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之后, 冬去春来,积雪渐消。
晴光映雪时,屋檐下垂着的冰锥逐渐消融, 午后的窗牗外,时常有叮叮当当的潺潺滴水声。
日复一日, 容娡有些数不清自己被关了多少天。
谢玹再也没有准允过她走出明彰院, 时日久了, 容娡不禁生出一种恐慌的心寒。
有葬身火海的假象在先, 她又数月不曾出现, 哪怕从前有人怀疑她没有死, 现今也该认为她早已死透了。
谢玹处事的缜密, 她以往曾见过不知多少回的。只要他想隐瞒,容娡相信,旁人不会察觉到分毫端倪,当真以为她死了,压根不会想到她竟是被渊清玉絜的谢玹藏起来了。
明彰院的侍从忠心耿耿,比谢府其他的仆从还要谨言慎行,他们对谢玹将她关起来的行为丝毫不曾质疑, 容娡用来哄骗人的甜言蜜语和伶牙俐齿, 面对他们时毫无作用。便是连曾经与她相熟的静昙, 如今面对她时亦是形同陌路。
容娡使出浑身解数,仍寻不到任何逃出去的突破口。
谢玹深知她哄骗人的本领, 因此, 当他发觉容娡试图打动侍从逃离的盘算后, 默不作声的下了令, 自此服侍容娡的婢女,任凭她好言好语还是崩溃哭闹, 皆三缄其口,极少同她搭话。
容娡并不是喜热闹的性子,她还算喜欢安静,但着并不能代表她能受得了死气沉沉的寂静。
成日被关在院中,她感觉自己好像是被浸泡在江东的梅雨里的木头,生出一种身上随时会发霉长出菌子的错觉。
如今她身边唯一有几分活人气儿的人,竟是神像似的谢玹。
谢玹心性冷淡沉闷,对诸事皆漠不关心,着实不算是有趣之人。
但他会同她搭话,闲暇时会给她念话本,令她不至于被寂寞磨疯。
恍惚间,竟成了她唯一能够倚靠的人。
容娡很清楚始作俑者是他,她也清楚谢玹的目的在于让她无法离开他。
可她没办法。
只得同他曲意逢迎。
谢玹不在时,容娡唯一的消遣便是翻看话本,自娱自乐。
许是怕她翻来覆去看得无聊,谢玹时常会购置一些新的话本。他对这些荒唐无稽的东西并不感兴趣,只是因为容娡喜欢才容忍它们的存在。
但谢玹当了二十余年的端方君子,除却设计容娡这桩事,品性毫无可挑剔之处。就算不喜,他也不曾置喙过容娡的喜好,甚至还会顺着她,为她念话本。
许久之前,谢玹最开始为她念话本时,念到一些放|浪|形|骸的语句,尚且会难以启齿。现今念得多了,无论话本多荒诞露骨,谢玹虽目露不解,但还是会面不改色的读完。
至多,会在念到一些有趣的段落时,止住声,拉着容娡试一试书中的亲吻之法。
话本里的内容,无外乎是男欢女爱。
谢玹原本以为,他能够不沾染情爱,置身事外,漠然俯瞰书中人在沸腾的孽海情天里苦苦沉浮,煎熬烹煮,为情所困。
而他只不过是冷眼旁观罢了。
如今竟轮到他因为容娡而沉溺情海,体味到何为情爱,偶尔也会不禁觉得意外。
可容娡的确能牵动他的心弦,为他二十余年苍凉冷清的生命涂抹出几分不一样的色彩。
这种脱离他掌控的情爱滋味,倒也不算难捱。
—
容娡生的美,又一向爱美,极其注重外貌,谢玹对这一点颇为清楚。
他从不吝惜她用于梳妆打扮的钗环衣裙,由着她随手乱放一些价值连城的珠宝。甚至从妆扮她这种事情里渐渐寻出乐趣,时常会亲自为她更衣梳妆。
容娡畏寒,冬日里衣着只顾保暖,无心打扮,几乎要将自己裹成粽子。
如今天气渐暖,她渐渐对时兴的春装起了兴致。
春光明媚时,谢玹将她抱到临窗的软榻上,用蔻丹给她染指甲。
谢玹学什么都很快,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他垂着眼帘,神情专注,捏着容娡的一只细白的手,细致而耐心地往她的指甲上涂抹蔻丹,再仔细地用棉纱裹严。
容娡则窝在他怀里,出神地望着桌案上沐浴着璀璨日光的金盏银台花。
谢玹察觉到她的出神,瞥她一眼:“在想什么?”
容娡收回视线,往他怀里偎了偎,软声道:“在想,哥哥做的滚灯真是好看。”
不久前是上元节,婢女呈给容娡一些彩绘的花灯,容娡却兴致缺缺,觉得洛阳的花灯不如江东的滚灯有趣。
谢玹听闻后,不知去哪学了技艺,总之没几日便做出一盏精致的滚灯给她。
此时那盏灯正放在容娡的手旁。
她的主动贴近对谢玹来说显然很是受用,他便没有多问,捧起她涂着蔻丹的手,对着日光端详,涂得均匀与否。
蔻丹在日光里呈现出一种鲜艳莹润的水红色,灿若朝霞,显得容娡的手越发细嫩白皙。
容娡很是满意,面露欢喜,偏头看向谢玹。
谢玹正垂眼凝神看着她的手,清峻的侧脸被日光勾勒出浓重的金色,宛若九天外圣坛之上的神祇。
容娡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眼眸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忽然玩心大发,在他怀里拱了拱,软声撒娇:“哥哥,你瞧这蔻丹多好看,你也涂一涂嘛。”
谢玹的眉尖轻轻蹙起,像是听到了什么荒唐事一般,目露不解的看向她:“……我?”
容娡认真的点头:“对呀!”
她看向他骨节分明、冷白修长的手,伸手摸了摸他的手背:“涂上去一定很好看!涂一下嘛哥哥,涂一下嘛!”
“……”谢玹沉默片刻,手背上淡青色的经脉微微鼓起,“姣姣,别闹。”
他若是涂了蔻丹,该如何面见门客与朝官?
容娡才不管那些。
她摸完谢玹的手背,又睁大双眼,去摸他泛着薄红的骨节,柔软的指腹在那泛红处好奇的摩挲个不停。
谢玹的睫羽颤了颤,薄唇微抿:“……别摸了,听话。”
容娡慢吞吞收回手,轻轻“喔”了一声。
话音才落,她倏地俯身,凑过去吻了吻谢玹的指尖。
“云玠哥哥,涂一个,就涂一个,好不好嘛。”
柔软的触感酥酥软软的传入脑海。
谢玹鼻息一停,审视她一瞬,不知想到什么,一把将她扳的面对他,不及她反应过来,便扣着她的后颈令她仰起头,张口含住她的唇,深深吻住她。
一吻毕,容娡已是双瞳剪水,呼吸乱的不成样子,唇瓣也如染了蔻丹般红润娇艳。
她羞恼的挠了他一把:“……谢玹,你干嘛呀!”
谢玹不说话,清沉的目光落在她的唇瓣上,眼仁湿漉漉的。
容娡指甲上才染好的蔻丹,在刚才蹭的微微有些花。谢玹给她涂抹时费了些功夫,见状,他也不恼,神情平静,耐心的捧起她的手,重新涂了一遍。
架不住容娡用甜润的嗓子软磨硬泡,他蹙着眉,在自己左手的食指指甲上,也涂了薄薄的一层蔻丹。
容娡眨眨眼,抓着他的手观察一阵,确认这层颜色一时半会儿不会褪去,满意的笑了笑。
胸腔之中的心房,却因此高高提起,跳的快若击鼓。
这么多时日的相处后,据她所知,谢玹在朝中应有诸多政敌。
如今世风虽有男子喜着女装,可谢玹为人克己守礼,并不是那种荒诞不经的人。若是他指甲上的蔻丹被人发现,想来政敌少不得会参他一本,挑他的错处,指责他行为不端。
没准儿,会有聪明人发觉古怪与端倪,心生怀疑,偷偷调查谢玹。
届时,说不定,她能够伺机求救,趁机逃离这座囚笼。
哪怕此举险之又险,如履薄冰,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
她别无他法,还是得试一试。
她不能一辈子都被困住,不能如同禁|脔一般,沉沦在情爱的假象中,甘愿困在谢玹为她精心构造的牢笼里。
她绝不甘心。
—
翌日,暗卫提前通报,魏学益来访。
谢玹神情淡然自若的听着,依旧拥着容娡,手指点着地图,语气温缓地教她辨认各个州郡,丝毫没有让她躲藏的意思。
容娡记得这个叫魏学益的人,她沉思一瞬,拨开谢玹的手,自觉要回避。
谢玹却一把攥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细嫩的腕骨,嗓音温和:“躲什么?姣姣难道不想见一见外人么?”
容娡听着他这温缓的语气,心尖却没由来的跳了跳。
她心知肚明,这人是在试探她呢。
便乖顺的摇摇头,小声道:“我能见到哥哥一人,便足够了。”
谢玹审视着她,显然被她哄骗的说辞所取悦,冷淡的眸底泛起一丝欢愉的波澜,松开了攥住她手腕的手。
不多时,魏学益的脚步声逐渐接近。
甫一进门,他便没好气道:“你近日愈发怠政了!”
谢玹拿起菩提手持,拢在掌心,不紧不慢的拨弄菩提珠,侧目瞥他一眼,没吭声。
“也不知你成日窝在院子里做什么。”魏学益吸吸鼻子,打量一圈,嘟囔道,“咦,你这居室里怎么有股奇怪的甜香。”
谢玹收回视线,不声不响,垂眼看向面前铺展开的军防图。
魏学益果然被这张图吸引,也不纠结什么香不香的了,站到他身后,凝神端视。
谢玹的手边放着处理过的成叠的案牍,魏学益看了一阵,暗自琢磨,谢玹未必如表面那般怠政,或许只是在藏锋罢了。
只不过谢玹手段高明,竟连他都被迷惑了。
想了想,魏学益看向地图上的某处:“你近日终于打算去幽州了?”
谢玹不咸不淡的开口:“不急,再过一阵。”
幽州地势偏北,如今当仍在寒冬。容娡势必要与他同去,但她畏寒,不若等到天气温暖后,再带她一同前去也不迟。
魏学益叹息一声,不知想到什么,面露惆怅:“幽州有血……当年那场战役参战将领的家眷,战后他们无故被新君贬谪,有些蹊跷,我这些年暗自调查过,没查出什么来。你到了之后,或许可以查探一二。但愿……只是我的错觉。”
谢玹淡声应下。
魏学益又同他聊了几句无足轻重的政事,忽然话音一转,“前几日谢玉安同贺兰铭当街打起来之事,你知不知晓?”
谢玹满面事不关己的冷漠,没什么情绪的摇摇头。
“你不好奇是为什么吗?”
魏学益见他没有反应,便自问自答道,“他们是因为葬身火海的容小娘子才大打出手的。谢玉安始终怀疑容娘子并未身死,而是被贺兰铭掳了去,悄悄跟踪他,却被贺兰铭发现,争论几句便打起来了。”
他紧紧盯着谢玹无欲无求的面庞,眸光微闪,狐疑道:“云玠,容小娘子之死,当真与你没干系?我可分明记得,你待她颇为情意深重,为了她连我们都算计了进去,为何如今听到有关她的事,反应这样平静?”
谢玹宛若一尊神像似的端坐着,眉宇间攒着霜雪般的岑冷,嗓音又磁又冷:“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魏学益叹道,“我只是想提醒你,先师的预言,你可莫要忘了。女子可是会破了你的道啊!”
“我的道……”谢玹低声重复,咬字很轻,垂着眼帘,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魏学益始终紧紧凝视着他的脸,没有试探什么明显的异样。
片刻后,他才要辞别,转身时,冷不丁望见正在整理桌案的谢玹,左手上有一抹鲜艳的红,下意识的多看了一眼,紧接着便皱起眉头。
“蔻丹?”魏学益停下脚步,打量着他的指甲,面露古怪,不解道,“你怎么也学着那些纨绔,往指甲上涂女子的蔻丹?”
“不对……”旋即,他意识到什么,面色微变,惊疑不定的扫视谢玹两眼:“容小娘子出事不会当真是出自你的手笔吧?!”
“你你你你……你不会是借着假死之名,将她藏起来了吧?”
谢玹并没有要辩解的意思,只停下手中动作,似笑非笑的看着他,面容雪净明淡,笔挺的端坐着,像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
魏学益琢磨不透他的想法,越想越不对劲,沉思片刻,疾步朝甜香最浓郁的内室走去。
暗卫镜明冷着脸站在内室门前,抬剑拦了一下。
魏学益一把推开他,怒容走进去。
内室一览无余,空空如也,并不想他想的那样藏着人。
魏学益扫视两圈,没见到可疑之处,满腹疑惑的走出来。
谢玹面若覆雪,若有所思的看向他身后,沉默一瞬。
薄如冷刃的嗓音,凉嗖嗖的飘入他的耳:“魏学益,你僭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