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端倪

谢玹的双腿仿佛灌了铅, 令他一动不能动,如同一尊石像般僵在原地,沉默地望着容娡同别人举止亲昵。

谢珉安分守己, 恪守家规,哪怕是以往魂牵梦萦的画中人就在眼前, 言行仍旧循规蹈矩, 其实并未有出格的举动。

但落入谢玹眼中, 他二人只是站在一处, 便就是没由来的扎眼。

以至于恍惚间, 他竟生出几分身上的鞭痕裂开的疼痛感, 细密的痛觉顺着血液, 牵扯着他的心房也泛起几丝古怪的疼痛。

不知过了多久,梅园里蓦地起了一阵风。

轻风拂动花枝,朱砂般的梅花瓣纷飞,容娡下意识地抬眼看去,发现了谢玹的存在。

他如同一抹新雪一般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甚至,比他身侧洁白的雪,还要多出几分圣洁的神性。

容娡隔着伸展的梅花枝, 望着神姿高砌的他, 恍若隔世。

这人实在生了一张过于优越的皮相。

容娡不禁有一瞬间的怔忪, 但很快她便回过神来,掐着自己的手心, 心虚不已。

不知她随口哄骗人的假话, 谢玹有没有听到, 听到了多少。

罢了。

总归谢玹德行高洁, 便是让他尽数听到又如何?

他那样冷心冷性的人,绝不会多费口舌揭穿她, 更不会因这种微不足道的事同她计较。

许是察觉到她投去的目光,谢玹低声点她的名:“容娡。”

嗓音磁冷。

容娡身旁的谢珉听到这一声,脸色一白,抬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几乎是哀求道:“别过去……”

他话语间的患得患失之意,实在太过明显,以至于容娡都不禁有些感慨,谢珉实在是太好拿捏。

她隔着衣料拍拍谢珉的胳膊,眸光轻闪,不知是在安抚他,还是在安抚自己,只轻声道:“……我去与他早些说清也好。”

谢珉望着她白皙的面庞,迟疑着慢慢松开手。

容娡抬手拢了拢身上的鹤氅,挪着莲步走到谢玹面前,盈盈一礼。

“郎君,别来无恙。”

她不唤他哥哥了。

谢玹面容无波,然而听着她冷淡疏离的称呼,胸腔里却搅动出一股掺杂着血腥的戾气。

他淡淡的应下她这一句问候,眉眼低垂,深深望着她。

不及他斟酌着要问她些什么,容娡乖顺的低着头,却先他一步开口,用他熟悉的甜润语气,说出无比薄情的话语。

“往先种种,是我行为不端,有所逾矩,轻浮了郎君,连累了您的名誉。眼下我已看清自己的身份,自知人微言卑,不敢再痴心妄想,污了郎君美名。如今我对郎君并无情意,谨遵长辈之命,不敢再牵连您的清誉。日后……就此两清。”

就此两清。

她说的轻巧。

谢玹默不作声的听完,须臾,眼睫轻颤,抖落一圈清冷的金光。

“族老与父亲威迫你了?”

“长君仁心宽厚,族老颐性养寿,不曾为难于我。”

谢玹微抿薄唇,良久不语。

容娡垂着眼帘,又是盈盈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谢玹目光微动,忽地伸手攥住容娡的手腕。

他手上的力气有些大,硌得容娡腕骨生疼,她不禁紧蹙眉尖,略带不耐的看向他。

“为什么?”

他问的没头没尾,但容娡何其熟悉他,几乎不用想便明白他的意思。

闻言她神情一松,目光轻飘飘滑过他的手:“郎君就当我是,心志不坚、见异思迁罢。”

“——郎君的手怎么了?”

不对。

谢玹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她,没有应声,敏锐地察觉出一丝古怪。

即便容娡薄情寡义,心志不坚,也不该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改变对他的心意。

她以前分明言之凿凿,说她心悦他,想方设法得到他。

眼下一经波折,却如此轻易的想要同他两清,似乎有悖常理。

除非……

除非,她一直以来都是在哄骗他。

谢玹眸若深潭,衡量一番,慢慢松开攫住容娡手腕的那只手。

梅花枝上的雪簌簌颤落,谢珉拨开花枝,疾步走过来,语气生硬的问安:“长兄。”

行礼时,他不动声色地将容娡挡在身后。

谢玹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似笑非笑的瞥他一眼。

然而,他眼角的余光瞥着与他隔着一人的容娡,心里却不由自主的烧起一团阴冷的妒火,烧的他的额角突突急跳,喉间发紧。

他默不作声的攥紧衣袖之下的手。

谢珉当着他的面,关切的打量着容娡,见她毫发无损,松了一口气,隔着衣袖牵住她的手。

谢玹神情平静,漠然地看着容娡被他牵走。

他沉默地伫立在原地,望着两人并肩远去的身影,沉吟一番,忽地忆起从前在学堂时,容娡便似乎有要与谢珉暧|昧不清的意思。

她用假意的眼泪,告诉他自己是为母所迫。

谢玹其实一直以来,皆有些怀疑她接近自己的心思不纯,并不只是为了他这个人。

但容娡总是能用行动打消他的疑虑,使得他被她牵动心绪,不由得相信她。

在那时,更是隐隐窥出一丝古怪的端倪。

可她信誓旦旦,说即便是死了,也只愿同他长相厮守。

她说,她只属于他一人。

多么美妙令人心动的许诺。

从未有人兑现过。

谢玹无法不动容。

更何况,她曾说,从一开始接近他,便是因为对他有情。

他选择相信她,信了她为自己的行为开脱的话。

甚至,为了使她不必为难,也为了自己心中日益渐增的的妄念,便着手谋划娶她。

可若是,容娡一直以来,皆是在骗他呢?

倘若她从未心悦他——

倘若,她一开始接近他的图谋,并不是因为爱慕他,而是如那只狐狸一般,所求的只是他的身外之物呢?

如此以来,她极快的改变对他的心意,迫切的另觅他人,似乎便合乎情理,能够说的通了。

谢玹紧抿着唇,神情淡漠。睫羽下的眼神却阒然无声的,一寸一寸沉冷下去,犹如被夜色吞并的冰面,幽邃冷深。

胸腔中骤然掀起惊涛骇浪,拍打着他的心绪,凶戾地撕扯着他脑中的弦。

谢玹的鼻息有些不稳,他猛地转过身,欲要命人着手去查。

背后的伤口,却偏偏在此时不合时宜的撕扯出疼痛,令他无暇分神,没有注意到身侧的不平的积雪,鞋履踏上去,脚底一滑,险些踉跄着滑倒。

暗卫连忙自暗处现身,担忧的望着他,一时不知该不该上前搀扶。

霜白的大氅,因为谢玹险些歪倒的动作,衣摆沾上了一点雪泥。

谢玹极少有这种失态——或者说是,狼狈的时候。

仔细想来,似乎自从死里逃生后,每一次的失态都有容娡有关。

倘若她,的确如他猜想,从未爱过他——

那他不惜为她自毁名誉之事,可谓当真是……可笑至极了。

谢玹的眉宇间覆上一层沉冷的阴鸷。

但很快,他的神情便恢复如常,神态自若的站稳身形,慢条斯理抬手,拂去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召回其余暗卫。”

他须得验证自己的猜测,所以想要听一听,这半月来有关她的事无巨细,想要看一看,她是如何转变的心意。

停顿一瞬,谢玹想到被自己调去江东寻找容娡父亲下落的静昙与镜明,温声吩咐:“致信给静昙,让他查一查容娡从前在会稽时的所历的事。”

她最好不是在骗他。

最好与他的猜想并不一致,没有脱离他的掌控。

否则……

谢玹长睫一眨,眉宇间闪过一丝阴寒。

谢玹的嗓音分明是温和轻缓的,但暗卫却没由来的听出一股冰冷之意,令他脊背发寒。

暗卫连忙一一应下,着手去做。

风平浪静的渡过几日,容娡不曾再与谢玹碰过面。

然而正如越是平静的湖面,越是越是暗流涌动一般,谢玹丝毫没有举动,她的心里反而泛出古怪的不安,总没由来的心神不宁。

虽然她令谢珉对她情意深笃,但贺兰铭仍时不时施加威迫,容娡一边物色着能与他抗衡的郎君,一边与谢珉演着假意深情的戏码。

没几日,容娡近来频频与谢珉私下会面、举止亲密之事,便被人揭举到了戒律堂。

如今时风虽不拘男女大防,但谢氏家规依旧古板至极,不允未婚男女私自相会。

三房只是在同容娡议亲,但尚未定下婚事。

戒律堂派人来请容娡时,容娡不禁满面错愕。

她就算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此事出自于谁的手笔。

亏她还以为谢玹是宽宏大度的正人君子,没想到竟醋成这般小肚鸡肠,与寻常争风吃醋的庸俗男子没什么两样。

是她看走了眼!

他怎么不去戒律堂揭举自己,揭举他从前与她私会、甚至还口舌相吻的亲密之举!

……没准他还当真能做出来。

这的的确确,符合谢玹古板的行事作风。

他既有所举动,容娡悬着的一颗心便也落到了实处,不再杞人忧天。

恰好这日,阴晴不定的贺兰铭寻了个由头进了谢府,正咄咄逼人,吵着要见她。

容娡衡量一番,索性决定跟着戒律堂的侍从走,借此来躲个清闲。

戒律堂的族老见她不再纠缠谢玹,并未为难她,只依家规罚她去佛堂抄写三日经文,而谢珉则是被拘在戒律堂罚跪。

容娡到戒律堂时,谢珉便一直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直到她领了罚,将要离开时,谢珉才飞快地递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容娡回给他一个清浅的笑。

有族老发现他们之间的暗送眼波,拍案而起,惊怒道:“谢玉安,再多跪三个时辰!”

又怒不可遏的指向容娡身旁的侍从:“还不快将她带走!”

侍从忙不迭将容娡带走,一路走到偏僻的佛堂,守在门外。

谢府中的佛堂应是有些年头了,鲜有人迹,苍灰色的墙面迎着皑皑的碎雪,木质的地板凹凸不平,踩上去时咯吱作响,显得有些荒凉。

好在堂中炭火烧的旺,容娡没感觉到冷,便铺开纸张,准备抄写经文。

今日的风紧的很,天色有些暗,许是又要下雪。

容娡畏寒,便将佛堂的门扇阖上,点着灯抄写经文。

堂中的光线很暗,经幡阒然飘曳,正中央落座的不知名佛像。许是因为朦胧晦暗的光线,佛像显得不再慈眉善目,反而有些沉郁的凶相。

容娡抄写经文时,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往佛像身上瞟,想到她身边如今没有暗卫跟随,没由来的心里发毛发慌。

原先她以为谢玹对她不闻不问了,同谢奕会过面后,打消了对谢玹的心思,却在没多久后,险些遇刺但很快脱险之时,察觉到了谢玹派来跟着她的暗卫。

谢玹应当,的确是待她有几分情意。

可那又如何?

想要她命的人,同谢玹脱不了干系。

暗卫并不曾近她的身,容娡衡量一番,还是坚定自己的想法,没必要为了一个谢玹,去忤逆整个谢氏。便只当没发现暗卫的存在,视而不见,没有前去找他们。

然而这两日,跟在她身边的暗卫却全数销声匿迹了。

想来是出自于谢玹的授意,他听信了她要与他两清的话。

容娡不禁有些怅然。

但那点惆怅,也不过如幽静的湖泊表面泛起的浅淡涟漪,倏而消散了。

她很快便将谢玹抛之脑后,专心致志抄写经文。

直至月上枝头,才堪堪抄完第一本经书的一半。

佛堂里温暖如春,飘漾着馥郁好闻的檀香。

容娡有些犯困,便搁下笔,伏在桌案上,准备小憩片刻。

半梦半醒之间,眼前忽然闪过一团不正常的亮光。

容娡的眼眸被光亮刺的微有不适。她迷迷糊糊的睁眼,朦胧间,瞧见一个高大清隽的身影站在佛堂内。

那人身形如鹤,拢着霜白的衣袖,端起烛台,依次点燃轻薄的帷帐。

火光如同有了生命一般剧烈跃动,金光如涟漪般粼粼荡漾,将他的身形勾勒着泛出几乎称得上是圣洁的光晕。

然而衣摆之下,他的漆黑的影子却无端在滚烫光线的撕扯中,扭曲的犹如狰狞恶鬼。

扭曲的影子投落在容娡身上,将她完完全全罩住,极浓极暗,死死衔住她,连一根发丝都不曾放过,使得没有一丝光线能够靠近她的身躯。

莫非他是要……纵火杀人?!

察觉那人的意图,容娡额角突突急跳,脑中一阵一阵的尖锐嗡鸣。

她感到一种绝望的恐慌,想要大声呼唤。

然而,热浪随着火舌的舔舐,一波接着一波蔓延开,佛堂中的缠绵的香气钻入她的口鼻,她四肢绵软无力,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只得怔怔的看着那人,作出堪称是疯狂的举动。

火势蔓延开之时,容娡毫无反抗之力的,被他有力的臂弯抱起。

一贯清苦提神的冷檀香,此刻却没由来的令她脑中昏沉,很快便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