中。

谢玹平静的看她一眼,神情温润,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

“江东多水,我记得你不会骑马。幽州路途遥远,乘车前去,难免会有不备之时,若你想学马术,我可以教你。”

容娡忍着惊惧,看向他,衡量一番,唇角扯出一抹微笑:“好。”

上巳节,三月初三。

距今尚有一段时间。

她尚有些时间思索应对之策。

只是时日无多。

明彰院中,有一处不知源头的溪水。天暖之后,积雪消融,溪中水流也多了起来,清澈见底,潺潺流漾。

随谢玹放风筝那日,容娡便留意到了这条小溪,只是不知溪水流向何处。

墙角的杏花开了又落,容娡沿着溪流散步时,常常能望见水面上漂着一些粉白的花瓣,它们打着旋儿朝外漂流去。

不动声色的观察了几日,她终于能确定,溪水是流向明彰院外的,且流往谢府。

这个发现令容娡雀跃起来。

她心里霎时便有了主意,只待上巳节到来。

如今洛阳的上巳节,时兴曲水流觞,世人在这日,会聚在水边,或祓禊修禊,或将羽觞置于水中,任其漂流。

容娡所想到的主意,便是借着羽觞,让其漂流出明彰院,进而往外传递消息。

她隐约记得,谢府的学堂附近似乎也有一处溪水,说不定与这条溪水是连通的。学堂里有许多同她相熟的郎君,只要能有一人捡到她的羽觞,发觉她如今的处境,说不定她便能得救了。

此举颇为冒险,但谢玹不日便要带她北上,届时她将永无天日。

她别无他法,只得铤而走险。

上巳节当日,容娡抱着谢玹撒娇,磨了他好一阵,终于换得他点头准允,让婢女备下几盏羽觞给她。

谢玹作为洛阳人氏,当也知道流觞这个风俗才对。

但当容娡为了打消他的警惕,假惺惺的邀请他与她同去时,谢玹却兴致缺缺,只端坐在水榭上,远远望着她。

明彰院的仆从也无过节的喜色,丝毫不愿靠近溪水。白蔻白芷她们甚至换上了素净的白衣,整个院落显得死气沉沉的。

容娡不明所以。

但他们古怪的举动,反而方便了她计策的顺利展开。

容娡挑选了一处方便羽觞流出明彰院的地势,站在溪水畔,借着宽大衣袖的遮盖,小心翼翼的将事先写好的求救纸条粘在羽觞上,提心吊胆的将羽觞放在溪水里。

一盏盏羽觞顺着水流渐渐远去。

容娡悄悄打量着四周的人,见无人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提着的心渐渐落到实处,松了口气。

她平复着激动的心绪,提着裙摆,哒哒朝谢玹走去,脚步轻快,裙裾翩跹,像一只自由流连在花丛间的蝴蝶。

想到触手可及的自由,她不由得亲昵的挽住谢玹的胳膊,面上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

“哥哥,我放好了,我们回房去吧。”

谢玹温和的望着她,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好。”

他打量她两眼,俯身摘去她裙摆上沾着的草屑,牵着她往居室走。

谢玹的手泛着不正常的凉意,容娡的手腕被冰的有些不适,蹙眉看向他。

“你是不是穿的太少了呀,哥哥?手怎么这样冰。”

谢玹似有心事,闻言,眼波一晃,极轻的摇摇头,“没事。”

他明知道她怕冷,却始终没有松开她。

容娡满腹疑惑的被他牵回居室。

进门后,他便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容娡百无聊赖的看了一阵话本,心里始终记挂着那些漂流出去的羽觞。

又想到,或许马上便要逃离他的掌控,她决定大发慈悲一回,主动同谢玹多说说话,倒也算不负与他朝夕相处的情意。

她叹息一声。

谢玹的手心冰凉的温度,似乎仍残存在她的手腕上,容娡忆起他进门后并未添衣。

琢磨一阵,她走进内室,准备翻找出一件鹤氅带给他。

她正翻箱倒柜的寻找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容娡回头看了一眼,见是如孤鹤般的谢玹站在门口,便没多在意。

“哥哥,你可否能帮我找一找……”

话还没说完,脚步声陡然接近身旁,遽然在容娡身旁掀起一阵冷风。

紧接着一股大力袭来,几乎是提着她,紧紧扣着她的腰将她抱到榻边。

那力道几乎要把她的腰掐断。

骤然的悬空感,令容娡不由得吓得惊叫一声,下意识的挣动两下。

一抬眼,便见谢玹眉宇若攒雪,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清湛的眼眸好似被冰封的幽谭。

容娡心里猛地一紧:“怎、怎么了?”

谢玹不应声,似笑非笑的瞥她一眼,将她放到榻上。

容娡的双手撑在身侧,稳住身形,因他的反常而惊疑不定,眸光闪了闪,拔腿想跑。

谢玹一把将她捞回,摁在榻上,一只手攥住她双手手腕,另一只手翻出锁链,一阵当啷声过后,冰冷的锁链缠在她的腕骨上。

这人平阔的肩,严严实实的遮住全部光线。

他垂眸审视着她,面色极冷,唇角却偏偏反常的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

“想逃?”

见他如此发问,容娡如何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还是……被发现了啊。

她认命的叹息一声,放弃挣扎。

为今之计,只有哄着他,讨他欢心,保全自己。

她阖了阖眼,忍着惊惧软声道:“我……我并非是想逃,只是因为与世隔绝太久,想得知外面情况,还想……想知道,我的阿娘兄长如何了,还有没有人记得我。哥哥,你知道的,我心悦你呀。”

谢玹冷笑一声。

还在狡辩。

还想骗他。

旁人记不记得她有什么干系。

她是他的,只有他一人不好么?

她以为他没看见那些羽觞上所写的字条么?

谢玹居高临下,望着面色发白的她,胸腔好像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火烧般的刺痛漫开,涨潮般冲撞着他脑中的弦,撕扯着他的心绪,令他几乎无法呼吸,眼仁也宛若被火舌灼烧般锐痛。

为何……偏偏是今日。

说爱慕他的人是她,想逃离他的人亦是她。

她用甜言蜜语的哄骗着他,转头便向旁人求救。

真是好一个容娡。

字条上提到的名字,有几个他并不陌生,是从前她为自己物色的郎君。

她与他朝夕相处,却仍在想着旁人。

谢玹愠怒而困惑的看着她。

因他站在床榻前,背对着光线,清峻的面庞晦暗不清,神情乍看上去,好像尚且还算平静,一动不动的伫立着,宛若一尊冰冷的神像般无声无息。

但,却不再像是普渡众生的神祇,而像一只蛊惑人心的妖异。

谢玹静默的矗立一阵,忽然划破自己的手。

青玉色的帷帐猛地晃了晃。

谢玹单膝压在榻上,捏着容娡的面颊,迫着她张开唇瓣,将涌出的血喂入她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