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博弈

牵搅出的潺潺水声, 似乎仍回荡在耳边,犹如稠潮的、黏连的丝线。

容娡的胸口起起伏伏,呼吸不匀, 鼻息里隐约融着点潮湿的颤音。

她整个人仿佛被丢到了雨云里,白皙的面庞上透着雾一样的薄红, 澄澈的眼仁上蒙着缥缈的水汽。

纤细的脖颈犹在细微的发抖, 像奏乐之后琴弦的余颤, 又像雨幕中身不由己的菡萏。

她平复着呼吸, 三魂七魄渐渐回窍。最初的空白与失神过去后, 听着谢玹温磁含笑的问话, 胸腔里忽地烧起一团恼火。

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到, 以往正直古板的君子,会作出这样不知廉耻的举止!

容娡气的直咬牙,腰后残存的酥麻,偏还在此时涌上来,如同一波一波的潮浪般拍打着她脑中的弦。

以至于谢玹手指上莹润的水光,落在她的眼里,便显得很是扎眼。

她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更知道他想让她看的是什么。

可她万万想到他会这样!

谢玹不该是这样的。

不知不觉中, 好像有什么偏离了她原本预料的走向。

容娡悔青了肠子, 乱了阵脚,又羞又恼之下, 几乎想要破口大骂。

以前无论她如何轻浮的撩拨谢玹, 他皆坐怀不乱不为所动。她便一直以为他是克己守礼的君子, 是神仙般无情无欲的人。眼下他的言行当真是教她重新认识了他, 竟是比她还要没脸没皮、恬不知耻。

再怎么说,她都不曾乱摸他。

更可恶的是, 这人下流的摆弄着她,自己却连脸都不曾红一下!

早知如此,她当初就不该不知死活的那般撩拨他!

容娡越想越恼,紧咬着牙关,气不过想要呛他几句。

她紧攥着双手,才要出声啐他,锁链被拨动出的哗啦声响,忽地如同尖锐的冰刺一样扎入她的脑海,令她猛地清醒过来,面颊上的热度都倏地散了。

她气昏了头,却险些忘了——

如今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被谢玹关着,摸不清这人的想法,不能不知轻重的得罪他,还是得曲意逢迎,设法讨好他。

仿佛当头有一盆冷水浇下,容娡深吸一口气,沉默下去,垂着眼思索应对的法子。

谢玹的神情则是要缓和许多。

他的指尖上裹着一层晶亮的水,柔滑|湿|腻的触感,似乎仍吸附于其上。

试探过她的反应后,他心房中横冲直撞的戾气与妒火,仿佛被她破碎的呜哼安抚了。

眼下容娡虽乖顺的垂着眼,但应是在盘算着如何对付他,不过是假装温顺罢了。

以往她也常常佯装出乖顺模样,诱着他往她甜蜜的陷阱中沉陷,而后作壁上观,看着他相信她哄骗的甜言蜜语,想来心里不知该有多得意。

谢玹几乎不用深想,便能想得到她的心里的盘算。

她欺天罔地,当真是胆大包天。

可笑的是,一贯算无遗策的他,竟也被她诓骗进去,以为她当真对自己一往情深。

更可笑的是,他看透了她,却仍是无法割舍她。

谢玹的视线滑过手指,落在她满是褶皱的裙裾之上。

好在,容娡刚才给了他,他想要的反应。

——只有在刚才那种时候,她才是真的乖顺。

毫无反抗之力的乖顺。

眉眼间漾着潋滟的媚态,完全任由他调动与掌控,令他不再是单方面的被她牵动心绪。

令人不由自主的,想要做的再过分些。

想彻底地将她掌控。

谢玹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奇异的慰藉感。

仿佛他的妄念得到了莫大的餍足,在某一瞬间恣睢的蓬盛,却又想肆意的渴望更多。

这种奇异的感受,撕扯着、割裂着他的心绪,使得他的克己与纵欲挣扎着博弈。

可他不该。

不该为了这样一个满口谎话的小骗子,抛却他所受过的清规戒律。

“姣姣,为何不回话?”

谢玹抚上锁链,面容雪净,温和的看着她。

他说出那样的话,还想让她怎么回答?

容娡抿着唇,选择沉默不语。

腕上的锁链却在须臾后被人不悦的拽了一下,锁链在他手里收紧,勒着腕骨,迫使容娡不得不看向他。

她飞快的瞥他一眼,面上一阵阵发烫,嗓音里不禁带上点恼意:“你能不能先把手洗了?”

谢玹的胸腔里震出一声低磁的闷笑:“自然可以。”

他从善如流地去濯洗手,回来后,打量她两眼:“要不要更换衣裙?”

“要。”容娡低头看向自己的裙摆,暗自磨了磨牙,软声道,“还想要沐浴……哥哥。”

言罢,她又不禁有些心虚。

自己提了这样多要求,不知如今的谢玹会不会应允。

她悄悄觑向谢玹的脸色,见他颔首应下,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谢玹淡声道:“不急。”

“你先回答我,若对我并无情意,那你的反应,当作何解释。”

她怎么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知不知羞的,非要逼她说出口不可么?!

容娡恼了,懒得再费心思同他周旋,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还能是什么,食色性也,七情六欲,人之常情罢了。我已说过对哥哥并无情意,不过是天性中的反应。况且哥哥乃天人之姿,我身为女子,很难不情|动。哥哥以为会是因为什么?”

谢玹才缓和的脸色,蓦地冷沉下去。

好一个人之常情。

还有“食色性也”,这句话岂是她这般用的?

他以往是这样教授她的么?

她这话的意思,岂不是在说,他对她而言,与旁人并无分别,皆是由着她随心所欲、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利用的愚钝物件?

谢玹冷笑一声。

“你蓄意落在学堂的手帕与发簪,捡到的人想来很欢喜。”

容娡意识到什么,坐姿一下子变得僵硬起来。

见状,谢玹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你说刘覆与你的过往,是因为两家的积怨。但我前些时日,命人查了查,姣姣,为何我查出的是,你曾与他有过一段情?”

他的手指绕过锁链,搭在她檀粉色的裙边之上,语气温磁,眼眸却幽暗的如同冰面之下冷邃的深渊:“姣姣,我是不是,与谢珉等人一样,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

容娡脑中嗡的一声,面色发白,一时只僵硬地坐着,不知作何反应,连呼吸的节奏都慢了。

她总算知道,谢玹为何会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近乎疯狂的将她锁起来了。

原本,她以为他是对她与谢珉商议婚事而不满。

现今如何能不明白,她是败露了!

她以往费尽心思对他的哄骗与利用,还有她背着他物色旁的郎君之事,尽数败露了!

他知道她不纯的心思了!

容娡的额角突突直跳,大气不敢出一下,眨眼间思索好对策,泪水决堤涌出,啜泣道:“云玠、云玠哥哥,你听我说,我……我是有苦衷的……但我从前对你的情意千真万确……”

她简直不敢想,若是她从前为了接近他的所作所为皆被揭穿……譬如她假意为他挡剑,譬如她蓄意饮下催|情|茶,最后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谢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抚着她的裙摆,面色很是空净明淡,没什么情绪的看着她,将她神情的波动尽收眼底。

——不愧是容娡。

听到事情败露,短短一瞬间,便想好了新的应对他的法子,借着虚假的眼泪狡辩。

她真的很聪明。

也是真的聪明反被聪明误。

谢玹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应是衡量之后,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他与谢氏抗衡,所以毫不犹豫的物色新人,果断的舍弃他。

他在她眼中不过只是个有利可图、可有可无的物品,一旦发现接近他须得承担一定的风险,她便可以毫不犹豫的抽身离去。

事到如今,她当真以为,自己还会再信她,像那些酒囊饭袋般由着她戏弄?

谢玹沉默的望着她,漠然的听着她甜蜜的假话,青筋暴起。某一瞬间,心里横生出一种要做些什么让她闭嘴的摧毁欲。

于是他的手指,再次朝她探过去,像一条游弋的玉蛇,缓缓滑过她的肌肤。

“所以,你的答案是,我同你相中的那些人,并无区别,对么,姣姣?”

“今日若是旁人在此,一样能让你有方才那样的反应,是么?”

“可你从前不是说,只想同我欢愉么?是你亲口所说,若换作旁人,宁愿一刀了结自己。”

容娡为了引诱和哄骗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但她没想到这人会将她的话记得这样清楚,此情此景之下,当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恨不得撕烂自己从前那张口无遮拦的嘴。

察觉到他的意图,她浑身一紧,又不敢不知死活的挣扎,只得欲哭无泪的攥紧衣袖。

手指却在混乱中不经意触碰到袖中一物。

她眼眸一闪,电光火石之际,福至心灵,一把将袖中的菩提手持掏出,用力甩向谢玹。

“啪嗒”一声脆响,那串原本属于谢玹的菩提手持,撞在他的衣襟上。

容娡佯作愠怒,呼吸因紧张而不畅,嗓音里含着颤抖的哭腔:“你……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谢玹动作一停,看向那串手持,低垂着清峻的眉眼,若有所思。

容娡趁机用力蹬开他,见他神情不愉,连忙软声道:“不一样的,云玠哥哥!你同他们一点都不一样!”

谢玹眼眸微动,平静的看向她。

“这串菩提……你还记得吗?”她抚平裙摆,不着痕迹地同他拉开距离,端正的跪坐好,试探着道,“在丹阳城门外,你掉落的。”

谢玹的神情很平静,没什么波动,看不出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容娡便接着哄道:“那时我正在被流民纠缠,而哥哥的车辇恰好经过,不经意间救了我一命。若非如此,我早就成了乱坟中的一具无名野尸,哪里还有后来接近你的机会。”

“哥哥神姿高砌,实在令人见之难忘。那时只是匆匆一瞥,但我……”

她咬了下唇,蝶翼般的长睫扑闪两下,“但我就是没由来的心生妄念,捡走了你掉落的手持,想要再见你一面。没想到竟当真在云榕寺里与你重逢,我便生出了些心思,再后来……哥哥也都知道了。我绝非故意瞒骗哥哥,为了同哥哥亲近而作出的一切也是出自真心。”

“总之哥哥与他们一点也不一样!他们不过是我被逼无奈之下的选择,同你完全没有可比性!”容娡吸了吸鼻子,嗓音甜润轻软,想了想,膝行着靠近他,忍着恐惧,抱住他的手臂,讨好的去勾他的手指,“……云玠哥哥,我是你的。”

她是他的。

这句话似有着什么神力,容娡能明显感觉到,此话一出,游荡在谢玹身周的那股沉冷凛冽的、强势而极具压迫感的气息,慢慢沉淡下去。

谢玹一言不发,不知信没信她的话,但总之好在没有再抚弄她的意图。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将那串手持拢在手中,而后慢慢地将她环在臂弯中。

容娡不动声色的松了口气,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到了实处。

她知道,如今的谢玹算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所以方才那一番话,她并没有完全撒谎。

所幸,她赌对了。

谢玹虽然行事极端了不少,但他依旧是谢玹。

窝在他怀里坐了一阵,容娡拽了拽锁链,眉尖轻蹙,娇声试探着道:“哥哥,锁链现在可以取下来了嘛?我保证我不会再另寻他人,只是想回去见一见我的哥哥和阿娘。若我没记错,昨夜佛堂应是起了火罢?我若在此时失去踪迹,他们应该担心坏了……”

闻言,谢玹垂眸看向她,澄净的眼眸里,竟隐隐带着淡漠的怜悯。

容娡略带恳求地同他对视。

不知为何,她望着他淡然无波的眼神,心尖却猛地跳了跳,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你想走?”谢玹的语气清傲又冷漠,环住她的力道像是要将她摁在血肉里,紧紧桎梏着她,几乎令她无法呼吸,“——休想。”

“四房的表姑娘容小娘子,早已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你如今只能是我的,姣姣。”

“只能属于我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