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识相

屋中的交谈还在继续, 似乎是在商议为她寻一个合适的郎君,但容娡已无暇去听。

最初的抽痛过后,她的心里烧起一团愤怒的毒火, 烧的她五脏六腑拧作一团,令她几乎要因羞愤, 而将口中贝齿咬碎。

四夫人虽是在为她考虑, 但话里话外的意思, 无外乎是因长君的施压, 要将她草草嫁人, 打发出府。

既是要匆忙了事, 又怎会为她寻一个好夫婿。

心里的毒火越烧越旺, 容娡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同贺兰铭并不相识,究竟是何时招惹了这位阴晴不定的皇子,竟令他找上谢氏主君,用尽手段要得到她。

容娡虽贪慕权势,一心想着安身立命,但她还没傻到要将自己送入虎口的地步。

如今的皇室腐烂的不成体统, 草菅人命者不在少数, 他们从来不在她考虑的范围之内, 又怎会甘愿引颈受戮。

贺兰铭想得到她,绝不会是他口中所说的爱慕, 极大可能是因天命圣女的噱头。

她绝不会坐以待毙。

思来想去, 容娡咬着牙, 视线不经意瞥过自己的居室, 神情一顿,心中有了主意。

须臾, 她长睫一颤,眼眶霎时便红透,眼里泛起泪光,含泪走了几步,哭哭啼啼地跑回自己的房间。

待容娡走远后,屋中正在与四夫人交谈的谢兰岫,望向她方才偷听的那道窗缝,若有所思,叹息一声。

谢云妙因为要帮偷溜的容娡打掩护,此时尚未从她房间离去。

瞧见容娡哭着跑回来,似是受了什么委屈,她吃了一惊,忙问:“这是怎么了?”

容娡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大滴大滴砸落,她哭的几乎喘不上气,缓了好一阵,才上气不接下气的抽噎着,将偷听到的对话,半真半假、添油加醋的说给她听。

起先,谢云妙只是听的满面错愕,待听到贺兰铭所做之事后,当即大力拍着桌案起身,怒骂道:“贺兰铭这无耻老贼!”

骂完后,她不知想到什么,迟疑着问:“我瞧着长兄待你特别,许是有情,又为你对贺兰铭出手,当不会袖手旁观才对……”

闻言,容娡面色一僵,哭的浑身颤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我……我与长公子之间并无什么,只是因北上之时蒙受他的照拂,还算相熟,来到谢府后他便也照料我一二……他那样渊清玉絜的人,很难让人不对他心生爱慕,但……但他已数日不曾过问过我,想来是为保全名誉……我又怎敢痴心妄想,将他牵扯进来,令他美玉蒙尘……”

她哭的可怜,真话假话掺着讲,言辞恳切。

以往她的泪水,便是连谢玹那样目下无尘的人都能蒙骗过去,更不用说谢云妙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果不其然,听了这番话后,谢云妙斟酌片刻,面色复杂而纠结的看向她。

“我兄长谢珉心悦你已久,想必你应当窥出一二。我最初与你交好,也是出自于兄长的授意。”

容娡的哭声小了一些,眼尾垂泪,睁着一双水盈盈的眼眸凝视她,目光中隐隐泛着些期盼与希冀。

“贺兰铭实在是欺人太甚,伯父许是气昏了头,处事不尽妥当。你莫要怕,待我回去知会过兄长,一同商议应对之法,他定会义不容辞。”

容娡睁圆双眼,杏眼懵懂,整个人瞧上去如同受惊的小鹿般无害,怔忪须臾,啜泣着道谢。

谢云妙看向她的目光中染上几分怜惜,叹息一声,拍了拍她的肩头:“等我回话。”

容娡掩面而泣,哭的更厉害了,伏在桌案上哀切抽泣,像一枝不堪风雨磋磨的娇嫩花朵。

然而被长袖遮挡住的眼眸里,却毫无波澜,岑寂一片。

阒然冷漠。

四夫人为她相看夫婿的消息并未声张,容娡便只当自己毫不知情,实则自己也在悄悄物色合适的郎君。

她绝不能让自己落入贺兰铭之手,但也没将谢珉当作唯一的后路。

容娡惯来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貌,很多时候,她甚至不需动一根手指,只需抬抬眼,利用欲说还休的眼波,在她物色好的郎君脸上多停留一瞬,对方便不由自主的失神,任由她随心所欲地使唤。

让男子对她倾心,对她来说,实在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唯一令她棘手的,只有无情无欲的谢玹。

只有谢玹。

然而这人,已经十余天不曾出现在她面前了。

即便如此,想到自己处心积虑、费时费力的谋划谢玹那样久,想到谢玹处尊居显的地位,她还是有些不甘心。不甘之余,又觉得有些古怪。

谢玹为她屡屡破例,想来待她应是有一丝情意在,一声不吭地同她断开,似乎有悖他的行事作风。

深思熟虑过后,她试探着,悄悄去暖阁寻谢玹。

暖阁外的守卫换成了不认得容娡的生人,语气生硬,不放她入内,谢玹所居住的明彰院,门前的守卫亦是换了人,只得无功而返。

如是试探几次后,饶是一贯以温婉模样的容娡,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她暗自咬牙,想着最后再去试探一次。

这一回,倒是当真让她见到了人,只不过她见到的并不是谢玹,而是谢家家主,长君谢奕。

谢奕身量高大,身着清灰的褒衣博带,通身文人气质,站直时,身形有种刻板的笔直,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山崖上的松柏。

但望见容娡后,他的眉宇间覆上一层冷肃的威严,看向她的目光,充斥着冰凉的审视。

谢玹的神情同他有些相似。但他比谢奕要更冷淡、更漠然,毫无人气,像一尊覆着霜雪的、没有情感的神像,眉尖岑冷的雪意,极少有消融之时。

容娡在谢玹面前有恃无恐,不怎么怕他,只会在他作出强势之举时,偶尔生出点畏惧。

但谢奕乍看上去,分明是个温儒的中年人,却没由来的令她惧怕,丝毫不敢抬头直视。

容娡其实因为谢奕对四房的威压,对他心生不满。但她就算再胆大包天,也绝不敢在谢家家主面前露出半点不恭敬之意,便规规矩矩的屈膝行礼:“长君。”

谢奕不咸不淡的应了一声:“你来寻云玠?”

容娡低着头,无法否认:“……是。”

“云玠被我送去寺中修养,不必再来寻他了。”

容娡鼻息一窒。

她忽然明白,暖阁与明彰院外守卫的更换,是出自谁的手笔了。

事态似乎比她想的要复杂的多,谢玹未必对她没有情意。只是谢氏家主与族老出手干扰,他就算对她有情,若是要娶她,恐怕即使大费周章,也无法顺遂的实现。

容娡的心中好像下了一场雪,使得她的心房慢慢冷了下去,甚至比外面寒风凛冽的天气还要冷。

她温顺应下:“好。”

谢奕的语气虽然温缓,但明显有警告之意。

她是时候识相一些,放下谢玹,利用旁人为自己搏一把了。

哪怕她不甘舍去谢玹,不甘让自己的心血付诸一炬。

但没必要。

没必要将赌注尽数压在谢玹身上,去赌一个注定坎坷、波折,充满干扰与不确定的未来。

谢玹在戒律堂受过鞭刑后,谢奕丢下细鞭,痛心疾首,叱责他是因命煞作祟,才作出不知分寸的糊涂事,命他去幼年居住过的寺中静养参禅,压一压作祟的煞气。

对此,谢玹并无异议。在面对与容娡有关的事上,他确实总是不由自主的失控而不清醒。

不过是要在寺中待上半月而已,不算太久,他可以为了她,带着一身鞭伤来回颠簸。

她与世人皆不同。

她所谋求的是他,她心悦他,她值得他为她这样做。

谢玹知道谢氏的族老或许会为难容娡,也会想方设法干扰她与他之间的通信往来。

但他自己频频破规,不好再明着忤逆他们。同时也担忧族老们发现容娡身边跟着效命与她的人,对她的为难更甚,便将明面上效命于他的白蔻与白芷换下,暗中安排了暗卫守着她。

容娡费尽心思想得到他这个人,想来即便有外力在干扰,她也会不舍得就此放手。

庚帖与婚服,他去寺院禁足前,已命人去着手准备。

只要容娡始终还想着得到他,待他自寺中出来,很快便能同她成婚。

只是中间要费些周章,但也不算太难办。

半月之期,转瞬即逝。

族老与谢奕,果然想方设法地施压和阻挠。

暗卫丝毫无法近容娡的身,但好在谢玹早有预料,命他们暗中截杀了多方想除去容娡的势力,将她严密的保护好。

谢玹步步为谋,将与此相关的所有人纳入他的筹算之中,见事态逐渐依照他的规划在发展,便理所当然的以为,自己将一切尽然掌控在手中。

因而,当他回到谢府,迟迟未曾见到一向想方设法想见他的容娡,不解地召来暗卫。

听到暗卫的禀报,与他的料想有所出入时,淡然雪净的面容上,出现了一丝错愕的裂痕。

谢玹的指间拢着菩提佛珠手持,以为自己听错,怔了一瞬,下意识地追问:“你说什么?”

暗卫略带疑惑的看向他,只一板一眼的重复:

“您对容娘子的情意传开后,长君果然如您所料,对四房施压。四房那边正在为容娘子挑选夫婿,容娘子似乎对三房的谢珉有意,恰好谢珉亦对容娘子有情,两家长辈已经在商议婚事了。”

谢玹仿佛被经久不化的冷冰冻住,整个人仿佛一尊覆着霜雪的塑像,不言不语,陷入沉默。

暗卫禀报过后,便悄然离开了。

良久之后。

“啪嗒”一声。

手持被大力扯断。

佛珠坠落,菩提四散。

圆润的菩提珠敲在光滑的玉石地板上,叮叮咚咚,乍听犹如少女甜润的笑声。随着珠子弹跳着乱撞在一处,渐渐摩擦出一声声令人难以忍受的尖锐声响,像某种哀切恸心的哭诉。

半晌,谢玹睫羽一颤,为自己斟了一杯凉透的茶水,欲要浇灭胸腔之中横冲直撞作祟的戾火。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茶盏,望着盏中平静的水面,却倏地想起从前,容娡为引诱他,不顾一切的饮下掺了药的茶水——

背后逐渐愈合的鞭伤,蓦地泛起细密的疼痛。

谢玹眉眼间的淡漠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顷刻间便覆上极致的阴鸷,眼神幽冷森然。

如玉的长指用力到泛白,几乎在痉|挛着发抖,指间端着的瓷杯承受不住他带着愠怒的力道,霎时便砰然四分五裂。

锋利的瓷质碎片割破肌肤,血水汩汩渗出,滴滴答答,杂乱地沿着手臂蜿蜒,血色浸透如霜如雪、不染纤尘的衣摆。

谢玹的面容却极度岑静,似是对痛感无知无觉。

她怎么能……

他算好了一切。

唯独没料想到,容娡会改变心意,不再对他有所图谋。

如那只死在他面前的狐狸一样。

谢玹再次见到容娡,是在翌日的午后。

拂晓后,落了一场雪,过了正午,雪霁天晴,晴光洒金,赏心悦目。

化雪之时,温度往往要冷上一些,今日格外冷。

谢玹记得容娡怕冷。

以往,为免冻着她,他总是命人将暖阁中的炭火烧的热一些,贺兰铖前来寻他议事时,总会热的抱怨不迭。

但容娡这回,一直不曾来寻他。

沉吟过后,谢玹命人备了些防寒的用品,准备送往晴菡院。

若是见到容娡后,她同他服软认错,用假意的泪也好,用虚伪的笑也罢。

只要,她依旧愿意用甜言蜜语讨好他,他可以既往不咎,不追究她的见异思迁、朝三暮四。

可,不等他走到晴菡院,便在路过梅园时,见到了容娡。

红梅映雪,幽香扑鼻。

容娡裹着藕荷色的鹤氅,站在花丛间,日光映在她身上,她长睫轻颤,折射着金光,整个人无比娇美动人,像是行走在花间的精魅,令人不禁感到悦目娱心。

——如果她身边没有谢珉的话。

谢珉望着她,面颊晕红,折下一朵红梅,小心翼翼地对着她的发髻比划。

容娡娇笑出声,隔着衣袖拽住他的手腕,教他簪花。

谢珉脸上红意更甚。

谢玹远远望着他们,木然的伫立着。

他听到容娡柔声道:“……从前我的确因长公子的照拂,对他心怀爱慕,不过经此之后,我看清了自己的心意,如今只心悦玉安哥哥一人,对谢玹已无情意。待婚事定下后……”

她怎么敢,唤别人哥哥。

她怎么敢,说她对他已无情意。

是她先来招惹他的。

她惹他动了念。

可先放弃的也是她,另觅他人的也是她。

凭什么……

凭什么她能轻而易举的撩拨他的心,却又想轻飘飘的全身而退。

她,休,想。

休想脱离他的掌控。

他绝不会准许。